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年代的那个黄昏,一车化肥和一场电影同时来到了我们村里,。化肥是公社供销社运来的,,电影是公社电影队送来的。电影队的放映机和运化肥的大卡车同时出现在村前的马路上时,我们几个年轻人都骂起了娘。不是骂电影,也不是骂化肥,骂的是开大卡车的司机。骂他早不送,晚不送,偏偏要放电影了就送化肥来。这时候送来化肥,我们就看不成电影了,队长肯定要我们连夜把化肥搬到仓库里去。
那部电影叫《天仙配》,是刚刚解放出来的影片,我们已经盼了两个月了,今夜才轮到我们村里放,。
队长却不管什么《天仙配》不《天仙配》。队长心里只有化肥。没有化肥,粮食就要减产。化肥不连夜搬到仓库里去,一怕人偷,二怕突然下雨淋坏。心里窝着火的我们,不敢对队长发火,只好骂司机的娘。骂又不敢当着他的面骂,只敢背后骂。
队长吼,骂什么骂,留着力气扛化肥。说着腰一弯,把一包化肥扛到肩上,扯起大步就走,。我们不敢和队长作对,只得忍气吞声,扛起化肥跟队长走。我们队里的仓库离马路有一两华里,搬一包化肥要半个小时。那天我们队里的壮劳力,都到公社水库工地修渠道去了,家里就只剩下我们几个乳臭未干的半劳力,一车化肥,够我们搬上一夜的。
我们搬了一包,电影放起来了,那悠扬动听的黄梅戏唱腔,随着夜风送了过来,撩得我们心痒难挠心神恍惚,,又都破口骂司机,司机早已回去了,根本听不到我们骂他。我们也不是真的骂他,我们骂的是队长。
队长也明白,可他假装不懂,一个劲地催大家快点搬。
三槐火了,说,搬搬搬,非要今夜搬,明天搬不得?
三槐是我们这些人中的小头头,我们都很佩服他,平时很听他的。可队长不听他的,鼓眼瞪他,说,今夜不搬到仓库里去,放在马路上丢了怎么办?
三槐说,,你不晓得安排人守?
队长凶凶地说,谁守?你守?
三槐才不怕队长凶呢。三槐说,你守呀,当队长的不守,你当什么队长!说着,赌气地向电影场地走去。
也没人劝他。我们巴不得有人造队长的反。
队长气极了,大叫,你走,你走,。没有你化肥照样要搬到仓库里去。大家听着,搬一包化肥记五工分。
我们都看着队长。我们都知道队长这人说话算数,他说搬一包化肥记五工分,就一定有五工分记,搬完这车化肥,每人都能得到几十工分。队长也看着我们,脸上写满得意。他想我们一定舍不得那几十工分,三槐也会返回来。三槐家里嘴巴多,,需要工分分口粮。
可是,队长没有想到,我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半劳力,都还躺在父母的大树下遮阴,根本不知道工分的重要性。三槐不但没有返回,连我们都走了,走得心安理得。要是队长不说搬一包化肥记五工分,我们或许还不敢走。既然他说记工分,我们就没有了顾忌。因为我们不要工分,也就不欠谁的。那车化肥,让热爱工分的人去搬吧。
我们就去看电影,把队长一人晾在马路上。电影放完了,我们才想起了队长和化肥,都说队长一定气得吐血了,明天不知道会怎么收拾我们。
三槐又来领导我们了,说,走,搬化肥去,今夜打个通宵,把化肥搬到仓库里去。
大家都拥护,,兴高采烈地去搬化肥,看过电影的我们,一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化肥没丢,队长在那里守着,不过他已经睡着了,鼾声比雷声还响。
我们每人都扛起一包化肥。
队长被惊醒,猛地跳起来,懵懵懂懂地喊,谁偷化肥?
我们大笑,嘴里哼着“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一路如风地向仓库走去。队长清醒了,也扛起一包化肥,跟在后面,脚步有点踉跄,嘴里咕咕噜噜地说,一场电影就把你们疯成这个样子,,电影比工分还来劲,。
儿子上学忙,工作还是忙。儿子没时间回来看父亲,父亲去城里看儿子。
哎!城里找人,可比乡里找人难多了!肚子找扁了,才找到儿子的公司。儿子已经不是原来的名字了,人家都叫儿子老总。老总只跟别人说话,没空跟父亲说话。
“狗儿。”父亲在一旁等急了,小声喊。
别人不知道乡下老头叫谁。儿子知道。忙掉转脸来,说:“爸,这里一会就忙完。等忙完了,我陪你到外边走走好吗?”
父亲不想走,是饿了。
儿子把父亲带到一家大酒店。
父亲不要喝酒,就想吃碗米饭。可儿子却大碗小碟地给父亲买了一桌菜,两手换着往父亲碗里夹,叫父亲吃。父亲一碗米饭就打住了,在一边嗝嗝,望着儿子一个人喝酒。
这时,一只小鸟在窗外的树枝上叽叽啁啾,。
父亲问儿子:“狗,那是什么?”
儿子对窗外一看,说:“那是一只麻雀。”
“是什么?”父亲耳朵有点背了。
“是一只麻雀。”儿子回答的声音比{dy}次大了些。他以为父亲听到了。
可父亲一会又问:“你说什么?”
“那是一只麻雀!&rdquo,;儿子将“麻雀”两字吐得很重。
“你说那是什么?”
“我说那是一只麻雀!麻——雀——!听清了吗?”儿子已经好不耐烦,放下手里的酒杯,叫小姐打包。
父亲听了儿子的话,没有再问。其实,他早听清了儿子的回答。父亲不说话,站起来,从怀里掏出老花镜,戴上,又慢慢掏出个发黄的小本本。
儿子好奇地看着父亲,不知父亲在看什么。
小本本上记着父亲几十年的点点滴滴。父亲翻到三十五年前的那一页,然后就慢慢地念出声来:
“今天,是我儿子五岁生日。五岁就会说好多话了!我带他到到院子里玩。我抱着他坐在门前的一棵槐树下,。槐花一串串白。一只小鸟飞过来,落在花枝上叽叽地叫。儿子马上问我:‘爸爸,那是什么?’我说是一只麻雀。过一会儿子又问我:‘爸爸那是什么?&rsquo,;我又告诉他,,那是一只麻雀。
“儿子好像是{dy}次见到麻雀,,两只眼睛不停地对树枝上看,越看越高兴,拍着小手又问:‘爸爸,那是什么?’我又告诉他,那是一只麻雀。也许那只鸟叫得太可爱了,儿子一直看个不停,,一直问个不停,一共问了二十五遍。为了满足他的好奇心,我就给他回答了二十五遍。”
父亲念完这页日记,儿子怔怔地坐在那里,望着窗外那只麻雀。慢慢地眼泪就流了下来。然后走过来,一把搂住父亲:“爸爸,原谅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