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绿杨村边(上)
进大学以后,开初两年住在绿杨村边的一栋灰楼里。
这是学生宿舍楼,简陋自不必说。干打垒式的构建,楼内没有卫生间,方便要跑到绿杨村对面的大厕所去;洗脸刷牙是在楼外的一长溜水龙头前。洗澡则在更远的食堂后面的大浴室,因为全市自来水都来自岷江的雪水,市面上又普遍缺煤,四季洗澡都凉水刺骨。在信奉艰苦的年月,大学就以这样简便的姿势迎接着莘莘学子。
我从入学{dy}天起,还没觉得这算简陋。因为,我,以及更多的穷哥们穷姐们学生,在家的衣食住行还远不及这个条件,住茅草房、住潮湿泥屋的学生不在少数。能有大学这么“好”的待遇,大为满足。
走进这所大学,最初令我引以为傲的,是它八百多亩的大校园、几栋宫殿式的教学楼、风景别致的林荫道、荷花池和清幽的小园花径……还有教师们居住地的文雅名称:绿杨村、桃林村、望江村、竹林村、铮园……校内开设有小门脸的照相馆营业,照相师把各景点拍成照片,5分钱一套,8张,虽然只能洗印出黑白风景,但我已视为至宝,买了些来邮寄给考到其他院校的中学同学,在信纸上还免不了文采飞扬,把自己的大学夸得似乎并不弱于公园美景。
但事实上,校内的生活其时真正艰危,困难年月进入了高风险时期。
绿杨村边的这栋灰楼叫5号楼,简称5舍。这是1960年代初期,是靠喝盐开水填饱肚子的时候。因此5号楼内xx是一道饥馑的风景线。5号楼内与楼外人们成天为争取食物填充肚子的景象,也相差无几。
我们这些不到20岁的小年轻,单吃学生食堂,远不能跟上身体的需要。虽说学生定量高,每月30斤粮,食堂也是按每天一斤开饭,但菜少,油水欠缺,哪能吃饱肚子?早中晚三顿饭,标准是3、4、3。看看早餐的3两粮吧,两个小馒头,一碗稀饭,加上点豆腐乳,和超咸的大头菜丝,便算一顿饭。这种伙食,好些人刚吃完饭,肚子就饿得慌。
一般家境的学生,常带一罐炒盐巴来,饿极了就化开水喝;家境稍好些的学生,会向家里要些零食带到学校里吃。5号楼302室的油罐,这个瘦猴儿一般的小个子男生,家在乡下。当时农村更是缺吃,主食吃谷糠、仙米(白鳝泥)和芭蕉根,荤菜只能吃到地里捉来烤吃的蚱蜢、香猢狲(螳螂)和癞格宝(癞蛤蟆),而他家担心这个体弱的“秀才”在校吃差了身体出问题,他娘就从牙缝里为他省出了红苕干、炒葫豆、葵瓜子一类好东西。油罐把这些干粮装在床头一个上了锁的木制衣箱里。
突然,有人在蚊帐里放了个响屁。
是谁呢?几乎所有睡上床的人都警醒了,开始查问。
“是油罐吧?他炒葫豆吃多了,才有这么响的屁!”
“哪是我呀?”油罐嘴里嚼着东西,慌忙辩解,“肯定是耗子!屁是从他那个方向传来的。”
这一来大家就把目标对准了耗子,开始分析他吃了什么东西。是奶粉?不对,眼下婴孩都很难吃到奶粉,他能吃得上?但那个屁的臭味确实很特别,一定是吃了富含高蛋白质成份的食物,才会有这种果效,而绝非一般的干粮所能企及。这点常识大家还是有的。{zh1}大家得出结论:耗子白天一定吃过咸鸭蛋!
可是咸鸭蛋在当时属于稀世品种,他小子凭什么能吃得到呢?
被人分析的耗子却不吱声,躲在蚊帐里任由别人猜测。他是个深藏不露的家伙。
夜深了,多数人在饥肠辘辘中闭了嘴,302室才渐渐进入梦乡。
进大学的时候,我听政治辅导员介绍过,说这所西南{zd0}的大学,不仅校园秀美,四季有芬芳的桃李、莲荷、月桂、腊梅,而且更值得提及的是人文荟萃,文化底蕴深厚。戊戌六君子中的刘光第、杨锐,教育家吴玉章,大作家郭沫若、巴金、李劼人等都曾经在本校从教或完成学业。但在食不果腹的艰难时日,师生都在为吃食烦心,能保住身体、不翘辫子就行,活着真的是不幸中的万幸。
饥荒使人的尊严落入低谷,知识者也被弄得斯文扫地。
在5舍302室外的校门边,有一卖熟红苕的歪嘴。他的腿还有点瘸。但这并不妨碍他把红苕蒸得很甜美,土豆更是烤得足够诱人。许多教授也光顾他的小店铺,买上一包带回去全家分而食之。
{yt}早上,我早饭后去教学楼,背后总听见自行车轮碾过石子路的嚓嚓声,就是不见有人把车子骑过来。我回过身,只见靠路边的老槐树下,教语言学的罗先生正慢吞吞地骑车而行。他一手扶车把,一手拿条红苕,边骑边啃。大约是看见我发现了他,他的脸上霎时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我招呼了一声“罗先生好”,他也下得车来,不知什么时候把没吃完的煮红苕已经用手绢包好,放进衣兜里了。
然后,他用手抹了一下嘴边的红苕嘎巴,很不自然地说:“早饭粥太稀了,到歪嘴那里加了点铁实的。”
我说:“罗先生时间抓得好紧,用餐都放在路上了。”
罗先生说:“上午有三节课,不补充些地洋参,要坚持到{zh1}那节课不容易。”
罗先生为人和蔼、风趣,和学生特别谈得来。他所说的“地洋参”,是大家那时对红苕的戏称。我和罗先生熟,知道正值中年的他,个子高大,又是排球的校队队员,需要特别补充能量。而商店凭票证供应的食品,只有点红糖、水果糖以及从伊拉克进口的蜜枣等。肉食,有教授感叹为“三月不知肉味”。其实,不知肉味,许多人已远不止三月。我是半年多也没见过肉是啥模样了。商店里倒是有高级点心出售,得5块钱一小块,外加一两粮票。那时学生的伙食费一月才5.10元,有多少人吃得起高级点心呢?
我想,罗先生作为歪嘴店铺的常客,花几毛钱买几条红苕,应是不足为奇的。
还有一位教文选课的马洞庭先生,年纪也不大,但人很清瘦,总穿一件洗败了色的蓝棉衣上课,腰间还爱扎一条麻织腰带,腰也就越显细瘦。他一般不会在外吃东西。大约他熟知《礼记》有“席不正不食”、“共饭不泽手”之类的雅训,学生不易见到他外露吃相。
但有{yt}黄昏,我和几位同学出后校门散步,远远看见有个人影从歪嘴那家小店出来,急匆匆地拐进了校门。看手上的动作,他是在边走边吃东西。走近了些,我们看出来,那正是马洞庭老先生。大约他也早早发现了我们,很快就把手上拿的食物,一下子缩到他那旧棉衣的长袖里去了。而他一直低着头,看见我们才抬起头来约略地点了一下继续走路,以避免互相寒暄、露了嘴里吃食的尴尬。
可是,等我们走过去了,我回头一看,忽见明亮的路灯下,这马先生的手迅速从衣袖里伸了出来,把一块烤土豆送到嘴里去,大嚼起来。我想先生一定是饿极了,饿极了又要维持好教学业务,就顾不上体面;否则,马先生是不会有这种急不可待的饕餮相留在学生们的记忆之中的。
学生们比教师的日子自然更难熬。因为教师还有薪水,能买零食;学生缺钱,除了吃食堂,能有点钱买红苕的学生,一个班顶多就七八个。
小资产家在本市,父母都工作,有些钱。他是全班惟一有自行车的学生,但他那辆老旧的自行车除了铃铛不响,全身都响。他还从家里拿来一个锈迹斑斑的暖水瓶。那时其他学生口渴了,都是拿碗去开水房打开水龙头,接上一碗来喝,而他能骑着车,拎着个暖水瓶招摇着去打开水,那他就活该落下一个“小资产”的绰号。
当时,上边把知识分子划在“小资产阶级”之列,称呼上明确地叫“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而升级版的知识分子,就该是资产阶级了。比如把右派分子称为“资产阶级右派”。其实这个称呼真的很不恰当,很多被划为右派分子的专家、教授,家里一贫如洗,算得什么有资产的阶级!我们命名的这个“小资产”,即小资产阶级的简缩式称呼,有点类似今天小资的叫法。虽然他也有破自行车、旧暖壶等一点“资产”,但我们给他这个称呼,并无嘲笑之类的恶意,只图搞笑而已。
我们经常当着小资产的面开他的玩笑。油罐说:“现而今眼目下,一只上海牌手表能换几斤鱼,一辆飞鸽(自行车)可以换一只鹅。你的车子破了点,我们弄去换点鸡腿来打牙祭如何?几个月没沾油星了啊!”
小资产说:“你休想。我的自行车和暖壶是配套使用的,一样都不能少。要吃肉,你去茅房逮盐老鼠呀!”
但我们根本不相信小资产的“配套”之说。也许他就是为了骑着、拎着同学们没有的东西在外显摆,从而达到吸引女生眼球的目的吧。
事实上小资产也和大家一样,一般还是靠三顿伙食。他饭量大,比其他同学更容易饿。每当上午第四节课的时候,别的同学还能支撑着听课,但他必须用手挤压着空瘪的肚子,才能坚持到下课铃响。
当下课的学生鱼贯而出,离开教学楼时,我看见小资产总是冲锋式地率先跑进食堂,而且到了不必定量取用的、热腾腾的汤桶前,还要大呼一声:“同志们,舀皮面!”
这时,他的小资产阶级风度就不复存在了。
汤桶是一种现在已经少见大黄桶,里面每顿饭装的,基本都是开水加酱油的清汤。只不过大师傅在抬到食堂中来前,撒上一把葱花,有时也滴上几滴热油浮在表面。这就使得汤的“皮面”有了分量,格外惹眼。如果某{yt}汤里还有菜叶、菜杆,或者零星豆腐块之类的东西,那不仅是舀皮面,而且还要深度打捞了。女生一般都比较矜持,没有小资产一类男生那么大的动作,舀上一点热汤,随便喝了就走人。
舀上不定量的汤后,饭桌上分饭、分菜的精彩就开始了。
照例中午是吃细粮,有用面盆蒸好的大米饭。一般是一个寝室8个人围成一桌。分饭、分菜是轮流坐庄,坐庄的要用小竹刀把饭划成8块,为了做到{jd1}公平,要让每个人把饭从面盆里撬起来后口服心服,还得“叫号”。
这天是耗子坐庄,只见他把饭划好,就自觉地背过身去。饭桌上另外的人迅速拿起小竹刀,随意地插在一块饭上。耗子高声叫了一个“2号”,然后转过身来,他按顺时针方向把紧挨竹刀的2号饭块撬了起来,其余的人,再按顺序一一地把饭撬到了自己碗里。撬饭的时候,每人只能取自己的那一块,不能把刀斜着削到别的饭块,否则就会被视为“挖墙脚”,那是要被众人不齿的。
桌上还有一盆菜,几乎每顿都是难见油星的白菜、瓢儿菜,或者胡萝卜白萝卜。菜也得在盆子里分为8份,照样“叫号”取用。
遵循这个游戏规则,大家还算相安无事,极少发生争吵。
(未完,紧接下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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