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陷井》《褐色鸟群》《青黄》到《大年》《风琴》《锦瑟》,格非一直在一个遥远的时间,陌生的空间里编织着流畅的想象。我们已习惯于读到一个完整的故事如1+1=2那么简单,可在格非的世界里我们却看到了一个一个的人,飘着莫名的思想,说着玄妙的话,看到在所有季节里雨都在疯落,搅乱正常的秩序,正常的xx,看到大段大段的空白、拼贴、错位,世界充满偶合和生生死死的宿定以及现代社会无处不在的孤独、隔膜、猜疑。格非的长篇小说《欲望的旗帜》便在思想意识更加复杂的知识分子所聚焦的环境——大学校园的背景上展衍开来,书中的大多数人物,又有着与作者自身最接近的身份大学里的知识分子——学生、讲师、教授等。作为一个敏感且充满了“先锋意识”的小说家,格非是如何构建这个微妙复杂的一处?他企图传达什么?我想,在《欲望的旗帜》(以下简称《欲》)中,我们首先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象牙塔里的荒诞剧
象牙塔是个进口的词,代表清明的情感和纯洁、光明、智慧,宛然建构了一个远离凡尘的庸俗之乐、xx之嬉,游渺于常人生活之外的世外桃源。《欲》中的绝大多数人便居于这塔内。贾兰坡是xx的教授兼博导,曾山、宋子矜为其门阀,张末是大学毕业的中学教师,老秦等与会人物都是大学老师、教授……这是一群应有着精妙思想与言论的学者,生活和往来于有绿树有草坪有整洁的专家大楼的“举世闻名的花园大学”内。然而在崇高的学府之地,格非以敏锐的智慧,娴熟的语言演绎的是一出荒诞异常的闹剧,令人在读其文字时,捧腹不已。梳理其脉络,荒诞之处有二:
(一)学术会议的荒诞。
(二)人物命运的荒诞。
“怎么会这样?”她一遍遍的反问着自己,她流着“忧伤的泪水”要“回到她一度遗弃的生活中”,命运是如此荒诞,经不起推敲。
真实的分裂
真实是一个需要界定的词,因为它有歧义。有人说:“我生活在不真实中”,别人立即反驳:“你的一切都是真实的”。{dy}个真实是指内心的真实,第二个真实是指物质的真实,存在的真实,譬如虚假的眼泪还是眼泪。人总在希望和追求着内心真实的世界——格非也隐晦地寓言式地描绘着他笔下人物的这一心理真实层面。这真实又依了时代的不同和个人的教育、经历、悟性的差异赋予了不同的内涵。而当内心的真实愈来愈远离存在的真实时,荒诞便在这二者的差距中产生。
格非开篇便交代了《欲》文的背景:20世纪90年代初的上海。这是一个观念正在转型,人的思想意识发生巨大变化或受到巨大冲击的阶段,太多的商业因素侵入世界,物质和金钱在价值的天平上重起来,知识和思想迅速瘪缩下去——尤其是在哲学这块无法和商业融合,只有孤独地徘徊在精神园地的领域里。于是,我们看到了哲学面对金钱的焦躁不安,以致于不得不扯下致远淡泊的君子面目来:哲学会议在没有赞助的情况下无法召开,贾兰坡时刻充满了哲学系被取消的危机感,副校长亲自去欢迎赞助商人并计划聘请其为荣誉教授……毫无疑问,金钱将知识分子推向了一个尴尬的历史夹缝。然而,它面对的毕竟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从贾教授到曾山、宋子矜、张末,这些哲学界的精英们,他们都早已构建了一个有着相当纯净的理想色彩的内心世界,并一直在锲而不舍的追求,不轻易放弃。于是我们眼前便呈现了他们在被金钱困顿的存在里永无止境的冲突、挣扎。他们的行为本来具有高尚的动机,在这个社会里却只能显得滑稽可笑。
曾山的内心一直充满了对诚实的生活和幸福平静的家庭的渴望,对精神和肉体和谐的渴望。我们不时地看到他笨拙而可爱的举动:为了寻找张末而常常出没于几个舞厅;奇怪的分析下巴的作用;因在黑板上写到“末”字而兴奋得休克过去;看电影时蠢笨地坐在张末的后面只为了“更清楚地看她”,还有那些令人喷饭的道歉信。这些都表明了他迂腐而又真挚地企图去抓住那“怎么也抓不住的”幸福的纯净。曾山对他人亦是如此,他执拗地写《阴暗时代的哲学问题》以致顶撞导师,他在老秦的批判会上为老秦鸣不平,他给慧能法师写信要查十几遍哲学辞典,他热切的希望宋子矜能对他讲真话……总之,他努力地让外在的真实达到内在的真实,他一直苦苦思索导师悴死之谜,也是这“求真”的本性在发挥作用,但他失败了;他和张末总处在错位中,婚姻终于破裂。他悟到“没有任何人会去关注别人的内心”……这宣告了这个世界对内在真实的忽略,人和人之间谎言的障碍始终无法越过。他所追求和希望的离他日益遥远,他全部的生活只是一块“肮脏的布”。格非甚至好几次暗示了曾山有精神失常的征兆,这是两个真实相距太甚而造成的人心理的崩溃。然而曾山的天性憨厚宁静,他理想的平和是恪守自己的信心,不多为世俗的名利所束缚(他以为老秦在很多问题上并未想通),但又清醒地没有脱离尘俗,只希望真诚地与人沟通——这保障了他最终没有走向失常的境地。慧能法师最终留给曾山的话是“生活在真实中”。它洞彻了曾山的亦是宋子矜、张末的所有烦恼之源。这个真实是外部的真实,要人索性放弃内心的抵抗,归同于表面的真实中,这样便单纯地消灭了矛盾,以一种妥协的消极态度。曾山能否做到呢?
宋子矜和曾山又是不同。曾山若是说还在存在的真实中积极地追寻内心的真实,宋子矜则无法生活在存在的真实中。“与其说子矜成天在说谎,不如说他根本就无法再分辨真实与幻觉的区别。诚如他自己所说:‘在写作中,你的意识会不知不觉地被上帝或撒旦控制住。你分不清哪些事是真,哪些事是虚构出来的’”……这个困境更甚于曾山的困境。宋子矜向往灵空,内心充满了感性和浪漫的色彩。他的渴望中排除了信念,那是多余的,生活也是多余的,一切都自然、纯净,一切是多么的安静,“感到自己已经远离了尘嚣”……内心真实便被宋子矜抽象成了一种感觉,而不是曾山的平实,因此愈发脱离了现实。子矜的内心宛如一只脱线的氢气球,永远再无法回到地面,而现实的子矜就像一个还稚气的孩子,放纵的游戏在成人的园地,但注定了要遭罹毁灭的磨难。我们看到,子矜在所有的活动中都自行其事,他和导师的“情妇”作爱,他在学术会议期间带着女研究生去杭州“xx”,他变幻的关于屁股上的烙斑的叙述……人们总以一种对待孩子的宽容宠溺了他。可子矜仍然得不到那种感觉……子矜真是个孩子,希望存在的真实里能“生出”他的梦幻来给予他。他失望了,只有和曾山一遍又一遍地讲述他的妹妹,他和妹妹一起坐在江边上看芦苇,看船,看棉花、灯塔,“那儿是多么安静啊!就像台风的风眼”……而世上所有能够发出光亮的东西拼揍在一起,与她眼睛的纯净与透亮相比,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宁静的感觉永远只在记忆里闪烁”,这个记忆,是妹妹带给他的。子矜远远缺乏行动的能力和责任感,他的生活实际是一团糟,但居然以一种奇妙的方式维持了平衡,只是这种平衡本身隐含了太多的隐患,处在了正常与失常的交界。而妹妹真实的到来,使得他连回忆的安慰也成泡影了,因为妹妹长大了,有了许多陌生的变化和陌生的言语,因为妹妹将亲眼逐步看清他的生活……掩在博士和小说家头衔下的生活。这本来还需要一个过程,却偏凑巧地他肉欲的放纵在此时受到了世俗的惩罚,在众目睽睽之下遭受毒打……这两件事摧毁了子矜精神世界的{zh1}防线,他终于彻底地崩溃了。他回到了家乡,正常的时候,“他也会独自一人悄悄的来到江边,在高高的坝上坐上一整天,看着江边过往的船只发愣。”子矜在疯狂的状态中获得了真实。
我们不能忽略了老秦,他代表了知识群体中的媚俗者。这些人积累了一些世故,但又不是很圆滑,学业上不是功成名就,生活却是拉家带口,于是非常实际地立起了对名和利的向往,内心理想化的世界变质而与外在的真实具有了一种相同的特性——世俗。知识成了攫取名利的工具,商业因素的掺入,更加强了对这种世俗名利的认同。老秦就这样不自觉地听信了贾兰坡的话,写了篇“在整个文学界引起轩然大波的文章”,导致“一遍又一遍地写检讨”,并取消了副教授的职称,他为了进入理事会甚至背着再次触怒校方的危险,只因为“他已经一无所有了”,“几乎什么事都没来得及做,就要面临退休了”,{zh1}“好不容易替自己找了份待遇优厚的工作,可哲学系又不取消了”,未免自己也感到悲哀……然而{zh1},他终于摘到了他精心孕育的世俗的果实,荣冠了“新一代学术{lx}”的称号……这与其说是老秦的胜利,勿宁说是现实对于理想的胜利,世俗对于精神的嘲笑。曾山、张末、宋子矜的愿望必然永远漂流,高不可及。格非是一位少有的,几乎xx意义上的“校园作家”,他所处的环境帮助他能比较深入地了解、xx各种不同人物的内心世界,并以娴熟的技巧表露出他们在the
end of the world的生存困境,而贯穿着这些所有的思想,所有的行动的,只是一个极单纯的词: 欲
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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