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黄昏，我上天台收晾着的衣服，又跟哑奴挥挥手，他已经在砌屋顶了，他也对我挥 挥手。恰巧荷西也下班了，他进了门也上天台来。 哑奴放下工具，走过来。 那天没有风沙，我们的电线上停了一串小鸟，我指着鸟叫哑奴看，又作出飞翔的样子，再指指 他，做了个手势：“你——不自由，做工做得半死，一毛钱也没有。” “你做什么呢！何苦去激他。”荷西在骂我。 “我就是要激他，他有本事在身，如果自由了，可以养活一家人不成问题。” 哑奴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天空，比比自己的肤色，叹了口气。过一会儿，他又笑了，他对我們 指指他的心，再指指小鸟，又做了飞翔的动作。 我知道，他要说的是：“我的身体虽是不自由的，但是我的心是自由的。” 他说出如此有智慧的话来，另我们大吃一惊。 那天黄昏，他坚持要请我們去他家。我赶快下去找了些吃的东西，又装了一瓶奶粉和白糖 跟他一同去。 他的家，在镇外的沙谷边缘，孤零零的一个很破的帐篷在夕阳下显得如此的寂寞而悲凉 我们方才走近，帐篷里扑出来两个光身子的小孩，大叫欢笑着冲到哑奴身边，哑奴马上笑呵呵 地把他们抱起来。帐篷里又出来一个女儿，她可怜得缠身的包布都没有，只穿了一条两只脚都 露在外面的破裙子。 哑奴一再地请我们进去做，我们弯下身子进去，才发觉，这个帐篷里只有几个麻布口袋 铺在地上，铺不满的，有一半都是沙地，帐篷外，有一个汽油桶，里面有半桶水。 哑奴的太太羞得背对这帐篷布，不敢看我們。哑奴马上去打水、生火，用一个很久的茶壶煮水 又没有杯子给我们喝，他窘得不得了，急得满头大汗。荷西笑笑，叫他不要急，我們等水凉了 一点，就从茶壶传着喝，他才放心似的笑了，这已是他{zh0}的招待了，我真的很感动。 大孩子显然还在财主家做工，没有回来，小的两个，依在父亲怀里，吃着手看我们。我赶 快把东西拿出来分给他们，哑奴也马上把面包给背坐着的太太。 坐了一会儿，我们要走了，哑奴抱着孩子站在帐篷外向我们挥手。荷西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再回头去看那个苦得没有立锥之地的一家人， “起码，哑奴有一个幸福的家，他不是太贫穷的人呢啊！”我对荷西说 家，对每一个人，都是欢乐的源泉啊！再苦也是温暖的。连奴隶有了家，都有了欢乐。 以后，我们替他的孩子和太太买了一些廉价的布，等哑奴下工了，悄悄地塞给他，叫他快走， 免得有给主人骂。回教人过节时，我们送给他一麻袋的炭，又买了几斤肉给他。我总很羞愧这 样施舍他，总是白天去，他不在家，我放在他帐篷外，就跑掉。哑奴的太太是个很和气的白痴 她总是对我笑，身上包着我替她买的蓝布。 哑奴不是没有教养的撒哈拉威人，他没有东西回报我们，可是，他会悄悄地替我们补山羊 踩坏了的天棚；夜间偷了水，来替我们洗车；刮大风了，他马上替我收衣服，再放在一个洗干 净的袋子里，才拉起天棚的板，替我丢下来、 荷西跟我一直想替哑奴找活得自由的方法，可是xx不得要领。 我们不知道，如果替他争取到了自由，又要怎样负担他，万一我們走了，他又怎么办，别人又 会怎样对他，简直不敢想像。万一哑奴的命运比现状更悲惨呢。 很多天过去了，我在看书，黄昏又来了。 突然我听见门外有小孩异常吵闹的声音，又有大人在说话的声音。邻居姑卡用力敲我的门，我 一开门，她就激动地告诉我：“快来看，哑巴被卖掉了，正要走了。” 我耳朵里轰地一响，捉住姑卡问：“为什么卖了？怎么突然卖了，是去哪里？” 姑卡说：“下过雨后，‘毛里塔尼亚’长出了很多草，哑巴会管羊，会管接生的小骆驼， 人家来买他，叫他去。” “他现在在哪里？” “在建房子的人家门口，他主人来了，在里面算钱。” 我匆匆忙忙跑过去，急得气得脸都变了，我拼命地跑到邻居家门外，看见一辆吉普车，驾驶座 旁边坐了哑奴 我冲到车子旁去，看见他呆望这前方，好似一尊泥塑的人一样，面上没有表情。我再看他 的手，被绳子绑了起来，脚踝上也绑了一段麻绳。 我捂住嘴，望着他，他不看我。我四顾一看，都是小孩子围着，我冲进邻居家，看见有地 位的财主悠然地在一群穿着很好的人在喝茶，我知道这生意是成交了，没有希望救他了。 我再冲出去，看着哑奴，他的嘴唇在发抖，眼眶干干的。我冲回家去，拿了仅有的现钱， 又四顾看了看，我看见自己那块铺在床上的大沙漠彩色毯子，我没有考虑地把它拉下来，抱着 这床毯子再往哑奴坐的吉普车跑去。 “沙黑毕，给你钱，给你毯子。”我把这些东西堆在他怀里，大声叫着。 哑奴，这才看见了我，也看见了毯子。他突然抱住毯子，口里哭也似的叫起来，跳下车子，抱 着这床美丽的毯子，没命地往他家的方向奔去，因为他脚上的绳子是松松地挂着，他可以小步 地跑，我看着他以不能的速度往家奔去。 小孩们看见他跑了，马上叫起来。“逃啦！逃啦！” 里面的大人追出来，年轻顺手抓了一条大木板，也开始追去。 “不要打！不要打” 我紧张大叫，一面叫以免也跑起来，大家都去追哑奴，我舍命地跑着，忘了自己有车停在门口 跑到了快到哑奴的帐篷，我们大家都看见，哑奴远远地就迎风打开了那条彩色缤纷的毯 子，跌跌撞撞地扑向他的太太和孩子，手上绑的绳子被他扭断了，他一面呵呵不成声地叫着 一面把毛毯用力围在他太太孩子们的身上，又拼命拉着他的白痴太太的手，叫她摸摸毯子有多 软多好，又把我塞给他的钱给太太。 风里面，只有哑巴的声音和那条红色的毛毯在拍打着我的心。 几个年轻人上去捉住哑奴，远远吉普车也开来了，他茫茫然上了车，手紧紧地握住车窗 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白发在风里翻飞着，他看得老远，眼眶里干干的没有半滴泪水，只有 嘴唇，仍然不能控制地抖着。 车开了，人群让开来。哑奴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夕阳里，他的家人，没有哭叫，拥抱成一 团，缩在大红的毯子下像三个风沙凝成的石块。 我的泪，像小河一样地流满了面颊，泣不成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