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 刀

                                                            杨恩智

一把镰刀静静地爬在那壁土墙上，大半截刀叶伸进了墙缝，留镰裤与刀把在墙上狼狈地爬着，活像一个背驼得很凶的老人在拄着拐杖攀爬峭壁。很难看清，他整个的身子是靠前面插进土里的拐杖挂着，还是靠后面摇摇欲坠拖拉着的腿脚撑着？

现在，就这一把镰刀独独地爬在那儿了。记忆中，在这农闲季节，这壁墙上是挂着很多镰刀的。有父亲的，有母亲的，大哥的、大姐的和我的，全家人基本上人手一把。或大，或小，或新，或旧。但现在没了，就只这一把，父亲的。母亲已永远不再使用镰刀、永远地离开了被她握得光滑、苍老的镰刀了。大哥大姐已另立门户，找到了挂放镰刀的另一面墙壁。而我，却叛逆了镰刀，抛弃了镰刀，把镰刀依靠的墙壁、刀叶永远走不出的墙缝留成一片内心的风景，或者说不灭的记忆。

父亲是一个左撇子，父亲的这把镰刀是一把左手镰刀。已记不清父亲是在什么时候拥有这把镰刀的，但我知道这把镰刀是父亲专门订做的。父亲拥有这把镰刀时，一定像我曾经某一次拥有一支笔一样，兴奋过、喜悦过。父亲曾想拥有一把左手镰刀的渴望，一定不亚于我某一段时间想拥有一台电脑的渴望。父亲用镰刀耕耘他的人生，跟我用笔耕耘我的人生一样，其中充满了甘甜苦辣。

父亲起初用这把镰刀时，只用来收割庄稼，割荞子，割稻谷，割玉米秸，最多只在冬季砍上几棵竹子，劈了编制提箩、背篓、撮箕之类的家什，而且只是偶尔用一下。即使是偶尔的用用，他也有些舍不得。砍竹破竹，他说太伤镰刀，一次下来，要砍起很多个缺。所以有很多个环节，父亲都用我们的镰刀来做。他说，一般的镰刀好买。而我却觉得那是父亲的自私，他只心疼自己的东西。至于割草之类的，他却从来不管，似乎是承包给了我们兄妹样的。当母亲走后，哥哥姐姐另立门户、我外出工作、弟妹外出读书后，在家形影相吊的父亲，不得不揽下一个农村家庭里全部的农活。庄稼的点种、收割，除了偶尔请几个乡亲帮帮忙，更多的，都只有他独自去完成；常用家具的修修补补或者新制，也依然还是他完成，只是这个过程中，他的身影以及内心，增加了一份清寂。他不得不把他的左手镰刀豁出去。他心疼不起那么多了。除了用它收割庄稼，还用它割草喂牲畜。父亲曾试图用我们留下的镰刀代替做某些事，但他总是觉得不好使，用不惯，用不顺。我们的镰刀本身就已不太好用，左撇子而又年老体衰的父亲用起来怎么会好用呢？我们的镰刀在主人的冷漠和忘却中失去了光泽，失去了金属的硬度，就像父亲随着年轮的增加体力有些不支，现实的残酷消退了父亲对生活的硬度一样。我想，父亲在用他的左手镰刀做着一些他以前没用左手镰刀来做的事时，他肯定暗然伤神过，他肯定用自己的心灵带着自己的身影回走到那些或远或近的日子里去过，他肯定对自己的生命历程作了相应的回顾和展望过。

父亲也曾为他的镰刀愤怒过，那是在他的镰刀也不那么好使，偶尔地划破他手指的时候。在鲜血的嗒嗒滴落声中，父亲愤怒着诅咒着把他的左手镰刀使劲地往地上砸。但父亲对这把镰刀更多的是疼爱。刀口一钝，或者一有个缺，父亲便搬来那块笨重的磨刀石，滴上些水，在上面不紧不慢地磨起来。轻轻的，缓缓的。他的整个身子，推石磨般的晃动，蠕动。磨几下，把镰刀举起来，举到他的眼前，用一只眼睛把刀刃瞄上半天。看了，又磨；磨了，又看。反复了无数次，他开始用拇指在刀刃上抚摸，像抚摸他已逝去的妻子，或者在外的儿女，是那样的充满深情，那样的凝神专注。那磨过的镰刀，整个刀叶被磨得光亮，看不见一点黑铁的本色。但锋利的镰刀要不了几天便又钝了，或者卷口了。钝了，又磨；磨了，又钝。那镰刀经过父亲无数次在磨刀石上一前一后的磨过后，原来宽厚的刀叶变得薄了、窄了；原来笔直的刀刃渐渐地向刀背凹了进去，凹成了一道弯弯的月，就像曾经强壮的父亲渐渐的变得身单力薄、勾腰驼背一样。渐渐地，这把镰刀的刀刃与刀背已成了一条弯曲的平行线，仅仅算得上一弯月牙。这道弯弯的月牙实在太薄太窄了，窄得比不上一个手指。看上去它是那么苍老，风烛残年般的。薄薄的、窄窄的。似乎只要谁不经意的折它一下，就会咔嚓一声从中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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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羊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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