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访
见到“许爷”时他正在候车室里看手机,屏幕里出现密密麻麻的文字,来自他最喜欢的作家王朔。这时距离火车开动还有一小时,在周围的嘈杂中他边看边笑,不时用手推推黑框眼镜。
列车在上周五00:02驶离佛山,在午夜向北朝武昌方向奔去。由佛山始发的3064次临客列车(首趟佛山始发临客),仍旧坚持往年“硬座代硬卧”的特点,碾过1100公里轨道间的碎石,于周五下午14:35将近2200名旅客带回故乡。
到站后,许爷头发已然凌乱,他操着武汉口音告诉南都记者,今年的临客,历经候车室内众人聊天刷手机的“懵然无知”,到众人“动物凶猛”般霸占空闲床铺,从夜间打盹遭遇空调失灵,众人暗自念叨的“给我顶住”,到天明入湖北境内武汉城的“浮出海面”后,他今后不再考虑买临客车票回武昌老家了。“这次人虽少,空调没有热水不够,坐完我算知道了,今后再不能由着自己‘无知者无畏’的性子买票回家了。”说完他笑笑,“每次都这么说,每次还都是临客回家,可能习惯了吧。”
雨夜候车,等
人人都在交谈,男女低笑,相互引茬,大厅像个巨大的蜂巢嗡嗡作响。———《懵然无知》
佛山火车站广场内渐次排开的四个候车敞棚,在2月5日晚迎来了四批旅客。3064次是xx从佛山始发的临客,今年佛山共有4趟临客,3064次开车时间最晚。与往年相同的是,这趟由前几年L64车次换名而来的临时车次,凌晨0点过2分开动。这趟车次为硬座代硬卧,即是卧铺床位用来坐人,价钱为65.5元,对外不出售卧铺票,年年如此。
这天夜里,佛山气温由白日的15℃降至6℃,且飘起小雨,不少没带伞的乘客举起行李遮挡雨点。与众多拖家带口拉着包裹行李的返乡旅客不同,只背着双肩包的许爷在人群里不时大笑。“叫我许爷吧,武昌人。”许爷告诉记者,武昌人对外一般都说自己是武昌人,而非“武汉人”。许爷在禅城上班,三十多岁,做陶瓷的,用他的话来说叫做“陶瓷是佛山强势产业,所以北漂三年后就来了”,现在独身一人,除了闲暇时间找同事吃饭骂骂领导抱怨会工资低外,就剩下看小说一个爱好了。“在北京一垃圾学校读的大学,特喜欢王朔的京片儿。”许爷说南下佛山打工,他仍然坚持看小说,“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这不一作家说的嘛。”
由佛山xx武昌的临客,许爷坐了三年。“每次候车时都特有感触。”许爷觉得候车室就是社会的缩影。今年的临客候车棚比以往少了许多人,一个最直观的例子便是孩子们能够自由地在棚内奔跑,不少乘客告诉记者,这在往年是难以想象的。“你来抓我啊。”甚至有家长带着孩子玩起躲猫猫。
鱼龙混杂的候车棚在晚间11点开始躁动,有候车由室外转为室内。在1号候车室内,4个检票口均为前往武昌的该趟班次。“金正恩啥时候来咱中国访问啊”,“问那么多干啥,关你屁事,哦,对了,听说了吗,陈赫丫劈腿了”,“管他呢,反正咱们单位有两人关系不明不白的”,“啊”……诸如此类,话题无分国界,无论领域,引爆整个候车大厅的同时,不少肩扛蛇皮袋往来盥洗间一趟又一趟,一时排队如厕者列开3米左右的队伍,除了焦急跺脚,羡慕出恭完毕者外,就剩下闲聊和撕扯话题了。“懵然无知,包括我也是,望见今年临客人少就暗自窃喜,对于接下来的这个夜将怎样度过,xx无概念。”许爷事后告诉记者。
检票上车,急
我羡慕那些来自乡村的人,他们记忆里总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尽管这故乡可能是个贫困凋敝毫无诗意的僻壤,但只要他们乐意,便可以尽情遐想自己丢殆尽的某些东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个一无所知的故乡,从而自我原宥和慰藉。———《动物凶猛》
2月5日晚11点半,检票开始了,人们一如既往地慌乱,把票递给检票员后又迅速抽回,然后飞奔向列车。与往年相比人数有大幅“缩水”的该次列车车厢外,仍然不断闪出高喊“快跑啊要开车了”的身影,也有行囊比身体还巨大的返乡人默默奔跑,然后在车厢口占据有利位置,并摇曳着手中的票向列车员“示威”。许爷也跑,虽然仅背一个双肩包,但他跑两步便要把被汗渍润湿的镜框往上推一推。“我形容他们,当然也是我们,‘动物凶猛’。”许爷说。
其实火车站早在检票前,便有十余名身着制服的专员,负责维护秩序及分离人流。但奈何不了的是与往年情况相同的躁动与排队上车时的秩序错乱。“这个确实没法维护,我们只能做到不发生安全事故。也可以理解,这么多外来务工人员,你不能苛求太多。”某不愿具名车站工作人员说。
深夜车厢,冷
“我随着人流来到站台,一股股铁道停着一列列油绿色火车,我找一个座位坐下,列车开动后驶离繁华庞杂的城市,旷野的风从窗口猛烈地吹进来。”“到哪儿您?”“我到终点。”———《给我顶住》
据3064列车长事后介绍,该车次共有18截车厢(餐车除外),每截车厢载客容量为118人,理论载客量为2124人。“与去年超过3000人相比,今年还不到2200名乘客的数字,可谓减少了三分之一,车厢应该是不挤的。”
据南都记者在车上观察,部分铺位并未坐满旅客,而与去年时走路艰难的过道相比,今年过道非常宽松,在车厢顶端向下望去视线基本不受阻。同时,往年出现的“厕所门前一堆人”等情况今年均未发生。
许爷上车后找到自己所在的6车24D位置,他把双肩包放在中铺,然后坐在下铺位置上。据了解,硬卧代硬座票种,其实并未对铺位进行改造,而是将卧铺的下铺变为可供4人坐的座位,且中铺、上铺严禁乘客睡卧,只做行李放置功能。
“今年人很少,中铺上铺很空,很多铺位没被行李填满,晚上可以‘伺机而动’。”据有三年临客“车龄”的许爷介绍,不少人选择在车开后2-3小时爬上中铺或者上铺睡觉。“没有被子、枕头,都没关系,关键是能躺下啊。”有乘客告诉南都记者,往年在深夜爬上中上铺睡觉者,经常会在凌晨4点左右被列车员用手电筒“照”醒,然后吼着让你下来坐着。“今年坐车的人少,行李没这么多,中上铺还有很大空间,希望能上去窝一会儿。”许爷一边盘算着一边继续刷手机。
其实不用等开车后2-3小时,凌晨上车的乘客已经难以抵御来袭的困意,有的直接把全部行李堆在上铺,腾出两个相对的中铺,自己睡一个,老婆带孩子睡一个。许爷见列车员熟视无睹,也在午夜1点爬上床。没有被子,他脱下羽绒外套盖在身上;没有枕头,他从背包里拿出两本厚书垫在头下。不到一刻钟,与其余铺位违反广播中“中上铺不得睡人”规定者一道,许爷鼾声四起,宣告进入梦乡。
午夜两点半,车厢内迎来第一波抱怨。“好冷!”随着坐在下铺的旅客们逐渐抱怨为何空调失灵,许爷也从梦中惊醒。“怎么一没暖气,二没空调?”这时列车员出动,“抱歉这趟车没有空调,大家克服一下。”在一波骂娘声后,坐下铺者或取下行李挡在身前御寒,或手动揉搓裤身确保微暖。半小时后,打牌聊天的多了起来,于是又重新爆发了一波埋怨。当天6点天亮后,南都记者走访所有18截车厢,除去仍然卧榻在中上铺已睡下者,碍于车厢无空调、暖气而彻夜未眠的旅客超过九成。
“我还是没顶住,后半夜基本没睡。”许爷在凌晨3点半下床到下铺上坐。据了解,绿皮车厢每个间隔有8人座位,窗户一扇,但由于列车一路向北,气温逐渐降低,该车次绿皮车一没空调,二是窗户上下左右边缘均会漏风,这也导致不少坐窗边旅客的“逃离”,他们选择在长约2米的过道上踱步,一是远离风口,二是希望通过走动来维持身体的热量。不少乘客告诉记者,午夜凉意主要集中袭击下半身,也就是腿部,“脚冰凉,不可能睡着,只能眯着眼睛当闭目养神。”
乘务员室,守
将来,早晚有一天,你会想起来,你来自一个比这儿所有大都大,所有远都远,所有美都美,所有亲人都不会离去的那样的地方。———《我的千岁寒》
“我要投诉你们!”许爷向巡查的列车员向朝阳发飙后,还不忘哈口气吹向掌心,罢了搓搓手。对于午夜严寒,向朝阳也表示无奈。“首先,绿皮车环境都这样;其次,票价只60元出头决定了你不会有太好的环境;再次,不光乘客如此,乘务员甚至列车长都没有暖气或者空调的优待;xx,希望大家理解。”
在向许爷解释列车空调情况后,向朝阳又处理了一个孩子憋不住尿而“水漫”下铺的“突发情况”,以及呵斥几个“杀马特”黄毛小青年在车厢内吸烟的行为。“要抽到车厢连接处抽去!”他喝道,望着小青年骂骂咧咧走远后,独自回到乘务员室。这是一个不足4平米的小单间,火车电气操作设备占据了一半位置,剩余的空间摆了一张凳子和一个不到1平米的小桌。
向朝阳掏出手机,调到自己早已下载好的“动物世界”节目,点开播放键,草原上的雄狮开始扑咬麋鹿。“刚刚正看到关键时候,听到外面车厢有点动静,我立马摁了暂停键出去了解情况。”向朝阳说。按照规定,他有义务向包括许爷在内的不满乘客解释清楚,同时他必须在这间单间里守夜至天明7时。“到时会有人来换班,我就可以去睡一会儿。”
向朝阳第一次来佛山。他是湖北孝感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先被分配至武汉铁路局负责轨道维护,世纪之交时又考上火车“驾照”而成为驾驶轨道车的司机。近年来,由于城乡二元结构导致的外来工返乡潮到来,他被频繁抽调至各次列车,客串列车乘务员。“主要跑南方,一般都是广州、东莞等外来工多的城市为主,佛山是第一次来,没想到车厢环境如此糟糕。”
向朝阳告诉记者,列车乘务员其实比轨道维修及驾驶列车都要难。“你得留心服务,你得事无巨细。”与轨道维修的定点拧螺丝、轨道搞测量的机械程序,以及只需脚踩离合、刹车和油门的开动火车比起来,乘务员需要提供服务、做出解释、清理厕所、清洁车厢等等,“所以现在不允许夜间值班人员睡觉,你可以玩手机,可以看电影,但要保证突发情况第一个赶到现场”,说完他站起身扭扭腰,抖了抖腿,“这倒和你们记者有几分相似。”
在与向朝阳交谈的一个小时里,他在小单间里起身活动了5次,提到最多的还是儿子,“我儿子也是铁道系统的,他毕业以后在武汉铁路局负责电网维护工作。”在谈到如何处理家庭和工作之间关系时,向朝阳表示,做乘务员的确非常辛苦。“每个月在家待4-5天,回家也不一定见得上儿子一面(错峰上班)在路上的时间多数是熬过来的,偶尔还碰上这回的没有空调的情况。”向朝阳已经不记得在临客上坚守过多少个午夜了。向朝阳表示,每次春节前的车厢里,他和乘客一起想家,目前就盼着年三十能带老婆孩子,回趟孝感老家。“去了这么多城市,还是觉得家乡的感觉最实在,但愿明早换班睡觉时能梦回家乡吧。”
太阳升起,暖
早晨,车厢里已充满腥潮的气息,海开始在远方闪烁。很快,海水布满视野,舰船点点。平房、楼厦渐次密集,列车驶进市区。———《浮出海面》
许爷说他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喜欢过太阳。“拍打在我身上,我一看表,已经十一点了,还有仨小时就到家了。”
许爷确切说是在清晨6点左右爬上中铺睡觉的。在他所在的6号车厢,这个点已有不少无惧严寒裹衣入眠的人伸着懒腰回到下铺。看看那些本与自己同坐的乘客一宿未眠,不少已在中上铺休息一夜的人大笑,也有低调的直接拿了毛巾牙缸匆匆奔去盥洗室洗漱。许爷在上午11点醒来前,不少人已经拦下随意在走廊呼号“早点需要不”的早餐车。吃饱喝足后,多数人选择聊天或发呆,有手机不够电的乘客上蹿下跳,往来各铺位借充电器、充电宝。
天明后,车厢内抱怨没有空调的人明显少了,据许爷的推测,一是大家都倦了,二是早晨气温确实比夜间要高一些,“但最主要的是再过几小时就能到武昌,就能回家啦。”说完他招手拦下餐车,点了一份荤素搭配共计15元的午餐,末了还特意加了个大鸡腿。“吃完回家抱女儿才有劲儿。”
许爷在天亮后似乎有意打开话匣,他召集了几个同坐的一道,开始纵论家长里短。“我和老婆两地分居,在佛山无聊的时候我就看小说解闷。最不能忍的就是没法见到女儿。”许爷说。想女儿的时候他就用手机输入女儿的名字,然后翻翻照片,有空就和家里视频。“这不就是生活嘛。”周围几个中年人劝他。他点点头,“我姓许,为什么我让别人都叫我‘许爷’?”众人皆惑。“王朔同名小说《许爷》,讲的是一个惊艳的爱情故事,xx却流于俗套和常规。其实我也是这样,到xx,肯定还是离开佛山,回家带娃。常规和安稳,注定是多数人生活的主旋律。”
与许爷一样,已经提前开始展望与老婆儿子见面的向朝阳,在早晨7时准点换班,他回到另一间带床的乘务室休息。“还有七小时到武汉,先见儿子再回家见老婆,这次回去要做几个好菜,犒劳一下一直持家的老婆。”他笑着摆手向记者告别,向休息室踱去。
2月6日14:35,列车停靠在武昌火车站站台。众人走出站台,有的哼起来《走进新时代》的小曲儿,更多的则是忙着把行李拖下车,然后向家进发。
向朝阳和其余33名乘务员还在负责维护乘客秩序,他们需要在一小时内把车厢内外清扫干净。
许爷向我摆摆手。他说自己年后还会回佛山,但再过两三年应该就回打包细软回老家武昌了。他还说他喜欢王朔。在和家人异地分居的日子里,他需要小说安慰自己的灵魂。
【记者手记】
撕裂的乡愁
许爷说,春运搭临客回家,于他而言是“无知者无畏”。既然不知道坐临客到底什么感觉,就索性春节买票回家试试。一试就是三年,从没变过。
车到武昌,他叮嘱我,千万不要把他的照片发出来。“因为我跟你说了过几年辞职呀,老板看到这茬,还不得撕了我的皮?”
从大学起我便开始见识各种春运里的乡愁。我觉得他们都是有形状的。
大二春节回家我买了张坐票,从北京搭绿皮慢车经过18小时回南昌。过道基本上挪不开脚。上趟卫生间,要敲门把盘踞在里面的几个没地儿待着的务工者请出。当时我还在惊奇座椅底下也能躺一个人,我看到供3人的长条座椅边缘闪出一缕黑发,侧身一看原来椅下藏了人。几次的寒假春运回家,让乡愁一直在脑海中以蜷缩姿态定格。
毕业后的第一次春运,跨了国。在护送国内赴非务工人员回国的春节前夕,经历了和一名中国工人一起被带进非洲小黑屋里的事件,起因只是那个来自山东的中国工人掏出手机在非洲某国机场拍了张照,随即被持枪黑人大兵以“间谍乎”的问话,用枪指着太阳穴。在用钱摆平黑人卫兵后,那个手机被缴的中国工人急切问我,“以后该不会来不了非洲干活儿了吧”。
我觉得他们的乡愁是撕裂的,拧巴地在生活压力面前打了好几个褶。一方面,回国过年天经地义,妻儿团聚理所当然;另一方面,节后无法继续在非洲的工作,他们也就无法撑起凋敝故乡的那个家。矛盾碰撞乡愁,他们分得清南北,却不辨东西。
再往后,我的身份从翻译变为记者,今年第二次跟随临客来武昌。珠三角城市的高楼大厦由外来务工人员堆砌,但到手的工钱才是他们与这些城市的xx联系。临客车厢里总是充斥着湖南湖北四川江西各地的方言,他们一边大骂回家票难买,一边抱怨在广东生活的不便。乡愁于他们而言已经有点变形,于是他们选择边走边看,实在不爽就回家,彻底结束乡愁。就像许爷所说,“无知者无畏,大不了还有一条后路——— 回家呗。”
采写:南都记者 赵渌汀
摄影:南都记者 陈志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