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

曾远雄

晌午时分，一辆大巴在村口停下。

他从车里走出时，一种熟悉而陌生的感觉油然而生。略带咸腥味的西南风，伴随阵阵的海涛声迎面扑来，呈现眼前的是一大片马尾松林，远处便是海。他谢绝了蜂拥而来“摩的”的热情，独自走在一条蜿蜒向前的水泥小路。他不是没有两元钱的车费，也不是嫌弃这些城里早就淘汰的、样子破旧而车费只是城里三分之一的“摩的”，只想独自静静地走走看看。他觉得，自己从城里回到村中，犹如冲破囚笼的鸟儿飞回到了阔别的森林，感觉有一种久违的气息和温馨。

路上有人认出他而称呼：“虾老板，怎么走路。不开车回啊？”

人家这样叫他，不仅是他做过xx虾的生意，也因其小名“虾仔”。其下还有两个弟弟依次叫“虾二”、“虾三”。

他笑笑说：“别开玩笑，我哪是什么老板。只是做些小买卖嘛。”

那是“哑佬二”。其实此人并不哑，话却多，只因小时候学会说话晚，在家又排行第二，故得此绰号。人们叫他“哑佬二”，他都会乐呵呵的答应。

“你是回来分钱的吧﹖那天我见你爸领的征地费好几万。我家的地比你家的少，还得３万呢。”

哑佬二讨好似的对他报喜。

他若有所思地应着，走着。

他是１２年前离家进城去的。

那年，心比天高的他没能挤进大学门槛，家里又没钱让他复读，只好屈尊在家帮工了，海上陆地活儿都有得忙，就差天上的功夫了。村庄前面是辽阔的海洋，背后便是肥沃的田野，历代的村民都是这么过着半渔半农的日子。

在他５岁时，父母离婚了，他随父生活。后来父亲娶了现在的继母，两年后，继母生了两个儿子。时间久了，他不仅被继母嫌怨，还常遭父亲白眼。虽然家里有５间土瓦房，但在他长大至可结婚时，只能居住在一间低矮的小房里，卧室兼作厨房用。直至儿子出世又上小学五年级了，晚上一家三口仍挤在一床睡。他是个神经过敏型的人，每次与妻做那事时，总是提心吊胆的，唯恐被儿子发觉，结局可想而知，没少遭妻的责怪。他曾向父亲开口要一间房，父亲却不理。继母说：“我还有两个儿子要住呢，有本事出去住别墅。”不久，妻子与他吵架后丢下儿子跑到深圳她姐姐家一住就是半年。若不是他的百般劝说，妻子早就是城里人家的了。在妻回来后的第二天，他便携妻带子踏上了进城打工路。在城里，夫妻俩先是贩些鱼虾蟹类的海鲜卖，后来又开了一家海产品购销店，生意还算红火。近年购了楼房，置了小车。在最近三年，每年的清明节，他总会赶回村一趟，为的是祭祀故乡的祖先，祈求保佑他的生意兴隆。

几天前，进城的老乡告诉他，家里的田地被开发征用，会有些补偿。尽管他认为现在的土地征用开发未必就是好事，难免过滥欠妥，还是决定回家看看。于是，在安排妥当店里的事情后，今天一大早便从千里外的城里赶回。

他走到家门口时，迎面出来一个５０岁模样的男子，他叫了一声“爸爸”

男子见了他，眼里瞬间掠过些惊讶，“嗯”了声算是回答，手里拿着胶丝走到门前的椤麻树边，然后坐下来补起了渔网。这是挂开在两棵树上的一张黄鱼网。

他感觉一阵空汽的窒息，尴尬不已。

他将两袋礼品放在屋里的桌面，转身出来坐在男子身边。“这次征地是有些钱，但钱都还债了，以前借人的。”男子头也不抬说。

“爸爸，我不是——”他未说完，屋里闪出一个女人大声说：“真是钱不嫌多，礼怕少”

他循声望去，那是继母。他愣了一下，随即微笑地叫了声：“妈妈”

女人却说：“我以为当了什么大老板后真的会小看这几文钱呢。你离家这么多年了，交过几次公粮除过几次草﹖哪里还有你的地﹖”“妈妈，我这次回来不是——”“不是又是什么﹖钱都在我手上，你爸同意也休想得到一文钱。”继母说着又闪进屋里去了。他听着，回头一看，爸不见了。

他独自坐在凳子上，像欣赏古董般凝视着眼前的这座老屋。这是一座庭院式的土瓦房，共５间，西边的一间即是自己曾经住过的。这些房的瓦片新旧参差不全，有的瓦片明显是新换上的，墙壁四周的保护层灰沙已经脱落了许多，露出一只只灰黑色的泥砖形状，屋檐上的檩条和椽子有的烂了头，墙头上的小洞有进进出出的几则、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在四周楼房的映衬下，老屋显得如鹤立鸡群般的难堪。猛然间，他想起此行的目的便站了起来。

他走到海边沙滩，见父亲坐在那里面对咆哮的海直发呆。他走过去。

“爸爸，我这次回来不是要钱的。这是３万元，凑上建房用吧，弟弟结婚别忘说一声﹖”他说着，将一只厚厚的信封递给男子，转身走了。

男子捏着钱，望着他渐去的背影，半晌才喊道：“虾大仔，吃午饭再走﹖”

一排海浪卷上岸，将这声音淹没。

（选自２０１０年３月２６日《钦州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