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亚里士多德的“摹仿论”来看的话,文学的模式是对人生模式的摹仿,当然这摹仿是“模式化”的,是对普遍人生观察以后类型的深层归纳。
在人的追求和命运方面,文学和人生的模式大约有以下的类型:
1、过程很顺利而且也有好结果
凡事顺利而且有好结果的人有两种类型:社会中等阶级人士和平庸活着之辈。我们得知道,凡越伟大的成功就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上帝和魔鬼是两兄弟,{jd1}不可能给你大成就却顺风顺水的,一分耕耘一分成绩,何况上帝决定的事情,魔鬼一个不高兴,就要折磨你。在今天这个世界,中等阶级和小康阶层逐渐成为世界的主体,他们战战兢兢要保持自己的平安,小心撑得万年船,按部就班地努力,大致会有预期的结果也就不错了。除了魔鬼要横生事端,别人也不甘心让你占尽风情向小园,所以很顺利且有好结果的人不是没有,却是概率很少。这两种类型的人生,也就只是在平衡状态下的顺利和争取没有大野心的结果而已。顺风顺水,一路平安,善始善终,因此当事人的性格和心态都平和中庸,仿佛是“好人有好报”道德合乎逻辑的演绎。无大波折,无惊心动魄的事件,也没有高尚伟大的作为,当然就没有成功的高峰体验,于是也没有了峰回路转的意外惊喜。考察他们的生活,细节大于情节,小小烦恼,小小意外,乍晴乍阴,乍惊乍喜,大都是自作多情自寻烦恼的脆弱矫情。快乐和忧虑的分量都太轻性。从文学的角度而言,小打小闹的游戏罢,没有戏剧性。作家要表现他们,只好在日常叙事的范畴体贴入微般刻画人性的私隐心态。池莉的一篇《烦恼人生》大约可以代表。
这种类型是没有过程的模式,人生没有意思,所谓好结果也是平平淡淡的,在文学中最不好,即使是有表现价值的丰富题材,也要考验作家的艺术才华。有些人天生就是命运太好,全世界都以照顾他为己任。然而不是因为他的性格好而上帝有因果善恶的报应,多少真正的好人常常成了前世罪孽今生报复的替罪羊。许多人因为没有做坏事的条件和需要,所以平庸xx。这正如有些人生活并没有亏待了他,可是他天生就是要给这个世界和他人制造灾难和麻烦。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中庸之辈,也就有那么多的极端之徒。
2、好事多磨终成正果大团圆
不仅仅一事一时,甚且多数人的人生凡事终生必皆如此,这是“活着”的代名词,所有命运的构造也如此。好在它让人类宽心:“有志者事竟成”就是人们总结出来宽慰自我的寄托语。其痛苦者,是永远不知道每一次每一事是否都是险滩歧途,永远不知道是否一定会达到目的。少一些坚毅执著自信和理想精神,都不可能支撑下去,但是每当成功到来,大团圆结局,常常使人达到幸福的顶点。想要成功,先要付出被上帝和魔鬼合谋折磨你的代价。
其实作家和编剧都是生活的牢骚者,因此有悟性的叙事者一定是刻意折磨读者和受众的高手,观众都是被虐待狂,不被剧情折腾得死去活来,不被气得准备进医院,就要大骂编剧太窝囊。越是被恨之入骨,编剧越有好名声。先把受众玩弄够了,然后给你一个大团圆。
大多数的文学艺术都是这样的模式,好莱坞电影尤其如此,人的一般心理也是这样。从这类文艺范式就可以知道人类的常规生活就是如此模式(Normal life)。有了这样最常规的文艺范式,可以使人们歌笑悲哭恋恋不舍地热爱文学艺术,可以使人类永远不会失去存在的信念。这类范式的艺术魔力全部就在顶点之前,“过程就是艺术”,一部《拉奥孔》就是叙述阐释这个原理的经典著作。于是小说家和编剧就有理由恶作剧地在“过程”中想方设法去作弄他的受众,说到底就是上帝赋予了这样的特权给他,用“好事多磨”折磨读者和观众,先让作家大快人心,{zh1}是读者和观众大快人心!一步步,一级级,前事未了,后端已来;天下的苦难都集中到他们的身上,要他们勇于承当,疾病,天灾,事变,世乱,家破,友难,小人搅局,恶徒横刀,杜甫的一篇《登高》写尽如许种种灾难:“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可惜杜甫是历xx苦而终无正果罢了。
3、努力追求历经折磨而不成功
对少数人来说这样的过程是可以承受且愿意承受的,没有这样的遭遇恐怕他们要大喊人生无聊。我怀疑人类中必有一类人物天生就是为了历经磨难而生存于这个世界的,老天知道不能够对这类人太好,就要折磨他们,所以他们常常就是无事生非的主角,不能甘于平庸,所谓“只问耕耘不问收获”是也。在磨难的过程中他们操劳着,焦虑着,痛苦着,忧郁着,狂躁着,愤懑着,辗转反侧着,上天想尽法子在玩弄他而他不自知且无所谓,他越奋斗越失败,越追求越没有结果。从老庄信徒看来,这类人太有为了,永远不知道“无为自在”的闲静淡泊为何物。即使上帝现身预先告诉他:“你这辈子注定是没有结果的,你安分守己吧!”他就会向着上帝呼喊:“那你让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你把我的灵魂带走罢!”其实世界就因为有了他们而显得精彩不绝,故事生生不息,精神激励众生。这种模式的文学也是好的,如《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宛在水中央。”浮士德阅尽人间春色而色色不满足,学术的,艺术的,美女的,古典的,宗教的,政治的所有喜剧都不是心头之最所好,等到眼前出现人类移山填海的伟大意境,此时他可以高声沉醉道:“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这时候却是魔鬼胜利的时刻,瞬间就把他的灵魂带走。浮士德最终还是输给了撒旦。这个经典情节囊括了人类一切自我作贱的精神命运:人类就永远不配有好命运,有了好的满足的意境,你的终结时刻就来了。成功的同时就是灵魂的毁灭。
4、等待,等待,永远的等待
有向往与期待就会有渴望的等待,当等待的人和目标一定可以到来的时候,或许这等待的过程是充满着想像与浪漫的,暖风熏得游人醉,烟儿轻飘,精灵频妙,直把杭州当汴州。或许却是焦虑的折磨,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和没有把握决定“她”一定会到来。当她如约而至,你会惊喜过望,陶醉的昏眩洋溢于你的心灵。人生所有的幸福都在理想实现的顶端时刻。可是真正具有文学性的故事一定是“候而不至”的情节,艺术只有在折磨“人的心灵”中才可以达到它的高峰。当一个人在满怀焦虑地等候而越来越失望之际,就会在心里充溢了最复杂、最戏剧性、最自然的人性心态,文化性格表现得最深刻。屈原写的《山鬼》,宋玉写的《神女赋》,还有后来许多许多的思妇诗词,包括“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所表达的,无不是等待的焦虑之情意结之表现。最有文学哲学意味的无如《等待戈多》:“希望迟迟不来,苦死了等候的人”,这是人生悲剧的典型范式。大约对于人类来说,等待是最美的过程,没有等待是平庸,是行尸走肉,是生活没有盼头,活着没有任何意义;揪心抚背的望穿秋水,旁人看着是很美,但是当局者却憔悴。等待的人熟视无睹沿岸的风景,辜负了一路的爱情,甘饴都是毒药,温柔皆为屠刀,风花雪月尽是反讽。一旦天光云霁,只剩下一颗饱经沧桑的心。
5、努力而终有结果,然而成功以后,原来当初追求的目标却不是自己当初想要的,过程充满了意义,结果却是无意义的
本来大多数人的人生好像都是这样的。每一个人必然遭遇到恶俗世界和异己力量的扭曲制约,他不能不随波逐流。中国话所谓“和光同尘”即是这个意思。他的“成熟”就意味着他要用理想去换取世界的通行证。所谓的成功其实就是世界的承认罢了。“渐入佳境”就是“融入世俗”而已。但各人对“异化”和“终结”的反应态度却不一样,许多人对此顺其自然,因为他为了成功就要不择手段而学习世界的规则,之后,就停止了理想的思考,他在过程中间慢慢失去了自我主体,他“异化”了,所以{zh1}他已经忘记了最初自己的理想。先把自己彻底改造了,再体验世俗所谓的成功意味。在这种类型的人生和文学之中,重点只在过程中的潜移默化的变质和结果之后的心理悲剧。然而世界上绝大多数奋斗者都是从众的幼稚者,世人皆曰“好”,你才满足了。年轻时候迷迷蒙蒙的理想,全都像小女子的清纯蛋白质,没有老鼠屎和蟑螂屁来调味的,都不是美味佳肴。可惜能够领略这个哲理的只有深沉之士,永远执著于当初理想的人一定是一个天生的悲剧人物。真正的人性就是“适应即是美”。
很少作家能够写出这样的作品,《约翰克利斯多夫》就是这样的杰作。
6、当初得到欣赏重用,但后来被厌弃或疏远,在爱情和政治中皆如是
屈原在《离骚》中开创了中国古典文化“芳草美人”的比兴传统,以女子遭遇薄倖象征士大夫的失宠于君王,即此类模式。例如《氓》一类弃妇文学,或者李白,杜甫,苏东坡,辛弃疾等等等等的失意者皆如是,古希腊的美狄亚,俄国托尔斯泰小说中的安娜和玛丝洛娃,即此类遭遇者。
爱情和政治全部的秘密就是“烹饪的艺术。”治大国者如烹小鲜,孔子说“君子远庖厨”,制作的过程看不得,端上台盘的才是好看相。万千玩意儿,全看装饰品。此刻说“我爱你”,那是特定的时空特别的爱;当他说“我永远爱你”,那是此时此刻的表达,当世界飘起了毛毛雨,就不再阳光灿烂。浪漫花絮都为了和你上床,上床无可厚非,男女都期待,艺术性就在顺理成章心理可以接受的渐入佳境。温柔一刀,妩媚三毒,“好”只在于虚荣的铺陈,屈原这样的人才要拆穿庖厨的肮脏鬼把戏,有病。没有新鲜就没有爱情,没有贪心弃旧就没有政治的辉煌。“人类最深重的灾难,都是由好人以最正义的名义施行的。”(哈耶克)女儿变成黄脸婆的痛苦,全部都是好男人以将爱情进行到底的名义xx的。让你在厨房将爱情进行到底,他却在鲜花朵朵和彩旗飘飘中将欲望进行到底。
“被骗”是这一类文学艺术{zh0}的素材,也是{zh0}的戏剧性情节。高明的艺术家将“骗术”表现出人类{zg}智商的艺术性,然后让“被骗者”慢慢地“发现”前因后果,如果让被骗者永远生活在单纯的弱智之中,那才叫扼腕长叹。
在这一类文学和人生的故事中,揭发人性的阴暗面是其真正的目的。遮蔽和发现,有无穷的魅惑。
7、每一个人都犯错误,然后慢慢地通过理性反思,纠正人性和性格的谬误
人说:人生有两种悲剧:1、希望达不到;2、希望达到了。
或者:爱不得其爱(所爱的人得不到);爱过却失去了;没有理想的爱,只好凑合着。
人总是自己折磨自己而已,自寻烦恼。不是自己的,强要;应该想通的,死也不明白;明知不合自己性情的,偏要在里面混,拿自己的心灵来折磨,和非同类者较真。要么你去改造世界,要么你去改变自己适应世界,要么既改造世界又改变自己,要么选择走开。你可以知道世界不是为你安排的,但你未必知道你自己是可以调整的,你更难以知道自己可以调整得既适应世界同时也不难为自己,能这样做的,是人生的高手。人生既然有这样的复杂性,文学也就同样复杂。
文人是人生的幼稚者和性情的执著者,所以他们总是人生悲剧的发现者,因为幼稚和执著所产生的矛盾是不可回旋的,执著于性情也就是执著于悲剧,执著于悲情。文人都是敏于感而拙于行,对文人来说,永恒的难题是“行难知易”。有诗为证:“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陶渊明《归园田居》)还有哈姆雷特、罗亭、贾宝玉、李白、杜甫等等。或者说文人天生就是观察和感受人生与世界的,他们是人生文化的“知”的行家,上帝造他们出来就是为了让他们报道这世界和人生矛盾、痛苦的有趣的千姿百态,先把他们造得特别敏感多情,一双眼睛长在头顶上,另一双眼睛长在肚脐上,头上的眼睛是天聪,永远看着天空,肚脐的眼睛必须等到受尽磨难才会睁开,双手除了能写字就别无长处,再让他们经历千辛万苦,拿他们的理想和品德来反复考验,让他们阅尽人生秋色。于是戏剧就自然而然地出场了。
在我看来,佛的旨意就是:看透、放下、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