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卡尔·王尔?

（俄）巴乌斯托夫斯基 谷羽 译

1895年11月，一个戴xx的犯人从伦敦被押解到雷丁郡苦役犯监狱，他就是英国xx作家奥斯卡尔·王尔?。这位名作家被判了几年徒刑，罪名是“道?败坏”。
在雷丁火车站，一群好事之徒把王尔?团团围住。作家穿着带一道道长条的囚服，寒冷的雨水浇在他头上，几个解差站在四周，王尔?平生{dy}次掉了眼泪。围观的人群却哈哈大笑。
在这之前，王尔?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眼泪，什么叫痛苦。在这之前，他是伦敦赫赫有名的纨绔子弟，无所事事的闲人，擅长辞令口若悬河的天才。纽孔里插着一朵葵花，王尔?漫步在皮卡?利广场，伦敦所有的贵族都会模仿他。他们模仿王尔?的衣着服饰，重复他的俏皮话，仿效王尔?购买贵重的宝石，遇见平民百姓，他们眼皮抬也不抬，一脸傲慢的神气也像王尔?。
对于充斥英国社会的种种不公平的现象，王尔?一向视而不见。每当遇到这种情况，他都会昧着良心，用巧妙的笑话加以回避，他会转而去读书，去写诗，去观赏名画，去购买昂贵的宝石。
他喜欢一切巧夺天工的东西。在他看来，暖房温室比森林更可爱，香水儿比秋天里泥土的气息更迷人。他无暇欣赏也不怎么喜欢大自然。他觉得自然界粗鄙丑陋，令人厌倦。他玩世不恭，游戏人生。在他看来，世上的一切，甚至连机敏俏皮的人类智慧，都是为他的享乐而存在。
在伦敦，有个乞丐常常站在王尔?的寓所附近。乞丐的破衣烂衫让王尔?看了很生气。于是他找来了伦敦{zh0}的裁缝，吩咐他用{zh0}最贵的料子为乞丐做一身服装并预付了订金。服装做成以后，王尔?亲手用粉笔画出几个地方，叫裁缝剪出豁口。从此，站在王尔?窗户下的老头儿就穿上了美观、昂贵的乞丐服。乞丐再也不会败坏王尔?的审美趣味了。“即便贫穷也应该优美”。
生性傲慢，终日沉浸于书籍、陶醉于美好事物的王尔?。就像这样子过生活。每逢傍晚，他就会在俱乐部或沙龙出现，这是他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刻。他修饰一新。面皮松弛的脸显得年轻，但有些苍白。
王尔?爱说爱道爱?耀口才。他常常能讲出成串儿的逸闻趣事，各种传说，忧伤或者欢乐的故事，不时迸发出奇思妙想，穿插出人意料的精彩比喻，在一般人很少涉足的知识领域，也能借题发挥，加以评说。
他常使人想起从袖筒里掏出一大堆五色彩绸的魔法师。他掏出来的不是彩绸是故事，在惊奇的听众面前一一展览，并且只要讲过一次，就再也不会重复。临走的时候，讲过的那些故事统统已忘在脑后。他建议朋友们把他们听他讲的趣闻轶事都记录下来，他自己动笔写下来的很少很少。可他讲的故事不计其数，朋友们记下来的恐怕连百分之一都不到。王尔?生性懒散，不过为人倒也慷慨。
王尔?传记的作者写过这样的文字：“在整个人类的历史上，从来还没有过这么出色的善于交谈的作家。”
但是，王尔?被判刑以后，过去的一切荣华都已告终结。朋友们争先恐后离他而去，书籍被焚毁，妻子在痛苦中咽了气，子女的监护权也被剥夺，从此，贫困与苦难成了这个人的家常便饭，而且一直到死他再也没有摆脱苦难的纠缠。
在监狱的囚室里，王尔?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痛苦，什么是社会的不公平。经受了压制，体验了屈辱，王尔?凝聚起{zh1}的力量，发出了凄惨的呼声，他呼唤公正，他向压制他的英国社会呐喊，就像冲它的脸上啐出一口带血的粘痰。王尔?的这次愤怒呐喊起了个题目就叫《雷丁监狱之歌》。
倒退一年，对那些同情穷人苦难的人们，高傲的王尔?觉得奇怪，那时候，照他的见解，只有美和喜庆才值得同情。可现在他写道：
“贫者贤明。穷人更有同情心，更可亲，他们的感情比我们更深沉。等我出狱以后，在富人家里，我得不到什么，给我接济的将是穷人。”
倒退一年，他说过，在生活中，艺术和从事创作的艺术家高于一切。可现在，他的想法已经改变：
“有许多品?美好的人，如渔民，牧羊人，农夫，做工的人，尽管他们对艺术一无所知，但他们才是大地上真正的精华。”
倒退一年，他对大自然十分蔑视。野外采来的石竹花或者矢车菊，在插到纽孔之前，他会给它们涂上一层淡绿色，因为他觉得xx的颜色过于刺目。可现在他写道：
“我渴望接近朴素的、原始的环境，渴望接近大海，在我的心目中，大海和大地一样，也是母亲。”
在监狱里，王尔?特别?慕提倡重返自然的林奈，他知道，当林奈{dy}次看见高原上辽阔的草地时，他双膝跪倒，高兴得呜呜哭泣。
服苦役是值得的，是该看看死刑犯的那张脸，看看快要发疯的犯人们怎么样遭受毒打，一连几个月把废弃的粗麻绳撕成一绺一绺的麻经子，弄得指甲都劈裂了，再不就毫无意义地把沉重的石头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是该失去朋友，失去灯红酒绿的往昔，付出种种代价就为了最终能够明白，英国的社会制度“缺乏正义，荒谬可怕”，就为了能用这样的词句结束自己的随笔：
“现在这样一个一切都安排就绪的社会，没有我的立脚之地。但是大自然会留给我一个山洞，让我藏身，夜晚有星斗闪光，免得我跌倒或在?暗中迷路，风会吹走我的脚印儿，什么人也休想找到我。大自然用江河的水洗净我的心灵，用带有苦味儿的药草医治我的创伤。”
在监狱中，王尔?平生{dy}次知道了什么叫难友情谊。“在我痛苦的时刻，难友们给了我那么多关切，那么多同情。这种感受是过去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到王尔?出狱的时候，他已经获得了所有难友的信任和爱戴，可那些难友命中注定还得在大英王国监狱里继续服刑。
出狱以后，王尔?以“监狱生活书简”为题写了两篇文章。这两篇文章的价值大概超过了他从前创作的所有作品。
在一篇文章中，他强忍着愤怒描述了一些小孩子们的悲惨处境，他们和成年囚犯一起被关押在英国监狱里。另一篇文章则揭露了监狱里风气的野蛮。
这两篇文章使得王尔?进入了杰出作家的行列。王尔?{dy}次以揭露者的身份发表作品。
他有一篇文章的写作缘于一件小事：雷丁监狱的狱吏马尔廷，见狱中关押的一个小孩子饿得可怜，就给了他几片干面包，结果被解职丢了饭碗。
“英国监狱里的少年犯白天?夜都遭受折磨，那种凄惨是难以置信的。只有亲眼目睹了惨相的人才相信确有其事，进而相信英国社会制度的违背人性。狱中孩子们的惊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个头儿。雷丁监狱的成人囚犯都心甘情愿延长自己的服刑年限，但求不要再折磨监狱中的孩子。”
写下这段文字的王尔?，几年前还是个赫赫有名的唯美主义者，现在他xx明白，和其他的犯人一样，为了那个关在单人囚室里的小男孩儿，他真愿意多坐几年牢，也不想看见他总是在牢房里痛哭号啕。
从监狱里获释以后，王尔?自愿流亡法国，不久死在巴黎。
他死的时候贫病交加，英国忘了他，伦敦忘了他，朋友们也都忘了他。为他送葬的只有他那个街区的一些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