萤火虫
安房直子
〔录入者甘蓝的话:是在那本安伟邦译的集子《谁也看不见的阳台》里的一个小小短篇,小时看觉得颇诡异,如今读来只有丝丝寂寞与伤感。〕
现在,火车站正是点灯的时候。
山上火车站的灯光,是成熟了的柿子的颜色,稍离远一点望去,会令人突然怀恋得要哭泣。车站上,长长的货车,象睡着了似地停着,已经有一个小时不动了。
靠着沿线路的黑栅栏,一郎早就在看那列火车。那关闭的黑箱子里,究竟塞进了些什么呢?也许,那儿装着想不到的耀眼的好东西……瞧,象那个时候的箱子……
一郎想起最近在文娱演出会上,看到的变戏法的箱子。变戏法的箱子,一开始是空的,可是第二次打开时,却舞起漂亮的飞雪般的花儿,还撒到了客席上。
“了不起呀,哥哥,是魔法呀!”
那时,妹妹茅子抓住一郎的胳膊,尖声说。
“咳,什么魔法,是安着装置哪!”
一郎像大人似地侧着脸。可是,茅子早对变戏法入迷了。
“我想要那样的箱子!”
用大眼睛出神地瞧着,茅子嘟哝着说。
茅子昨天去了东京。她穿上崭新的白衣服,乘上傍晚开动的列车,要过继到东京的伯母家去。
“哥哥,再见!”
在检票口那儿,茅子不住地挥起小手,就象到邻镇去玩那样地欢跳,不过,“再见”的话里,带着寂寞的音响。
“阿茅,好好地过呀……”
妈妈整理了茅子的帽子。村人们,也向茅子说了亲切的告别话。只有一郎直挺挺地站着,望着结在妹妹白衣服后面的大缎带。
结成蝴蝶结的缎带,越来越远,{zh1}被吸进客车里。然后,列车咕咚地一动,像滑行似地离开了车站……
现在,一郎靠着线路边的黑栅栏,目送长长的货车,象昨天的客车一样,缓缓地离开了车站。
到如今,一郎却想哭了。他睡了一个晚上,又在黄昏来到时,才终于弄明白了,{wy}的妹妹到远方去不再回来这件事,是真的。
往常这个时间,一郎和茅子两人,在等妈妈回来。五岁的茅子,肚子一直饿得哭。她哭得把抱着的洋娃娃、布娃娃都扔掉了。每天每天,老看着妹妹可受不了,一郎曾经想过好多次……可是,没有茅子的傍晚,更觉得受不了了。在傍晚象洞穴一样的家里,自己一人抱膝呆呆坐着,是这样不愉快和寂寞呵……啊,现在,茅子大概在特别耀眼的城镇,吃着美味食物,玩着美丽的玩具吧。
突然,无限的悲哀使得他胸疼,他满含着眼泪。
长长的货车离开车站后,再那边的站台上,夕阳的余晖正在流动。种在站台上的美人蕉的花,还在微微闪亮。
这时,一郎看见站台的正当中,有个奇怪的东西。
那是行李。
是谁忘记了的、大得惊人的白色旅行皮箱?它可能是高级物品,盖得严严实实,银色的金属零件,象星星一般灿烂。
“谁的行李呢?”
一郎小声嘟哝。能够把那么大的皮箱搬来的人,肯定是个身体非常好的男人。但站台上,一点也没有那样的人影。就好象刚才的货车给“噗”地放下来似的,皮箱被随便放着,睡在那里。
一郎直眨眼睛。
这个时候,他看见了直到现在没有进入眼帘的意想不到的东西。
皮箱上面,端坐着一个穿白衣服的小小女孩,象停在大树上的小鸟,又象一朵花蕾。
女孩晃着耷拉的腿,似乎在等谁。
一郎忽然感到遇见了茅子。这么说来,那女孩的头发,什么地方象是茅子。耷拉双腿摇晃的动作,穿外出衣服时,那有点一本正经的模样,使人觉得都是茅子。一郎胸中,扩展起跟小小的茅子一块度过的那酸甜回忆。他哼着茅子唱的不清楚的歌,想起她握点心的小小白手,那只手,象蝴蝶一般灵活,而且任性……
尽管如此,那女孩究竟在等谁呢?已有很长时间,站台上没有人影了,况且也没有新列车到来的模样。小女孩象被忘了的洋娃娃,一动不动地坐在皮箱上面。
一郎想:她莫非是被遗弃了的孩子吗?
生活困难的母亲,和行李一起……不,不,母亲恐怕很难拿动这么大的皮箱……也许是顾不过孩子的父亲,把她撇在这里的。皮箱里边,塞着女孩替换的衣服,还有点心、玩具和写着“请多照顾”的便条,消逝了的父亲,已经绝不会、绝不会再回来的吧……
是的。那是在报纸上常见的事,不过,在这样的山中车站,是不会轻易发生的事件。
四周xx黑了,车站的灯显得更加明亮。
一郎觉得自己似乎在望着奇异剧场的奇异舞台。沐浴着橙黄色的聚光灯光,那女孩,也许马上就要唱歌。
刚想到这里,女孩飘然地从皮箱上跳了下来,接着,敏捷地打开皮箱……
皮箱啪地分成两半,从里边飞出来的——啊,竟然是飞雪般的花儿!
比文娱演出的戏法,更奇妙,更美丽……对,那些花飞上黑暗的天空,立即象星星那样闪闪发光。
那是萤火虫。
皮箱里满装着萤火虫。
成群的萤火虫,从车站越过线路,闪闪灭灭地向一郎这边飞来了。一郎的胸很快地跳了起来。他展开双手,唱道:
“萤——萤——萤火虫。”
萤火虫的光亮啪地扩大,那一个一个之中,都浮出茅子的身姿。笑着的茅子,唱歌的茅子,睡觉的茅子,生气的茅子,还有哭着的茅子……
许多茅子,晃晃摇摇地越飞越远,向东京的方向流去。
一会儿,那仿佛是远处城镇的灯。那是茅子住着的城镇,霓虹灯还亮着,有高速道路的城镇,连地面下边也亮的城镇——
“喂——”
一郎不由得跑了起来。到那儿去,会见到茅子,会见到茅子……他这样想着跑着。
可是,不管怎么跑,也追不上蓝色的光群。
萤火虫们,向上、向上地升去,不知什么时候,一郎是在满天星星的下边,一个劲地跑着。
花香小镇[日本]
(选自《安房直子幻想小说代表作①》 《花香小镇》 )
安房直子 著
彭懿 译
数不清的橘黄色的自行车,这会儿,正在朝天上飞去。
飘呀飘呀,
就宛如是被刮上天去的无数个气球。
“喂——”
信喊了起来。
“到哪里去啊?”
(又是那样的自行车!)
信想。
真的,最近这段时间,总是看到那样的自行车。把手、脚蹬子、后架子,甚至连车铃都是黄黄的橘黄色。骑在上面的,是和信年龄相仿的女孩子。
这些骑橘黄色自行车的女孩子,一个个全都眼睛放光,吹着口哨,头发在风中轻轻地飘荡着。是一群非常可爱的少女们,信都忍不住想跟在后面追起来了。可是,信对班上的同学说了,同学却一脸的惊讶:
“橘黄色的自行车?我怎么一次也没有看见过呀!”
对妈妈说了,妈妈也说:
“是吗?我没注意啊!”
可信还是要想:
会不会是最近这段时间,突然开始流行起橘黄色的自行车来了?会不会是女孩子之间,非常流行骑橘黄色的自行车去郊游了……
信头一次看到橘黄色的自行车,是在秋天开始的日子。
是的,就是从现在起的大约两个星期之前。
那是一个天特别蓝、特别高、刮着干爽的风,而且四下里还充溢着一种让人想大哭一场的甜甜的花香的黄昏。
啊啊,这是什么花的香味呢?信一边想一边走。信还清楚地记得,那是一种让胸膛暖暖的、有点发痒的香味。一旦吸满了胸膛,说不出什么地方就会一阵阵地痛楚,然后,藏在身体的什么地方的某一件乐器,蓦地一下,就啜泣一般地奏响了。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就是这样。到了秋天,一闻到这种香味,心底就会涌起一种小提琴一样的感觉……)
信想起来了,当他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种香味了。
“你好!”
这时,“嗖”的一声,一辆自行车从信的左侧超了过去。
是一辆橘黄色的自行车。骑在车上的,是一个头发长长的女孩子。信一愣,呆呆地站住了。
那是谁呢……哦、哦……是谁呢?
信还没有想出来是谁,橘黄色的自行车已经笔直地、笔直地向着太阳落山的方向飞驰而去了,变小了,消失了。身边剩下来的,只是花的香味和女孩子吹的口哨声。
打那以后,信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了橘黄色的自行车。
有时候,{yt}会看到两、三辆。而且,骑在橘黄色的自行车上面的,必定是一个女孩子,当她们超过信的时候,就会招呼一声:“你好!”于是信的心,顿时就充满了那种花的香味。信真恨不得丢下书包、丢下手提袋,去追那些自行车了!
橘黄色的自行车,{yt}比{yt}多了起来。
十天过去了,信在街角的邮筒前面,看到了三辆那样的自行车。在派出所前面、校门一带,也都看见了。还看到一个女孩子把自行车停在了鞋店橱窗的前面,一只脚踏在地上,专心致志地朝玻璃里面眺望着。还看到一个女孩子,慌慌张张地从电话亭里冲出来,跳上了自行车。不管是哪一辆自行车,都对红绿灯视而不见,向着一个方向飞驰而去。
“我好想要那家店里的红鞋子啊!”
“我想吃葡萄蛋糕!”
“我想给风打一个电话,可我没有10元钱的硬币啊!”
蓦地,信像是听到了少女们的喃喃细语声。
这天黄昏,信被打发骑自行车去买东西,当听到长头发的女孩子们冲他喊“你好”,并且超过了他时,他想,今天我一定要跟踪你们!
“等等!去哪里啊?”
信拼命地骑起自行车来。
“喂,你们去哪里啊?”
可是,女孩子们连头也不回。她们那薄薄的羽毛一样的裙子,在风中摆动着,渐渐地远去了。
等反应过来,又有一辆橘黄色的自行车从信的边上超了过去。女孩子“咝”的一声,吹起了口哨。
(哼!)
信用力蹬起脚蹬子来了。
(今天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在交叉路口,又有一辆橘黄色的自行车从边上轻盈地闪了出来,和信排到了一起。走了没多久,从小巷里又闪出一辆、又闪出一辆……
哇啊……信眼花缭乱了。今天,这是怎么啦?一次涌出这么多的自行车来——
是的,当信缓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被一大群橘黄色的自行车包围住了。橘黄色的鞍座、橘黄色的把手、橘黄色的后架子,就连轮胎和链条都是橘黄色的!这些无论什么地方都是橘黄色的自行车,简直就像一大群红蜻蜓,向着一个相同的方向流去。
信的头猛地颤抖了一下。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信的心中,突然充满了那种悲喜交集的小提琴的啜泣声。信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这时,他身边的一个女孩子对他耳语道:
“和我们一起去吗?”
信睁开眼睛,看着女孩子的脸,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女孩子胖乎乎的,白白的,像是不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到过的偶人儿。但是,一旦信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立刻就想不起来她长的是一张什么样的脸了。
信又一次把脸转了过去,可方才的那个女孩子早就跑到信的前面去了,后面的女孩子又和信排到了一起。她从侧面看上去,也是胖乎乎、白白的,像个偶人儿一样。一张美丽的脸上仿佛隐隐约约地飘出一股香味——这些不论是见过几次,还是一转眼就会想不起来长得什么样的少女们,几十个人骑着一样的自行车,正在向什么地方赶去。
这会儿,信已经陷入到了她们的正当中。信忽然害怕起来。
“这么一大群人,去、去什么地方啊?”
尽管强装xx,信还是结结巴巴地问了一句。
于是,后面的一个女孩子回答他道:
“从这个坡往下下,一直往下下,能下多远下多远,要一直下到下不下去的地方!”
“下到了下不下去的地方,然后怎么样呢?”
“然后,今年就结束了呀!”
女孩子突然用一种毫不在乎的腔调说道。
“结束了……可是……”
信又口吃了,这回,前面的那个女孩子说:
“我们,回到天上去哟!轻轻地一下就上到天上去了。于是,你心中的小提琴也就结束了!”
“小提琴……啊啊,是那件事啊!”
信微微点了一下头。于是,信身边的女孩子们一齐点了点头,说道:
“是的!”
“不论是谁,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把小提琴。今天,是那把小提琴奏响的{zh1}的日子了。”
“啊啊……”
信接连轻轻地点了好几下头。随后,信开始一心一意地踏起脚蹬子来了。踏着踏着,若干这样的秋天的回忆,就浮上了心头。
妹妹生病住院的日子。
隔壁的裕子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的日子。
头一次会骑自行车的开心的日子。
在原野上捡到一只小猫的日子。
不管是哪{yt}、哪{yt},都是秋天开始的日子。然后,信心里的那把小提琴,就奏响了。
信在一大群女孩子里面,继续一心一意地踏着脚蹬子。
即使是这样,走在街上的人们,也看不见信吧?而且,也看不见女孩子们的自行车群吧?
没有一个人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人也好,车也好,和往常一样,缓缓地走走停停。不过,吹过街头的风,是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甜甜的橘黄色的风,信是知道的。而且信还知道,沿着这条道愈往前面走,这种花香就会愈浓烈。
——今年可真香啊!
——是呀,风一吹,几百米前头都闻得到。
——因为丹桂[1]的香味太浓了。
突然,这样的对话声传到了信的耳朵里。是拎着买东西的篮子,在交叉路口等待红绿灯的人们的声音。
啊,丹桂!
信终于想起了花的名字。
丹桂。对了,是丹桂!
就仿佛是终于想起了一个亲切的人的名字似的,信松了一口气。信身边的少女们,确实全都是一张张让人怀念的脸。
“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你们是谁了!我终于知道你们是什么花的花精了!”
信大声喊道。这时,已经到了下坡道了。是一个缓缓的、长长的坡——啊啊,信想,这是下坡去公园的道啊。信和少女们的自行车,从坡上自动向下滑去。
丁零零,一个少女按响了车铃。于是,一个接着一个,其他的少女们也都按响了车铃,道上车铃声连成了一片。信也不甘示弱地按响了车铃,大声叫喊起来:
“丹桂、丹桂,
随风去哪里?”
于是,少女们异口同声地唱了起来:
“远远的天的尽头,
比月亮、比星星还要高。”
这时,坡道突然变陡了。信的自行车的刹车失灵了。
“哇啊,危险!”
信大声叫道。
少女们的自行车也都全速朝坡下冲去。头发被风吹得飘了起来,透明的衣裳呼地一下鼓开来了,可是少女们好像还在吹口哨。眼睛好像还隐约在笑,而且,脸蛋儿好像也兴奋成了玫瑰色。
危险……危险、危险!
信捏住车把的手,捏出了一手的冷汗。坡下面,冷不防是公园的一道土堤。
信和少女们,正以惊人的速度冲着那里滑去。
啊,撞上去啦、撞上去啦……
他不由得闭上了眼睛。就在这时,咚地一下,信的身体突然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面。他像一个木偶似的,被抛到了一片开阔的原野当中。
四下里静得异样。信的身边,大波斯菊如同梦幻一般地摇曳着。
(我的自行车怎么样了?那些女孩子们呢?)
信就那么仰面朝天地想着。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少女们的声音:
“再见!再见!”
那声音,就像是淅淅沥沥的雨一样,从高高的、燃烧着似的火红的天空上落了下来。
“哎?”
信一下子坐了起来,仰头朝天上望去。然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数不清的橘黄色的自行车,这会儿,正在朝天上飞去。飘呀飘呀,就宛如是被刮上天去的无数个气球。
“喂——”
信喊了起来。
“到哪里去啊?”
只听少女们异口同声地唱道:
“远远的天的尽头,
比月亮、比星星还要高。
今年,就这样结束了。”
那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然后,连少女们的身影也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红点,终于消失在了云里。
那之后,信在昏暗的公园的草地上坐了许久许久。四下里还残留着一股花香。
信拖着摔坏了的自行车,慢吞吞地出了公园,朝坡上爬去。
路上有几棵修剪成圆形的丹桂树。树下面,橘黄色的小花,像撒了的粉末似的谢了一地。密密麻麻的小花,在黄昏黑沉沉的地面上看上去是那样的鲜艳。
“今年,结束了。就这样结束了。”
信不知为什么,松了一口气。
他有一种感觉,觉得那些少女们终于自由了。
忘了是哪{yt},是我在山上迷路的故事。我正要回自己的山中小屋去,在熟悉的山路上。,我扛着枪,呆呆地走。对了,那时我xx是迷迷糊糊的,漫无边际的想着以前我最喜欢的那个女孩子。
拐了一个弯,突然,我觉得天空特别耀眼,就像是擦亮了的蓝玻璃……这时,地面也有点淡蓝。
“咦?”
我悚立了,眨了两下眼睛。啊,那儿不是往常见惯了的杉树林,而是宽广的原野,同时,还是一片蓝色桔梗花的花田。
我屏住气息。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怎样走错了路,才猛然来到这样的地方来了吗?首先,这座山上,曾经有过这样的花田吗?
(马上返回去!)
我命令自己。那景色过于美丽,使我有些害怕了。
但是,那儿吹着很好的风,桔梗花田一望无际,就这样返回去,未免太可惜了。
“只休息一小会儿吧。”
我在那里坐下来,擦着汗。
忽然,眼前一闪,有白色的东西在跑。我呼地站了起来。一排桔梗花唰唰摇动,那白色的动物,象皮球滚动一样地跑。
确实是白狐狸,还象是小孩子。我端起枪在后面追。
没想到,它跑得可真快,我拼命跑也追不上。“叭”给它一枪,那当然好,可我想尽量发现狐狸的窝,而且把在那儿的大狐狸杀掉。但小狐狸跑到稍高的地方,猛一下钻进花丛,消逝了身影。
我目瞪口呆地站住身,象是看丢了白天的月亮。我被它巧妙地甩开了。
这时候,身后传来奇怪的声音:
“您来了。”
我吃一惊,回头看去,那儿有个小小的商店,门口有块蓝色招牌,写着:“印染·桔梗店”。招牌下面,规规矩矩地站着一个腰围藏青色围裙的小店员。我马上明白了。
“哦,是刚才那小狐狸变的。”
一股好笑,从我心胸深处一个劲往外涌。我想:哼,我装着上当,把狐狸捉住吧。于是,我竭力陪着笑脸说:
“能不能让我休息一会儿?”
变成店员的小狐狸眯然一笑:
“请,请。”把我领进店内。
店里是泥土地房间,整齐地放着五把白桦木做的椅子,还有漂亮的桌子。
“这不是很好的商店吗?”
我坐在椅子上,摘下帽子。
“是,托您的福。”
狐狸恭恭敬敬地端来茶。
“这印染店,到底是染什么的?”
我半开玩笑地问。狐狸猛然从桌子上拿起我的帽子:
“是,什么都能染。这样的帽子,也能染成漂亮的蓝色。”
“不像话!”
我慌忙拿回帽子。
“我不想戴蓝色的帽子。”
“是吗?那么,”狐狸不住地大量我的穿戴,说:“这围巾怎么样?还有,袜子怎么样?裤子、上衣、毛衣,都能染成漂亮的蓝色。”
不过,我又想,大概人和狐狸都一样吧,狐狸一定也希望得到报酬,总之,想把我当成顾客来接待吧。
我独自点了点头。连茶都给端来了,我却什么货也不定,觉得不太合适。我想,让它染染手绢怎么样,就把手插进兜里。这时,狐狸发出异常的尖声:
“对了,对了,给你染手指头吧!”
“手指头?”我发火了,“染手指头,受得了吗?”
没想到,狐狸眯然一笑:
“喏,客人,染手指头,是特别了不起的事呀!”
说罢,把自己的双手,伸展在我的眼前。
两只小小的摆手,只有大拇指和食指,染得蓝蓝的。狐狸把两手靠在一起,用染蓝的四根手指头,组成菱形得窗户,然后,把窗户家在我眼上,快乐地说:
“喏,请您看一看吧!”
“嗯嗯?”
“我发出不感兴趣的声音。”
“哎,请您只看一小会儿吧。”
于是,我不情愿地往窗户里瞧,接着,大吃一惊。
用手指头组成的小窗户里,能看到白色狐狸的身姿。那是一只美丽的狐狸妈妈,轻轻地竖着尾巴,一动不动地坐着。那使人感觉到,在窗户里,紧紧嵌上了一幅狐狸的画。
“这、这究竟是。。。”
我过于吃惊,连声音也出不来了。狐狸凄然地说:
“这是我的妈妈。”
“……”
“很早以前,‘嗒——’地挨了一下。”
“‘嗒——’地?是枪?”
“是,是枪。”
狐狸无力地垂下双手,低下了头。它根本没注意到暴露了自己的正身,接着说:
“尽管那样,我还是想再一次见到妈妈。我想再一次看到死去的妈妈的身影。这就叫做人情吧?”
我一边想着事情有点可哀了,一边“嗯嗯”地点头。
“后来,也是这样的秋天日子,风唰唰地吹着,桔梗花齐声说:‘染你的手指头吧,再组成窗户吧!’我就把好多桔梗花堆在一起,用花汁染了我的手指头。这么一来,瞧,喏。”
狐狸伸出双手,又组成窗户。
“我不再寂寞了,因为,从这窗户里,我什么时候都能看见妈妈。”
我十分感动,点了好几次头。实际上,我也是独自一人。
“我也想要这样的窗户啊!”
我发出孩子般的声音。狐狸露出高兴的受不了的样子:
“那么,马上给您染吧!请把手伸在那儿。”
我把双手放在桌子上。狐狸拿来盛着花汁的盘子和笔。接着,它用笔蘸满蓝色的水,慢慢地、仔细地给我染手指头。一会儿,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变成了桔梗色。
“哎,染好了,请赶紧组成窗户看吧!”
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组成了菱形的窗户,然后,战战兢兢地架在眼睛上。
突然,我这小小的窗户里,映出一个少女的身影。穿着带花纹的连衣裙,戴着有飘带的帽子。那时我熟悉的面孔。她眼睛底下,有个黑痣。
“呀,这不是那孩子吗?”
我跳了起来。那是我从前特别喜欢,而现在绝不可能见面的少女。
“喏,染手指头,是好事吧?”
狐狸极其天真地笑了。
“啊,真是了不起!”
我想付点报酬,就去摸衣兜,但,一分钱也没有。我对狐狸说:
“不巧,我一点钱也没有。不过,要是东西,我什么都可以给,帽子,上衣,毛衣,围巾,都行。”
狐狸说:
“那,请把枪给我吧。”
“枪?那可有点……”
麻烦啦,我想。可是,一想起刚刚得到的了不起的窗户,我对枪丝毫也不觉得可惜了。
“好,给你吧!”
我慷慨地把枪给了小狐狸。
“承您照顾,多谢。”
狐狸连忙一鞠躬,接过枪,然后送给我一些蘑菇,作为礼物。
“请今天晚上做汤用把!”
蘑菇早已装在塑料袋里。
我向狐狸打听回家的。狐狸告诉我,这商店后面就是杉树林,在林中走三百米,就到了我的小屋。我向它道过谢,照它所说,转到商店后面。一看,那儿有熟悉的杉树林。林中漏撒着闪闪的秋日的阳光,又暖又静。
“嗯。”
我佩服极了。我一向以为特别熟悉的山,却居然会有这样的秘密道路,而且,还有那样美丽的花田和亲切的狐狸商店……我的心情变得十分舒畅,“呜呜”地哼着歌,一面走,一面又用上首组成窗户。
这一回,窗户里面下着雨。细细的雾雨,一点声音也没有。
那深处,朦胧地看见了我怀恋的庭院,面对庭院,有个套廊。那下边,扔着被雨淋湿了的小孩子的长靴。
(那是我的!)
我猛然想了起来,接着,心儿扑通扑通地跳开了。我觉得,我的妈妈马上回来收拾长靴。她穿着罩衣,蒙着白毛巾:
“呀,多不好,随便乱扔!”
我甚至仿佛听见了那声音。院子里,有妈妈种的小菜园,一团青色的紫苏,也淋着雨。啊,莫不是妈妈想摘菜叶,要到院子里来吗……
家里有一点亮。点着电灯,混着无线电的音乐,断断续续地传来两个孩子的笑声。那时我的声音,另一个,是死了的妹妹的声音……
“呼——”我大叹一口气,放下双手,不知为什么,我特别悲哀了。孩子时期,我的家被火烧掉,那院子,现在已经没有了。
尽管那样,我却有了极其出色的手指头。要永远珍惜这手指头,我想着,在林中道路上走。
不料想,回到小屋,我首先干的事是什么呢?
啊,我xx无意识地洗了自己的手,这是长期养成的习惯。
“不好!”当我刚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蓝色立即褪掉了。洗干净了的手指头,不管怎样组成菱形的窗户,里面只能看到小屋的天花板。
那天晚上,我忘记了吃狐狸送的蘑菇,失望地垂着头。
第二天,我想再到狐狸家去,请它给染染手指头。于是,作为谢礼,我做了好多夹肉面包,到杉树林里去了。
但是,不论在杉树林里怎么走,仍然是杉树林。桔梗花田什么的,哪儿也没有。
后来,有好几天,我都在山中徘徊。只要有一点似乎是狐狸的叫声,只要森林里可能有白影子闪动,我就直起耳朵,一动不动地向那个方向搜索。可是从那以后,我一次也没有遇到狐狸。
我不时地用手指头组成窗户看。我想,没准儿会看到什么。人们常笑我:你可真有个怪习气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