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不可预见的未来（十一）

    艾夏芬用被子蒙着头，八个手指露在外面抓住被沿。

    “我要睡觉。”她对格雷库诺说，“你也累了，所以不用管我。”正好过来了一个护士，抱起欢笑的婴儿，这个不寻常的小家伙需要做个体检，也要暂时离开一会儿了。

    “我一点不累，就想多看你几眼。”格雷库诺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黏人。

    “你看得我睡不着。”

    “好，我出去，不过你得保证睡着。”

    被单上被鼻子顶起部分快速移动了一下，表示点头同意。

    格雷库诺遵照吩咐出去，可是又被妻子“唉”地一声叫住了。他转过身，只听白色的被单下传来妻子怪异的声音，是妻子的声音没错，但是为什么突然变沙哑了呢？

   “如果我不在这里，你一定一定要像过去一样，还要教布莱德伊甸语......”

   “怎么？”格雷库诺察觉到了异常，想要折身回去。却听到病床上爆出一声：“不要过来！出去。”声音极尽严厉，愤怒异常。

   “你没事吧？”

   “没事！”

    他只得悻悻地退了出去，也许妻子有点心烦，他这样对自己说。可是发生什么事了？他又问自己。

    总之，莫名其妙的。

    他每一根神经都钻起了牛角尖，{zh1}臆想被喧哗声搅乱了。大男孩朝他挥了挥手，叫他一起去吃午饭，他说不饿，一群闹哄哄的人就撇下他自顾庆祝去了，他们正心情大好，加之忙了一宿，早晨粒米未进，以至现在足以能摆出瓜分一头肥牛的气势。

    医院工作人员正在交接班，美丽的护士小姐坐在走廊里，靠在一起垂头打盹。他不想打扰她们，只好只身在医院里游荡，晃着晃着就晃到了一间空置的诊室门口，那里黏着几张旧得泛黄的指标比对图，百无聊赖的他快速移动着视线，从上到下扫视细密的文字，直到他意识到旁边的旧木椅上还坐着另外一个人——埃德两脚趿拉在地，手臂展开成“一”字状绞在椅背上，仰面朝天，灰瞳暗淡无光，如同被枪射杀。

    “嘲笑我吧，”他喃喃道，声音虚弱无力，但至少证明他还活着。

    格雷库诺斜睨而视，只是站在那里，始终与埃德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

    “嘲笑我吧，”他硬声重复道，“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明眼的先知，好过那些迂腐的老头。但是为了你，我全落空了。”

    “{dy}次，”他顿了顿，“我没有预见你妻子的行踪，没有带你走，差点连命都丢了。第二次，我说你会死，结果你没死。”他一直仰着面，灰瞳里仅剩的自信与自尊的光芒随着语言的流淌渐渐消散，但是{zh1}，他还是侧过头来，问，“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格雷库诺沉默不语。

    埃德得意地笑了，他说：“其实不关我的事，那是因为主也没有办法啊！他能征讨邪物，也能消灭人类，他是{wn}的——不，也不是——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天使，像加百列，米迦勒，或者是众圣女，如果他们忽然背叛，纵使上帝能创造一个无欲的世界，他还是会不知所措的，他会手忙脚乱，不知道该如何惩罚他们，不知道怎么做才算得上真正的智慧。

    所以你也应该明白。”

    埃德从黑风衣里掏出亚麻布，平展开来，暗红的斑点正在像岩浆一般沸腾，布面散发出一股旧的植物纤维的焦臭气味。由暗红变成绯红，又由平面膨胀成珊瑚珠状，其中淌着的胶状液体仿佛新鲜血浆。

    然后，隆起处稀疏的纤维被撕裂了，丹红喷薄而出，顷刻间氧化成了黑色的碳状物。格雷库诺看见有三只血色蝴蝶在空气中飘飞，他眯起眼，蝴蝶的影像模糊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层。

    “她是一个愚蠢的恋人，但是一个勇敢的妻子。”埃德低声自语，说话间，两只蝴蝶滞在了半空中，鳞翅正在一点点剥落下煤灰似的粉尘，翅越来越小，{zh1}，两只蝴蝶同时变成了细密的碎片，荡然无存了。

    “主说，你和布莱德就留在人世间吧，变作灰烬中的一粒，变作茫茫众生中的一粒，不必担心，因为她已经把罪带走。”

    孤独的蝴蝶悬在空中。格雷库诺抬起手，它才振了振翅膀，却不靠近，只是远远地漂浮着，强忍着倔犟的眼泪。

    那不是红色蔷薇吗？那不是玫瑰烈酒吗？那不是如火夕阳吗？红色的蝴蝶螺旋向上，飞过头顶，飞过阴影，穿过透射气窗的阳光，决然消失在了秋日中。传说蝴蝶是灵魂的形状，蝴蝶的颜色是灵魂的颜色，如果人的灵魂通体红色，就是怪诞的蔷薇，浓郁的酒和不死的夕阳。

    “埃德，我一直爱她。”格雷库诺望着蝴蝶消失的方向，平静地说道。

    “我从来没有想过拆散你们，我只是按照规矩和天性办事，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有做。”埃德的声音里透着先知特有的寂静气息，仿佛落叶。

    外面传来了慌乱的脚步声，护士在那里惊叫：“六号产房的家属......艾夏芬！艾夏芬的家属在吗？”

    “她是一个神奇的女人，在她的身上我只能看到过去与现在，却看不见未来。”埃德说着倒回旧木椅，重新展开双臂摆成“一”字绞住椅背，仰头，闭眼，静听着这与他毫无关系的世界里传来的与他毫无关系的声音。

    格雷库诺xx地朝外走去，急救室的灯亮着，家人们面无人色地挤在门口，医生正在满头大汗地作解释，已经语无伦次了。“我也不知道会这样。”他几乎是哭号着说的，“从来不会有人所有脏器一起衰竭，我也不知道，刚才一点事没有......”

    “我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艾夏芬的母亲沉默许久，突然情绪失控，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激愤的人们顿时将医生团团围住，扯着嗓子大声质问。终于，医生也被激得嘶叫起来，所有的人青筋暴起，像野兽一样在那里彼此咆哮。

    “不要吵！”格雷库诺的一声怒吼顿时震得大厅鸦雀无声。

    “为我，她为我赎罪，她把我抛下了，不回来了，而我不能逃避！”

    所有的人都用充血的诧异的眼睛看着他，像是看着一头怪物。

   “她永远是我的妻子。”泪水在他琥珀色的虹膜上层层垒起，他知道的，自己雪白的毛发正在阳光下恣意飘飞。

    但是他昂起头，面色平静，像一个真正的人类那样，口齿清晰，一字一顿，：

   “她是我的妻子，永远是我的妻子。”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