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书大有历史。它是一家上海古书铺的“专家”,到徽州收书的时候,从废纸堆里“救”出来的。这件事还曾见之于新华社的上海通讯。这末一部小说有什么了不起,值得这样“大张旗鼓”地宣传着呢?这里面有文章。余象斗是明代万历年间(一五七三——一六一九年)的福建省建安县的一个“出版家”。曾经刻过不少书,而以小说书刻得最多。他刻过《水浒》,刻过《三国》,刻过《两晋志传》,刻过《四游记》。这部《列国志传》也便是他所刻的。他不仅刻书,他还编书。《四游记》里有《南游记》和《北游记》,就是他自己动手编辑的。他是一位与人民大众密切结合的出版家。我们要知道,在封建社会里,编刻“小说”的人是多末被“卫道之士”看不起!不是说他们诲淫、诲盗,就是咒诅他们要被“天火”烧家。然而,老百姓们是多末需要看些不是颂扬皇上圣明的,与他们自己有些益处的,且是能够使他们感动,使他们兴奋,使他们惊叹,使他们时而泣,时而笑,时而喜,时而悲的文学作品啊。余象斗,还有其他有勇气而不顾“世俗”诽笑的出版家们(主要是在建阳、南京、苏州、杭州一带的),便供应了他们的这种需要。我们到今天还能够见到许多“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说、戏曲,可以说应该感谢他们。然而这一类的“闲书”看的人越多,便越容易散失、毁亡。倒不是被烧掉——当然,有些“卫道之士”是要聚而焚之——而是因为看得人多,借来借去,看抛掉,看散失了,甚至看得纸张腐烂了,就此完蛋。所以,这些受老百姓们欢迎的小说书等,最难流传得下来。还有,古代好版本的书,像宋刻本、元刻本、明钞本等等,藏书家们还知道十分宝爱,逃难时,每每挟之而逃,故能够历劫犹存。像这些小说书呢,原是消闲之物,“不登大雅之堂”的,谁还肯慎重地保存、保护着他们呢?以此便消灭得更快、更易了。建安版的小说书,而每在安徽出现,这说明了安徽省,特别徽州一带地方,变乱比较少,罕遭兵燹,故“闲书”等等,还比较地能够保存下来。我曾到过建阳(即建安),那里是什么也没有了。书店早已歇业——可能在清初,至迟在清代中叶,就不见有建版的书了——要找一本明代建版的书,难如登天,更不用说什么宋、元时代的建版书了。只剩下夕阳斜照在群山上,证明那里曾经是“盛极三朝”(宋、元、明)的一个出版中心而已。余氏世业刻书。
所谓宋余仁仲本的《礼记郑注》更有大名。这个余象斗,可能就是宋代(南宋:一一二七——一二七九年)余家的后裔吧。那末,他的一家,经营出版事业,至少已有三百多年了。世界上有像他家似的历史那末悠久的一家出版商么?
余象斗字文台,号三台山人。他所刻的书,有一个特点,那就是继承了宋、元以来的建安版书籍的型式,特别着意于“插图”,就像现在印行的“连环图画”似的,上层是插图,下层是文字。图、文并茂,使读者们阅之,兴趣倍增。这部《列国志传》也就是刻成这样古老的型式的。插图虽是狭长的一条,人物形象虽小,却十分生动活泼,一望而知,绘、刻的工夫不浅。内容方面曾与陈眉公本的《列国志传》相对读,差别不大。
这部书,上海古书铺一下从徽州得来,只残存一册,即{zh1}的第八册。
像这样的小说残本,我们为什么如此的看重它呢?倒不xx为了它是明代余象斗的刻本,刻得精美,流传得极少之故,更重要的原因,还为的它是从废纸堆里 “抢救”出来的。原来,禁止以古书造纸,早已有了明令。但未能贯彻下去,各地造纸厂,不知毁坏了多少有用的好书和资料。四川省曾经抢救出“只手打孔家店” 的吴虞的日记的稿本,足足有百册。浙江省救出了太平天国时代做过上海道,和帝国主义者们勾结起来,组织“长胜军”的吴煦家里所保存的档案。南京赵世暹先生曾从论担称斤的旧书里,获得了宋刻本的《金石录》三十卷的全书。上海方面,也在造纸厂所收集的将作纸浆的旧书里,找出了不少好书、好资料。没有被发现而在不声不响之中被毁灭了的好书、好资料,更不知道有多少!一旦失去,从此不见天日!安徽省是一个文献之邦,徽州一带,尤为古旧书籍集中之地。据上海的那位 “专家”告诉我,一扎一扎的古书,不知道有多少,在等待着“入锅化浆”。他想仔细地检查一番,但造纸厂的人却不耐烦了,只好草草地收场回来。又曾看见炮仗铺里,用明朝白绵纸印的书,撕得一页半页的作为鞭炮的心子,据说,用这种好纸做炮仗,会放得特别响。他和他们商量,能否在纸堆里检些什么出来。但他们干脆地拒绝了,连纸捆子也不让打开。这不是很可伤心的事么?不仅安徽省得好好地、大力地杜绝这样的糟蹋、毁坏文献和科学研究的资料的事的继续进展下去,别的地方也应该同样努力地防止把古书作为废纸,作为造纸浆的原料。有的地方,收废纸的人为了怕文化部门的人打麻烦,在打包运出之前,就把整本、整部的书,故意地先行撕破扯烂,省得有人来检拾什么,正像收集“废铜”的“社”,收到古代青铜器或旧的铜佛像等等,便先行打烂敲碎,碎得一片片地,一小块一小块地,以免 “文管会”等等的人来挑选。
我们不明白,这是什么一种心理在作祟!这一册《列国志传》是幸运地不至“冤沉海底”了,但其他“七册”呢?已化为纸浆了!见此一册的得“救”,益盛感他册,乃至无数他书的不能及时“救”出的痛心!这便是我们之所以要这样“大张旗鼓”宣传这部、或这一册书的主要原因了。
郑振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