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5-23 18:32:34 阅读45 评论5 字号:大中小
女儿的班主任曾吩咐我写过两篇命题作文。班主任知道我的职业,却不知道我的真实底细,误以为我擅长写这类应景作文。我惶恐地说,我写不好。班主任说,您太谦虚了。
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写的作文不合适这类报纸的套式。我认为我女儿也不行,不鼓励她写这种应景文章。
为了美眉班主任,我硬着头皮写了。
头一篇是《我看考试》。我对考试无话可说,实在要说,那就是恐惧、非常之恐惧。我挠破头皮,从对考试的恐惧开始,写自己的恐惧和绝望。这篇文章我修改了两遍,感觉确实不怎么样。发给班主任后,再也没有了下文。很久以后,从女儿拿回家的报纸上,我拜读了被选上的家长文章,发现都是对考试进行着热情洋溢的歌颂。原来是有格式的,要歌颂的新八股。我很为自己没有被选上而感到宽慰。甩掉了命题作文的束缚,我另起炉灶,愉快地重写,再修改润色了一遍,废物利用,发给《现代快报》,用在专栏上,换几百块钱给女儿买书看。
第二篇是《我的无烟童年》。
这是学校给小学生出的作文竞赛题目。班主任不死心,又让我女儿写。她误以为我女儿应该是写作文的高手。我还得到一点小小的暗示,必要时可以帮她捉刀。我一听就头大。让我帮她写作文,简直就是赶鸭子上架。然而,爱女在上,我又怎敢违抗?我坚持让女儿自己写,末了我帮了一点小忙,给她写的那两百个字增删过一些句词,忐忑不安地提交老婆大人审阅。她看完,如食鸡肋,不置可否。
我们合计,统一意见后认真地跟女儿交流说,宝贝,你就这样交上去吧。通得过通不过咱们都不在乎,也没有办法。这种作文比赛,爸爸妈妈都觉得没有任何价值。
果然没有下文。第二个星期某天,我们下午去接小孩子,看到学校的大屏幕打出了喜讯,很多同学获得了作文比赛一等奖二等奖。我们女儿的名字仍然无幸忝列其间。好在先对女儿做了心理辅导,不然她会感到失落了。
我女儿也是普通的孩子,她自然希望得到这种荣誉的。
问题在于,我一直让她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而在这种作文里,你需要表达的是虚假的情感。你必须从作文的{dy}句话开始,就说谎,瞎编,假大空,拔高,升华,提炼,用尽陈词滥调,获得某些平庸评委的青睐。上海版小学二年级教材里有一篇课文《蜗牛》,里面写到那只蜗牛坚持不懈地终于爬上那块石头之后,说: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我跟家访的班主任说,这是什么东西?这也敢自称是作品?陈词滥调到了没有了羞耻的程度!
我拜读了小学二年级的教材之后才发现,这样一本第二学期的课本有四十多篇文章,除了是两篇选自学者季羡林和儿童文学作家秦文君的文章外,其他的全是来自由上海本地的小学语文教师组成的编委们自己创作的“优秀作品”。这些文章不仅充满了各种假大空的道理,而且毫无趣味。最令人惊讶的是,竟然还没有作者!
编委们自得其乐,把供几百万小孩子阅读的教材,当作自己的黑板报和吐痰盂了!
我一直给自己的女儿拖后腿,不愿她的语文考试成绩太好,尤其是作文。我跟老婆大人都认为,这种作文分数越高越有害。工作关系,我接触到一些由中国大陆培养出来的少年作家,他们成年之后基本上都成了废料。你还不能跟语文老师探讨这种问题,因为没有探讨的共同基础。在工作中,我读过很多语文老师的作品——年轻点的,还有点锐气;年纪大点的,全都是腐朽气息。这样的语文教师,怎么能指导孩子写文章呢?
中小学生,根本就不应该要求他们没完没了地生产这种废品,而是要留出更多的时间和空间给他们来阅读古今中外优秀的文学名著。不然,你长大了,也只好搔首弄姿,像韩寒那么装雅趣、说钱锺书文字很优美了——用朱自清的话来说,叫做俗得这样雅。想来韩寒大概没有翻过《管锥编》或《谈艺录》,这些文章用小学语文教材编写者的标准来看,简直是毫无文采了。一个人阅读量有限,不知道知识的传承关系,很容易就会拿一个小山包当华山,在那里杀猪一样抒情。
走遍了大山深川之后,徐霞客写道:黄山归来不看岳。这就是阅读的积累,游历也是一种积累。不长见识,不习名著,读书不破两卷,下笔就有了神,那也就是走神而已。中小学是学习的黄金时代,应该多阅读,多积累,少落笔。积累够了,感受新鲜了,写文章才会出彩。
语文的考试,我也只要求女儿应付过去。这次期末考试,离考试一个星期了,她复习语文很是抓狂,听写生词什么得都心不在焉,屡屡出错,遭到了妈妈的批评。我说这么乏味,谁能集中精神?我让她看《哈利波特》。她一看就入迷了,手不释卷,把一本《哈利波特》偷偷藏在桌边的被窝里或者枕头下。她的爸爸、也就是我老人家从小是干这种偷读小说的行家里手,哪里不明白了?我看到她慌慌张张地藏书,就觉得好笑,也想到了自己中学时拚命偷看小说的往事。我对女儿偷看小说这件事情,做了两项预备的工作。
首先,我对女儿说,宝贝,你偷偷看书爸爸是知道的,爸爸多厉害啊。但是你没有必要这么紧张,就当是一次游戏好了,因为爸爸根本就不反对你这么干。爸爸假装没有看见,你看怎么样?不过,你要抄的语文生词生字,你要临写的字帖还是要完成的。
其次,我赶紧去跟老婆大人沟通——这位古典文学的博士,跟我不一样,对女儿一直比较严格。我跟她沟通说,女儿偷看小说,行为诚然有点不太正规,但是我认为是件好事情,起码阅读是好习惯。我已经跟她一起把这件事情转化成游戏了,而不再是一件错误,你千万不可责备她打击她。我说,与其让女儿温习语文教材那些垃圾,还不如看看这些小说。至于考试成绩,虽然我们两个都是所谓的文学博士,但是我确实对她的语文考试成绩也没有太大的信心。考个八十几分足矣。中小学语文教育,尤其是教材内容,大多数是毫无价值的僵化文章。垃圾食品吃多了早发育,垃圾文章看多了早痴呆。
我们送女儿去华师大数学系的长江学者谈教授家跟他女儿谈伊澜玩。小孩子凑在一起,高兴极了。聊天时,我跟谈伊澜妈妈说,这个暑假,我就在给女儿催吐,让她把在学校里不幸吞食的那些语文垃圾都吐出来。催吐剂,就是这些小说。《哈利波特》我女儿看到了第五部,怀特的《夏洛的网》她看了三遍,《彼得兔》系列共五本她翻看了三四遍、《丁丁历险记》二十二本,她也反复看了好几遍,《小王子》她对大人们的愚蠢哈哈大笑……后面,黑柳切子的《窗边的小豆豆》、《怪医杜里特》四大部、林格伦的七部儿童小说我都已经给她准备好了。这些催吐剂的功效,就是让小孩子知道,文学世界之大,远不是那些垃圾教材内容所能涵盖的。
女儿的班主任来家访,我就这么跟她如实坦白:我支持学校工作,但是我也要在暑假里给女儿催吐。我很感激我的大学老师,尤其是在某次讲座上给我们当头一棒的xx文学评论家李劼老师。他在{dy}节课上,就给我们这些自鸣得意,不知天高地厚的前高中生当头一棒喝:上我的课之前,你们必须先把高中学到的那些垃圾全都彻底忘掉。他把我们刚刚发下来的那本《现代文学教程》也一扔,加上一句:包括这本垃圾。
震惊啊!大学四年,我就像一头发疯的饿牛,拚命地咀嚼,图书馆里找到什么就读什么。不管读得怎么样,先把脑袋塞满了再说。华东师大图书馆的藏书量当时据说是上海第二大,八十年代中期藏书就达二百五十万册。我感觉自己是耗子掉在米缸里了,于是忘记了正常的上课,不知春夏更迭之速也。那种囫囵吞枣的阅读,虽然让我得了xxxx,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地也似乎变成了一点点的营养。人生经验需要的是时间的历练,阅读却要尽量在学习的黄金时代完成。所以,我对小孩子的阅读特别关心。
女儿班主任是一个善解人意的美眉、协和双语尚音学校的英语教学组组长,而女儿学校的英语教材,是“语数外”三种教材中最值得赞赏的。她们用的标准《综英》教材可能源自台湾,磁带里还有很多跟台湾相关的内容;《牛津》似乎也是进口的;从美国进口的辅助教材《SSRW》也选得很好,非国产能媲美——将崇洋媚外进行到底,呵呵——数学教材我不太懂,感觉中规中矩,就是考试时会出到奥数的题目,被长江学者、xx数学家谈教授大加抨击。谈教授的“丑闻”是解不开女儿一年级的数学题!我的“丑闻”比他好点,两次写作文都惨遭语文老师的鄙弃。语文教材的编写者是一群自我感觉过分良好的小学老师,在搞语文教学法的主编的率领下,不知天高地厚地瞎编起了上百篇鄙薄世界名著的黑板报文章。那些毫无趣味、不通之至的糟糠文章,居然还要让小孩子成段地背诵。不得不说,我快要出离愤怒了。
我为这种惨遭鄙弃的遭遇而感到如释重负。
给女儿催吐,并且让她养成阅读的好习惯——她已经是一名阅读爱好者了——并且逐渐学会分辨哪些是垃圾,哪些是菁华,这是我的努力目标。
(注,这是两年前写的文章,发表在《语文教学与研究》上。那时我女儿是小学二年级。)
二○○八年七月三十一日星期四完稿
二〇一〇年五月二十三日星期天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