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枝 4-6
4、
汽车平滑地退出排列有序的车阵。回转。驰出停车场……小小觉得好像是一种生命的预演。然后,是一个红色的停止牌,仅仅是暂时地,{zh1}再停一下,便彻底脱离了束缚。淡金色的汽车终于展开翅膀,还原成它本来的模样,一只淡金色的大鸟。薄翼,宛若明亮的光波。释放地,也是孤独地,飞向远方。
这是死亡吗?人生仿佛是灰姑娘的南瓜车、水晶鞋,被魔棒一点,束缚在一个虚假的盛宴里。时间一到,咒语的力量就消失了,灵魂重新可以飞翔,来自于尘土的肉体也终于可以回归尘土。
太静了。好像不是她在驾驶这辆汽车,也不是她在飞翔。是谁在飞翔?她吗?她在我里面?还是外面?是这只金色的大鸟?还是风?
秦小小看见了她,她在方向盘的喇叭符号上,她从喇叭口钻出来,掸了掸身上和脚子上的灰,表情是那种长途跋涉后的埋怨。
她为什么要来?
秦小小在美国这块土地上从没见过她,是自己要死了吗?她有种要用手指碾死她的冲动,但那势必造成一声公开的鸣响。她无法原谅自己的灵魂,这始于和修平做爱的那个晚上,她看见了她的淡漠,她将这视为她对自己的卑视,她恨她的不参与。灵魂的不参与,使肉体的人生形同马戏。
她此刻坐在她的眼前,晒着太阳,她的安详仿佛轻易地抹去了秦小小的生死爱恨。
秦小小讨厌命定的感觉,虽然她明白人生不过是昙花一现,是转眼成空的一场戏,但她愿意将这用劲地脱轨。她不能甘心自己灵魂对自己肉体的掌控和轻蔑。
……
该转弯的时候,车仍直行着,家就慢慢远了。
车两边树木变多,房屋变小。她瞥了眼时速表,每小时一百多公里,但她一点感觉不到这车速。没有风声,没有轻微的颠簸,旁边似乎也没有车让她做参照物。没有警车跟过来,让她停下。
……
残冬未尽,初春的河水仍不丰盈。稀释了的浑浊,金黄色的温暖,轻微的起伏。仿佛是凝固的,却又在凝固中从容地向前,一去不返。
秦小小沿着河堤走了一段,偶尔有遛狗的或是骑自行车锻炼的,小她在一棵大树旁坐下,抬头看着巨大的树冠,看不清一片片叶子,只见它在绚丽的晚霞中像一团浓浓的云。
她觉得自己的视线模糊了,她看不清浓云深处的他,她确信那枚面容是极清晰的,但她就是看不清。
我真得会失明吗?
这个意念如闪电般猛然劈开她的恍惚。修平——她的心终于呼出了这声叹息。我可以就这样再也看不见你吗?可以吗?
那枚面容正在溶化扩散,好像要稀释在树冠与晚霞中。那些熟悉亲切的细节迅速地淡化着,焦虑在她心中像一片疯长的荆棘。修平,我要再看看你,要把{zh1}的视线都投在你的脸上,要记住你。我无法在一片黑暗中猜测你的样子,如果捕捉不到你看我的眼神,我怕我会失去走向死亡的勇气。虽然,也许那只是一次短暂的睡眠,但那毕竟是醒来后再也没有你的睡眠。
小小飞快地跑下河堤。
5、
死亡,似乎给了秦小小放纵自己的理由。但是,当她驾车驶近自己的家,当她无意识地按了一下车库的遥控开关,车库的门缓缓升起,这幢刚才还和旁边的房子并无区别的建筑,猛地变成了家,呼出一股她熟悉的气息,像是丈夫的怀抱。不,是比那更复杂、更真实、更具体的一切。她迟疑着,她无法让车和车里的自己驶进去,她把车在车库门外停好。然后,走了进去。
丈夫已经在家里,他显得很高兴,好像还刻意打扮了一下。他真是很英俊。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小小还是不由地在心里赞叹了一句。桌上水晶花瓶里换了鲜花,黄色的玫瑰。
你车怎么没停进来?他问。晚上要出去吗?他的表情奇怪地含着一种甜蜜。小小的头又开始隐隐痛起来,令她无法想这一切。是,她答了一声,看看洁净的厨房,今天她一点都不想做饭,也不想吃他做的色拉。我们出去吃吧?
他看着她,薄薄的嘴唇溢开微笑,下巴上极具魅力的凹影更深了些。今天当然出去吃。带你去吃法国菜,好吗?他见小小迷迷糊糊地看着他,以为她是故意的,就笑着催她快上去打扮换衣服。
小小一边往楼上走,一边想今天该是个什么日子吧?只是头很痛,使她没法集中思想去想。柳如海有着西方人的浪漫,总是记得一大堆他们爱情的纪念日。平时,她常常要在他的一再提示下才能想起来,今天就更不可能想起什么了。她很想说就这样去吧,她知道若她这样表示了,他一定会关切地问她是不是累了,并且会马上改口称赞她穿什么都很漂亮。但今天她贴切地感受着丈夫投在她背上的目光,那样热烈温暖。她的眼眶有点热,感受着那种亲近,想尽量将自己妻子的职份做得更好。
小小忍着脑子里裂开似的痛,冲澡,选衣服,吹头,化妆。一丝不苟地做好一切,又特意洒了点她很少用的绿茶香水。这样做的时候,她不禁问自己为什么。一种爱与亲情的眷恋是她无法回避的,然而,她能不能为此而不离开他,不去看修平呢?如果她还有很多的日子,如果黑暗还遥远,如果她不是突然忘记了修平的面容……甚至是,如果她有修平的照片,她都可以不离开。可以像曾经答应过如海的,也是曾经自己向往的那样,在丈夫怀中渐渐老去,至到死亡。但是现在……
6、
吃饭的时候,柳如海问妻子前些日子检查的结果出来了吗?小小说今天下午去了医院。他停下刀叉问她如何,她说没什么,老毛病了查不出什么。低头喝了口高脚杯里的白葡萄酒,说都是他一定要她去检查,其实女人神经性xx的人很多。
他就继续吃饭,说,我也想不会有问题,上天怎么忍心把你从我身边带走呢?没有你,我怎么办?然后他抬头看了看小小,突然有一丝羞涩从他成熟英俊的面容上掠过。小小,十五年前的今天,你{dy}次进入我的生命。十五年后,我不知道自己生活中哪一个角落是可以没有你的。
仿佛是刚才喝下去的那口酒涌上来,堵在嗓子里,小小没法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她不敢看他,但她的眼前再次滑过那辆火车,车窗中男人的脸。那天的晨雾一点不能使他的面容模糊些,十五年,他的面容己清晰得如同刻在她灵魂中。
忽然间,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得更爱修平,是否真得更想记住修平的脸?但她知道她不能放弃对他的记忆。而对面坐着的这个男人是不需要记忆的,他的一切都真实地存在于她的生命中。即便从此再也不看他一眼,他的爱,他的面容,以及他面容上所有的神态都会陪伴她直至死亡。甚至经过死亡,进入永恒,如果真的有永生。
而修平呢?他的一切却是水面上的月影,刚才还是清晰完整的,似乎可以一把抱住,瞬息就散了,零乱的碎片,甚或只是些光的粉末。她的悲哀就在于无法放弃这美丽的影儿,即不能扑下去,又不能离开,每一分钟都陷在惊怕中。她无法不选择把剩余的视线都投在他脸上,因为就算这样,她也不能肯定他能真切地留在记忆里,不能肯定这面容可以清晰地,或是略显模糊地陪她到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记住修平,只是一遍遍预尝着xx失去他以后的荒凉。
我想回一趟中国。小小知道他在看她,她没有抬起眼睛,她怕面对他的眼睛会失去撒谎的勇气。我想去看看中医,中医也许对我有些帮助。
好呀!怎么早没想到?虽说没什么,但你最近xx得似乎很厉害,真是太辛苦。他停了停,柔声问她,要去多久?
中医调理可能需要久些。小小抬起眼睛,看着丈夫,觉得自己实在不能说不爱他,但对他的感情似乎又不是通常所说的爱情。你一个人行吗?
行!柳如海很夸张地挺了挺腰,随后突然伸手握住小小放在桌上的手,低声说,也不行,我会想你的。他没等小小说什么,马上放开她,恢复了常有的笑容。你放心走吧!我等一有假期就去中国看你。
小小想对他说,你不用来。但她没说,她无法设想将来的事。她真的能在修平的身边进入黑暗或死亡吗?事实上她从未在他身边呆过,他甚至xx像个虚幻的梦,像一个仅仅存在于她幻想中的人,但她却不能不扑向这水中的影儿。
你送我去洛杉矶吧?顺便我们去看红杉树。
离加州不远,有一个国家公园,里面是一片古老的红杉树森林。小小从小就喜欢树,特别是杉树,远古的红杉树更是她的梦。柳如海一到美国就说要带她去看这片闻名的树林,小小却一直不肯。她不忍心一下子走进自己最向往的梦里,不忍心这么随便地进入自己灵魂的童话,去突然面对那神密。
她曾对丈夫说,等死亡临近时,她要与他一同住在森林的木屋中,睡在他怀里。她要让美丽的红杉树成为这世界留给自己的{zh1}影像。柳如海笑她纯粹是诗人的浪漫,又不远,去几次都不难,何必弄得那么严重。她没有多向他解释,却坚决不去。可以玩的地方很多,他也就没有再提。
今天她突然提出来,他却并不吃惊。她常常有些突发奇想的怪念头,他也是从来不吃惊,何况这次只是要去一个地方旅游。好!我这就去安排,你机票订了吗?我帮你订?
不要。我明天订了告诉你。小小知道自己这次走的真实意义,她不愿意由他来订这张机票,她想尽量减少对他的愧疚,减少他将来的伤心,虽然,这一切似乎都已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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