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姐妹三个，没有一个超过我母亲的，她真是一个特别能的人。
母亲会纺线织布，描花绣朵，做布鞋棉鞋，缝棉衣棉裤，织各种花式的毛衣，裁剪，做缝纫机，识文断字，算盘打得也很好，60年县初等师范毕业，当过两年小学教师，生产队会计。会唱歌，是农村文艺宣传队的演员，还会像男人一样犁田耙地，砍柴担稻捆子。养育了五个儿女，供养他们全部考上学，除了会割麦插秧，喂猪养羊，养兔喂鹅，还会煮很好的茶饭，最拿手的是做鲫鱼汤。
记得小时候，冬天，乡村的夜晚一片静寂，偶尔有几声狗叫，把脚步声咬远。弟弟妹妹都睡觉了，我在墨水瓶做的如豆的油灯下写作业，母亲也借着油灯纳鞋底，我们俩关着烤一只土陶的小火炉，火炉把儿两边一只脚踩四分之一半儿，两人的膝盖上盖着一块，用剪成三角的碎布拼接成不同的图案，缝成双层的用来盖缝纫机的厚布，很暖和。火炉里埋着晚饭时在灶里烧得半透的小树蔸子，树蔸子上盖着秕谷。夜晚，每过一会，母亲就用木棍拨火，先从火炉四周往中间拨一拨，然后再把中间堆起的往四周扒。用母亲的话说：秕谷卧火炉，好火啊，一拨，火一明。
有时候，母亲会在火炉里埋一个不大的红薯，香味儿从膝盖上的厚布里冒出来，在很冷的冬夜，在那一片小小的橘色的灯光里，真是温暖诱人啊。那时候，我用两分钱一支没有橡皮头的铅笔，在田字格里写：xxx万岁，一个字写一行。我的铅笔写秃了，或者写断了，母亲就会提起鞋筐子，拿到灯光里找剪子，给我削铅笔。每纳一针，母亲都会拿大底针在头发里篦一篦，用中指上的顶针顶着大底针穿透厚厚的鞋底，会听见顶针儿用力的咔啪声，有时候，底针扯不过来，母亲就会拿起鞋底，咧嘴用牙咬，用大牙咬扯过底针。刺啦刺啦地扯过底线，把底线一圈一圈挽在右手上，左手板着鞋底，右手使劲拽底线，这样挽一下，才好用劲儿，纳出的鞋底才紧密结实。
寒风从门缝里吹进来，细弱的灯芯扭了几扭。母亲扯底线手臂的影子也舞了舞。我抬头望了望母亲，发现她好年轻，有好粗好长的大辫子，那时候她只有27岁。有时候，顶针滑了，针鼻子就在手指上扎一个小小的深坑，母亲就丝丝地喊疼，甩甩手，然后，挤一挤那冒血的伤口，再继续纳鞋底。纳起一双鞋底，不知道会扎多少个深深的坑。
邻居家男孩子多，经常打赤脚，大冬天，没有棉鞋，单鞋不是露脚趾头，就是露脚后跟。母亲没有说那些男孩子穿鞋脚厉害，却常常在油灯底下责备他们的母亲，说：要是我，夜晚不睡，也要给孩子做双棉鞋，看脚冻的啊，可怜。我们姐弟每人每年都有一双新棉鞋，母亲总是把我们穿得暖暖活活。有一次，我烤火，把才上脚的新棉鞋烤烧了一只，母亲打了我一顿，然后连夜赶忙做了一双新棉鞋。为什么做的这样快呢，原来因为母亲每年都会做好许多大小不同的鞋底，存在那里，哪个孩子的脚合适，做一双鞋帮子，缝上就好了。
夏天，母亲总有一项任务，就是搬出一个纸箱子，把里面的几十双大小不一的鞋底，摊在草垛上晒。我一直记得那个摆满鞋底的草垛。
小时候，记得母亲有一本厚厚的书，里面夹的全是鞋样子，每个人的鞋样子背面写上名字。我们的脚不停地长，所以母亲就不停地修改鞋样子，作出的鞋才和脚，穿着也好看。她记得每个人脚的特点，记得母亲说我的脚比较薄，她心里装着每个人的脚。
记得上中学的一个暑假，看到村里的女孩子都会做针线活儿，也想学着纳鞋底，拿着母亲没有纳完的鞋底，笨手笨脚地做了几针，歪三扭四的，还把手扎了，母亲看着我不是这块料儿，一把夺过鞋底，说：给你做到18岁，有本事，自己买，没本事，打赤脚板子。真是应了那句话：巧妈养拙女儿。我们需要做的针线活，都带回家让母亲做。那次母亲叹息道：一个比一个笨，将来我死了，缝纫机谁继承呢？
现在我们不让母亲再做千层底布鞋了，太伤手，太费力费眼睛。但母亲还是闲不住，每年批量生产几十双大小不同的布拖鞋，棉拖鞋，做几十双花鞋垫儿，谁回家谁拿。以至于走到我们姐弟五个每一家，都能看到屋里到处是母亲做的拖鞋，鞋垫儿。还有我们的孩子，刚学走路的时候，穿的都是母亲做的软底缎面的小鞋子，母亲那个精心啊，做得如同工艺品。
一次回家，母亲打开箱子，里面还有老陈货，前些年做的千层底儿，她让我挑，我挑了两双布鞋，一双棉鞋，回来一直不舍得穿。家里有一双母亲穿来打茶叶的旧布鞋，她临走说不要了，让我什么时候穿着下山，到山下就扔了，我洗干净，散步穿出去怕磨坏了，在家里才穿，透气性好，合脚舒适，住楼上脚步很轻，夜晚睡觉前还要换上拖鞋，怕半夜起来趿拉着，把鞋后跟而踩坏了，提不起来。
坐在一块光亮里，用相机拍自己穿布鞋的脚，我想记下穿母亲布鞋的样子。就像坐在青石桥的老屋里，幽暗的房间，房顶的亮瓦，筛下一块光亮，我双脚伸进那块光亮里，那是老屋温暖的光辉，那是母亲的光辉，只有母亲的心里才有我的一双脚，这个世界上，只有母亲的光辉才会这样的照耀着我的一双脚。
坐在一块光亮里，用相机拍自己穿布鞋的样子，我想记下穿母亲布鞋的样子。就像坐在青石桥的老屋里，幽暗的房间，房顶的亮瓦，筛下一块光亮，我双脚伸进那块光亮里，那是老屋温暖的光辉，那是母亲的光辉，只有母亲的心里才有我的一双脚，这个世界上，只有母亲的光辉才会这样的照耀着我的一双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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