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耄耋老人的BLOG
二
童 年
我的生母我叫她“娜”(音ne
)。母亲结婚很晚,婚前便患有淋巴结核(俗称鼠疮)。婚后病发,严重时吃饭顺疮口外流,百般医治无效。有人送给一个专治鼠疮的偏方,用蝎子、蜈蚣、穿山甲各等分,阴阳瓦背乾、磨成粉,开水冲服。勉强试之,竟神奇地痊愈。生我时母亲已年过40,无奶,我是吃炼乳长大的。
我三岁丧母,靠养母抚养成人。养母也是旗人,小父亲30岁,我叫她“妈”,待我如亲生。在我遭磨难时病故,未能服侍床前,心存歉疚。孙女等将其火葬,殡于八宝山。
我的亲娘舅是一个手工做皮鞋的工人。当时穿皮鞋是富人的事,因我有这样一个舅舅,可以免费穿定做的小皮鞋。我当时的形象,今天看起来一定很滑稽,穿着长袍、小马褂,头戴红顶小帽盔(俗称帽头),足登小皮鞋,一付小老头的模样。
养母的弟弟,我的另一个舅舅,早年是汽车司机,在法商万国储蓄会驻沈阳办事处工作,给总裁开小轿车。因私自教开车,被开除。后来当了铁路工人,从壮工(扛大包的装卸工)、挂钩、车长、调度,直到站长。解放后,先是在沈阳南站担任总调度,刚刚解放,人手少,任务重,长期12小时坚持工作,积劳成疾。一次调度失误,车站上有停车,而另一列车即将进站,如不立即解决将造成严重撞车事故。
他自已会开火车,情急之下,亲自跑去,把停在站台的一列火车开走。事故是避免了,连急带累吐了血。经过休养后调到沈阳深井子车站担任值班站长,直到退休。早年姥娘、舅妈都长期住在我家。舅妈对我的童年影响很大。她性格温顺,很疼我,经常给我讲故事,是我的启蒙老师。那些故事虽已xx忘记,但童年的影子,却深深留在我的记忆中。妈妈死后,音信断决。二十世纪末,又与朝阳的小表妹联系上,经常在电话上聊天,叙谈多年来各自情况,舅舅、舅妈均已故去,但始终未能与小表妹谋面。
另一个对我童年有很大影响的是赵家的瞎大爷。原来我们住在沈阳小西边门外浩然里路北一条死胡同里,胡同尽头是一家洗衣房,街门上方有“四海同”三个字的匾额。我刚记事时便住在这里,里外院当中有矮矮的樱桃树墙相隔,樱桃熟时我便去偷摘。其实那种无把、小红豆似的樱桃并不好吃,主要是淘气、好奇。上小学以后便搬到路南的一条小巷内。瞎大爷和我们住斜对门,他也是经常给我讲故事的人。他的故事很多,很好听,也有趣。上午吃过早饭,他便拿着xx斗,柱着拐杖,漫步踱到我家。一听到笃、笃…声音,就知道是瞎大爷来了。我赶快迎出去,并给他拿来专用的马札,给他沏上一杯酽茶(他好喝茶叶末,每次都放很多,有专用的代盖糖瓷茶缸,里边都挂满了茶山,一直放在我家),便开讲了。他讲的慢条斯礼,有头有尾,像说评书一样。有时也讲他自已的故事。因此我知道他原来是一个走南闯北很能干的老人。有一次在小河沟里洗澡,让脏水迷了眼,医治不及时,才失明的。我的这两位启蒙老师(瞎大爷和我舅妈),对我一生都有极深的影响。
小时候,在煤油灯下(当时还没有电灯),父亲经常给我和妈读《精忠说岳》。这是我的{dy}部启蒙小说。父亲非常开明,不但读给我听,还鼓厉我自已读。当时一般人都把小说叫作“闲书”,上学的孩子是禁止读的。父亲却给我买了好多小说,让我看。当时我认字不多,好多字我不认识,不问、也不查字典,便读“白字”,也能把故事看懂。如囚车,我读成“闪车”;歇一歇读成“饮一饮”…。一部岳飞传,我反来复去地看,一边吃饭一边看,把书四周都油污了,直到把书翻烂仍不肯罢手。除去故事情节外,岳飞的忠君爱国思想,在我幼稚的头脑里深深地札下了根。对我以后从爱国主义走向共产主义,是有很大影响的。我看的第二部小说是《济公传》,接着便是《西游记》、《封神榜》、《三国演义》等等。武侠小说看的更多了,《彭公案》、《施公案》、《七侠五义》、《小五义》、《雍正剑侠图》、《花碧莲》……。十四岁时,我开始看《聊斋志异》,因为我的古文底子较好,而且我有一个很好的聊斋版本,代有注解,基本上可以xx看懂,有的段落都能背下来。这些对我以后的写作,都极有影响。
儿时我有几个小伙伴,都是女孩。一个是山东人,小我四岁。她会唱戏,京剧、评剧都能唱几段。我小时候,戏看的很多,戏词会的不少,但不会唱(我的五音不全,一辈子也没学会唱戏),但是我可以“道白”,给她当配角。我们便分班赶角,唱《四郎探母》、《苏三起解》、《花为媒》等等。另一个是瞎大爷的侄女,小我三岁。我们在一起便是过家家了。她经常住在我家,那时家里烧火坑,妈妈疼我,老是叫我睡在炕梢,她来时便睡炕头,父母横睡在中间,我和她顺着睡,我在父母头顶,她在脚下。她说:“你是天,我是地。”这都是两小无猜,没有意识的话。有一次大人都不在家,我们俩一起煮面条吃,这是我{dy}次学做饭,也不知生熟,便囫囵吃下。后来又有一位大姐姐和我玩,她大我6岁。她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她在当时便是十分现代化,属于开放型的女性了。和我一起玩,也是高级、文雅的。她教我下棋,下象棋、跳棋、翻子棋等。我会下象棋,她就是我的启蒙老师。翻子棋也很好玩,至今没有看到有别人下过这种棋。后来她也来到北京,在燕京大学读书。那时我已在北京三中上学,每到暑假我便骑车到燕大未名湖畔去找她,在她那里玩{yt},学弹钢琴…我们始终保持着纯真挚爱的友情。
童年在沈阳还有另一种生活,那是大人的生活。每到农历大年初一,父亲总要带我到沈阳城内各大商号去拜年。“弓梨窖”(是一家水果批发商)、“中和祥茶庄”、“吉顺丝房”、“成记缎庄”、“继仁堂中药店(乐家老铺)”、“龙海楼饭庄”等沈阳城{zd0}的几家买卖,父亲都很熟,许多东家、掌柜的子弟都是父亲的学生。当时讲究“天、地、君、亲、师”,老师是很受尊敬的。再穷的老师到家来,也要请到上座。春节期间,大小店铺都关门,一般要到正月初六早晨,放过鞭炮,才开市大吉。平时一年到头也不休息,过年了,放假、吃“犒牢”,可以逛街,也可以探家…每次父亲带我去拜年,{dy}站总是先到“中和祥”茶叶庄。这时门脸已经不开,直接进入后厅,一进门便有管事的招乎,让坐,敬茶、然后便开席。席是流水席,有东家、掌柜作陪,老师要坐上座,我便在席尾打横。吃完还要带点好茶叶走,叫做“打秋风”。然后再走各家,每家都给我红包做“压岁钱”。{zh1}是到“成记缎庄”收尾。这是{zh1}一站,在这里吃晚饭,而且要打牌,每次都要很晚才回家。父亲和成记缎庄几位掌柜交情至厚,平日也常去打牌,有时也带我去。
父亲的扶危济困也是常事。我的生母家贫,舅舅当皮鞋厂工人,就是父亲给找的工作。养母亲戚多,都是农村人。舅姥姥有八个孩子,常来串门,一住二、三个月。有一个舅舅是父亲介绍去学照像,以后靠照像手艺走南闯北,曾在北京天安门前摆摊照快像。抗战胜利后,在国民党空军后勤特务科工作,也是搞摄影。记得有一次国民党飞机失事,掉在新街口北一家民房顶上,他立即赶到现场拍照。他到底是搞什么工作,就不清楚了。记得在学生运动中,我演《凯旋》的一张剧照,是他给我放大的,技术很好。这张照片我很珍惜,一直放在镜框里,挂在墙上。“反右”以后,我入狱,照片便遗失了。他在解放前夕随国民党去了台湾,至今无音信。
姑姑家的大表哥、四表哥、五表哥,都由北京来到沈阳,一直住在家里,吃、住、找工作都靠父亲解决。
最典型的是帮助一位医生朋友,他在一家日本人开的私人诊所“田中医院”工作,子女多,生活困难。他的妻子生病欠了很多债,{zh1}医治无效故去。紧接着他本人也过世。他的儿子{zd0}也不过十五岁,还要照顾一个妹妹,两个弟弟。几个孤儿,生活无着落,父亲为他们找到田中,商量免去他们欠的医药费,帮助还了其它欠债。也介绍老大去学照像;送老二到澡堂子学徒;最小的去学理发。剩下一个姑娘,便难办了。记得我五、六岁时曾到她们家去做客,吃饭时我不知怎么突然冒出一句:“长大了我娶你做媳妇。”当时妈妈申斥了我,别人也当做是儿童说笑,“童言无忌”,没有介意。现在姑娘无处去,有人便提议留在我家做童养媳,父亲怕招人议论,{zh1}还是把她送到成记缎庄掌柜家当使女,不久故去。听说是患女儿痨(肺病)死的。她比我大几岁,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就不知道了。
父亲重视亲情,对我的伯父、叔父,更是费尽心血。他们初到沈阳,父亲出资在西北市场开了一家小杂货铺,起名“祥顺和”。xx油、盐、酱、醋、烟、酒、糖、茶、肉食、熟食(包子、馒头、大饼等),一概俱全。一切经营由我的叔叔、大爷负责。结果是这两位老人家都不会做买卖,连秤都不会使,没有几天,连本钱也赔光了。伯父便去走街串巷,磨剪子、戗菜刀。一次给一家裁缝铺磨剪子,人家一听是北京口音,还直夸赞“北京手艺,剪子磨的好!”结果磨了半天,把人家的剪子都给磨锩刃了,只好偷偷把剪子给人家扔下,没要钱就跑了。以后,再也不敢去做磨剪子生意。叔叔改行做小生意,夏天卖扒糕、凉粉,冬天卖煮白薯,还能免强维持。
父亲晚年,还在沈阳德隆洋行入了一股,从来也没有分过红,到离开沈阳时去取,由于通货膨胀,钱变毛,连本带利还不够一壶醋钱。父亲不懂生意经,真正的书生气,实际是上了人家的当,把钱打了水飘。
这里附带说一下,父亲爱洗澡,当时家里没有洗浴设备,都是花钱在澡堂子里洗,每周至少要去两、三次澡堂。最初在小西边门外,一家小澡堂洗。后来,沈阳{dy}商场对面,又开了一家“新新浴池”,比较先进、干净,是一家设备齐全的浴室,便改在这里长期去洗。偶而也到西北市场“登瀛泉”沈阳{zd0}的一家澡堂去洗。因此和澡堂子一帮人非常熟。所以能给那几个孩子在澡堂安排工作,就是由于这种长期交往的关系。父亲每次洗澡都要带我去,因此我也从小养成爱洗澡的习惯。
在小西边门外路北有一家日本人开的小杂货铺,专门卖木器、竹器、瓷器等,店名“一五钱屋”。它那里卖的东西,一律定价一分、一分五、一角、一角五、一元、一元五…所以店铺叫“一五钱屋”。每次洗澡回来路过那里,父亲总要进去转转,买点便宜东西。父亲爱喝酒,也爱酒具,各式各样的酒壶买了不少,大概有一、二十把。父亲常说:“美食不如美器。”因此,盘子、碗之类也买了许多。
提起喝酒,父亲爱喝酒,也爱划拳。在沈阳城里,划拳打“通关”,很少有对手,称“常胜将军”。但是酒量不大,最多有四两的量(十六两一斤)。父亲常说,如果能有半斤的量,可以{wd}全沈阳。因为没有酒量,在外边经常喝醉。最厉害一次,醉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为此,妈妈最烦喝酒,经常教育我:“酒后无德,千万别喝酒。”父亲却说:“吸烟没好处,千万别吸烟;酒可以少喝点。”结果我成年后,烟、酒都沾染上。后来因气管炎,忌饮白酒,只喝葡萄酒、啤酒;晚年才把烟戒掉。
我自幼爱吃栗子,每次洗澡回来父亲总要给我买半斤糖炒栗子。半斤栗子老吃不过瘾,一次有朋友来家拜望,送了二斤栗子,家里人出去送客,这时我已躺在被窝里,抓住机会,趁没有大人管,我便大吃起来。妈妈回来,赶快制止,我已经吃了多一半了。结果,从此得了xx顽症,遗害终生。
父亲老来得子,又是独生儿子,十分娇惯。买的玩具都是高级的,小火车带轨道,车头、车厢能挂能卸;储蓄罐外形像个保险柜,顶上是投币口,下边有用钥匙开闭的小门,十分精致;扎枪买的是京剧武生演员戏台上用的,藤子杆用白寸带缠裹,银白色的枪尖、枪攒,长长的白马尾枪缨。别的孩子玩的是专为儿童做的粗糙刀、枪,红红绿绿,假门假式,在别的孩子面前拿出我的大枪,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优越感。特别是我有一架轻机关枪,外形酷似真的,三角架可以转动,一拉机簧,“哒哒哒”发出声响。胡同口东边有一座小红楼,“九一八”以后,那里驻进了日本兵。有一次我把机关枪拿到小红楼前,对着楼门一阵“哒哒哒”,站岗的日本兵只是冲我笑。回来我和家里人一说,都吓坏了,再不敢叫我拿枪出去玩。比较高级的玩具还有美国领事送给父亲的一个“拼图”,这是一种智力玩具。在一个大纸盒里面是用白桦木制成的150块不同形状的小木块,上面的图案与纸盒封面一样是一艘挂着美国旗的大军舰,把拼图打乱以后,再按封面拼成原形,虽然木块有150块之多,却没有一个是相同的。我当时还不到10岁,就能很快拼起来。这个玩具我十分珍惜,保存了很久,直到“文化大革命”时,因为封面的图案上有美国国旗,被母亲给烧掉了,十分可惜!还有一架小型照相机,用126胶卷,可拍照36张1寸照片,是德国蔡斯厂出品,配了一个三条腿能伸缩的照相机架。随学校到铁岭龙首山去春游,我用它拍了几张风景照很成功。当时,我才十岁。
京剧对我的影响也是很深的,在沈阳时年岁虽小,却有机会看了许多戏,有京剧,有评戏(当时叫奉天落子),比较多的是京剧。我最喜欢的演员是唐韵笙(后来才知道他是和周信芳、马连良齐名,所谓“南麒北马关东唐”),除去他的关公戏外,他的新编历史剧《郑伯克段》、《驱车战将》、《好鹤失政》等,都是我最喜欢的剧目;再有就是王汇川,他虽然双目失明,在舞台上一站、一坐,从不出错,他是唱老生的,但我{za}听他的包公戏,像《铡美案》等;同时还有天香玉、小香玉,都是演武戏的,更让人爱看。北京去的金少山、吴素秋、李万春、马连良等,只要到沈阳演出,每场几乎都有机缘能够看到。金少山的《白良关》一炮打响,他和吴素秋的《霸王别姬》,被誉为“活霸王”;吴素秋因为是刚刚登台,还没成名,沈阳人说她是“死虞姬”。李万春的《林冲夜奔,火并王伦》、《水淹七军》、《全部武松》等,我都看过。后来回到北京,更有幸看到四大名旦、四小名旦、四大须生等,这些对我喜欢京剧,从而懂得历史、理解古文,都有很大帮助。
父亲由于受孔子思想影响,主张“子不语怪力乱神”,“敬鬼神而远之”。一生进寺不拜佛,不信任何宗教,只拜祖宗。一年一柱香,每年“除夕”烧香,拜四方。他是做为一种纪念仪式,并不相信烧纸给死人送钱那一套。他说“人不能忘本”,“心到神知”,做到尽心焉而矣。每次烧香,都让我跟着拜四方。我一生受此影响,虽烧香、叩头,但从来也不相信神佛,只敬祖先。后来更进一步,成为无神论者,也是一段曲折有趣的经历。
童年的记忆里永远是春天,这是终生难以忘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