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一个短篇小说:我叔叔的故事_天涯博客_有见识的人都在此_天涯社区

我叔叔的故事

 我叔叔那会儿在当木工,他天天把刨刀推来推去,不断地凿啊,据啊。我喜欢看他眯着眼睛的样子,他把木条拿在空中衡量着,轮换着角度命令它们。叔叔似乎只有在工作当中才能建立起威信,因为我们往往在这时对他倍感尊敬。木屑在上下飞动着,像是雾一般掩盖了我叔叔左脸上的伤疤。
 我叔叔从不谈到他的伤疤。他把刨刀装进工具盒的时候,意味着他{yt}工作的结束,也意味着他从神圣的舞台上下来了,卸妆后的叔叔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屋外,那时庭院里正落着雨,好像那雨不是落在地上,而是落下他隐秘的某个角落,在那里春天迟缓降临,万物在幽暗的光线里昏沉地回忆。如果除去脸上的那个巴掌大的伤疤,叔叔年轻时候一定是个帅小子。我奶奶肯定了我这个看法,她有点伤感地说,这孩子以前要是去当木工就不会遭遇那样的不幸。但我奶奶并没有接下来说究竟是什么不幸毁坏了我叔叔。好像所有人谈到我叔叔的故事都卡在莫名的不幸里面。

 据说我叔叔年轻时候曾经演过木偶戏,逢年过节他就跟随剧团去演出,收入还算不错。不过我叔叔觉得自己不是吃这个行当的人,于是早早就放弃。等我爷爷去找剧团的时候,我叔叔已经失踪了半年。半年后我叔叔回来,他带着崭新的刨刀出现在我爷爷的稻草堆前。我爷爷后来跟我说,那小子把刨刀推得还是有两下子的。对于我叔叔能够学点手艺,家里人倒是很赞同。我爷爷当年还送叔叔去村里有名的木工师林刀峰家正式拜艺。我爸爸说那时林师傅看完叔叔的表演后还是非常肯定了他的天赋。
 “可惜你叔叔做什么事情都只是浮光掠影,没办法集中精力做好一件事情”我爸爸感叹。
叔叔不久就放弃了做木工。他再次成为无业游民,成了家里担心的对象。
我叔叔就是这样当浪荡子五六年。他白天睡觉,晚上失踪。哪怕家里播种、收割麦子、拔花生,哪怕是喜庆节日,哪怕雷雨天,即便是亲友出门远行,他俨然成了一个局外人。啊,叔叔一次次自由穿梭过的日子,一次次秘密进行着青春计划,如今看来竟是那样迷人。
我奶奶说,直到他二十五岁时,我爷爷有一次看到他手里拿着桌球在弄来弄去,就叫我叔叔到里屋谈。不想我叔叔竟然大哭起来,原来我爷爷用扁担在挥打他。之后我叔叔就失踪了。为此我奶奶还跟我爷爷闹了两三年。三年后,我叔叔回来了。村里人远远地对着埋头田地的爷爷说,你家小子回来了。有人跟我奶奶说,你儿子带了个四川婆回来了。我妈妈说,她{dy}次看到亚美{dy}个反应就是他们不般配。她说她也不清楚为什么不般配,不过她觉得亚美人还不错。但我父亲担心外地女人不可靠。我奶奶去问了菩萨,菩萨的回答有些含糊。我奶奶说一直不太理解为何在“仙光洞”里总是梦不到亚美,要是以前她想要问什么,神总能在睡梦中给个答案。后来她看到自己懒惰的儿子和他勤劳的未婚妻亚美,倒也不好强求什么。能求什么呢?自己的孩子看起来也像样不到哪里去。亚美就是这样在我们家住下来,好像这样我叔叔就能够永远住下来。
起初,我叔叔也确实很安份去当木工了。他一度浑浊的目光也明亮多了,好像他的窗户被洗亮了。他久违的笑容也绽放开来。他从前的那些牌友都感慨我叔叔入了正道。那些酒友会在路上戏弄我叔叔“气管炎”,嘲笑他成了小老头缩在家里。甚至有人公开宣布我叔叔成了他们的敌人。我叔叔似乎有足够耐心证明他的生活是快乐的,于是他常常故意把木条比来比去,坚定地选择其中一个方向凿下去。我看到他有计划地进行着他的理想,一轮一轮地修复手中的家具,直到他脸上绽放出鲜艳的花朵。如果你从侧面去看你也许能够看到他和所有的艺术家一样自足于创作的意义。
后来,我们忘记了哪{yt},亚美不见了。村里人都说,那个四川婆跑了。但我们都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我们认为像亚美那样勤劳朴实的女人哪怕是本地人都少了。再回顾亚美嫁给叔叔,我们确实都能感觉到他们不多的言语里有着多情的含义。于是我们便开始相信亚美是想家了,回到她那路途曲折的四川、破旧屋子残灯下的山里。我们相信亚美家里是婚嫁或者父母多病。但半年后,我们心里的其他的想法也慢慢衍生开来,虽然一直没说。但是糟糕的是哪怕是我叔叔也不清楚亚美家的电话号码,亚美家的地址。谁也不清楚亚美为何从未谈到她遥远的故乡。外面谣传亚美是个骗婚的人,也有人谣传我叔叔和亚美本来就关系不正常,干脆有人直接这样描绘:有{yt}她看见亚美在田头被一个外地来的男人叫走了,他们很亲昵地走过那个麦子金黄的季节。
 有{yt},我叔叔终于走出庭院,他跟我说他要去上班了。我正要好奇地追问。他就走了,背着工具箱。后来,有人跟我奶奶说,我叔叔上午在他家干活,下午就不见了,连工钱都没拿就走了。那人接着说,倒是听人说我叔叔跟上一辆摩托车走了,往城里的方向去了。
 就这样叔叔再次成了浪荡子。不同以前的是,现在谁也不知道他白天如何睡眠,晚上又是去哪里鬼混。谁也不知道这个局外人是否还是那样眷恋自己的孤单、黯然。不过很快我们就能听到村里谣传我叔叔的故事。有个版本说,我叔叔又找个个四川婆,只是还没确定是不是能够长久,所以没带回来。有人说,我叔叔给别人上门了,这恰恰是我奶奶最伤心的一个谣传。还有人说,我叔叔跟福清人偷渡去国外了,据说是九死一生。为此,我奶奶不断掉眼泪。另有一些人说我叔叔外面做生意全盘奔溃,被债主追击,跑火车、下轮船、上牛车等等。这些xx的经历在人们的嘴巴间不断丰富起来,好像这个谣传的叔叔终于要取代我真实的叔叔了。但只有我一个人固执地相信我叔叔就在这个城市里,就在我们可能感受到的地方。所以每每我上公交车,我就很自然地回头看看,那里是否也坐着一个我的叔叔,他可能正落魄,他或者已得意。他可能就靠在太阳升起的方向,或者住在夕阳降落的角落。但我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埋藏着叔叔,好像在内心深处一次次地和这个沉默寡言的人交流着,安慰他。
 有{yt},我叔叔真的回来了。不过他并没有带回xx的故事。他的生活平淡得让人失望。原来他一直在城市里卖菜,不过他卖的是早市,而{yt}一般五点前就结束了早市,往往人们起床的时间,他才开始入眠。下午就是看电视,联络菜农情况,偶尔出去溜达,晚上早早就休息好准备第二天凌晨起床搬运菜。他说他快忘掉其他味道了,他一下子就能从各种事物中从各种气体里分辨出菜的味道,分辨出哪些是芹菜,哪些是芥兰,哪些是菠菜,等等。我叔叔说,正是这些蔬菜的味道掩盖其他纷扰的味道。我叔叔的看法很是新鲜,不过这并没有真实地反映出他真实的生活状态。因为有{yt},我叔叔以前的那些牌友、酒友就在戏台前密会了我叔叔。
 其中有一个牌友跟我说,你叔叔现在比以前健康多了。之后他换了语气说,你叔叔总算没有忘记牌技,这跟他木工技术差不多一样高明。
有个酒友跟我说,你叔叔实际上人还真不错,问题是他人生一直不走运。
如今他们终于是同道中人了。
我叔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他回来谈得最多的就是生意经。他能轻易指出哪些生意可以一本万利,哪些生意是有前景的,哪些生意已经是穷途末路。他告诉我爸爸说,现在不能再当老实人了,要懂得投资,懂得脑子转转。我叔叔的用词和兴奋感引起我爸爸的焦虑。他专门跟我爷爷说,是否应该考虑给我叔叔再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以结束这种疯癫时期。有{yt},我奶奶还真的带回一个女人,估计二十岁吧。这个女人叫慧慧。我奶奶说,那是她老家人,人老实,她丈夫在外面包医院,多年不回来了,据说在外面和一个小护士也组成了一个家庭。慧慧去年已经办了离婚手续。我奶奶的意思是两个人目前条件都不太好,所以挺般配的。特别是慧慧目前还没有孩子,这样结合在一起就不存在太多的话题了。我奶奶说,人都要三十岁了,什么事情也办不好,那就好好结婚生孩子,让下一代出息吧。
起初我叔叔坚决反对,他说了很多理由,但没有一条理由可以让我爷爷奶奶改变想法。他试图跟我爸爸交流,也没有交流出什么。有一次,他跟我说,你别像你爸爸那样保守、陈旧,毫无生机。这话他大约是对的,可惜,他{zh1}也没有坚持下去。他第二次体面地结婚,体面地出入亲戚家。那个孤独、自负的叔叔忽然不见了,让我多少有些失落,不过大约往好的方向发展就是要这样的,我默默地想着。
就这样叔叔看起来是回到了正常的生活里。他结束了那个毛手毛脚的叔叔形象,但也结束了盲目乐观的性格。他变得稳重,行为得体。现在时常呆在家里,偶尔帮慧慧做点家务活,其他时间不是看电视就是拿着刨刀、锯子做家具。实际上我叔叔的作品就是两张椅子。那两张不像中式也不像西式的椅子是慢慢浮现出来的。大概就是在他磨磨蹭蹭中完善起来的。不过他总是不满意。有时像是故意在作品上弄个缺陷,这样他就继续这个作品的创作。我几乎很难看出这个作品完成的时间,也许这正是叔叔所期待的。
外面继续下着雨,已经是第三天下雨了。我叔叔连续三天没有工作。他没有回到他的工作室。这段时间他用来发呆。他难得地跟我谈到外面的世界。叔叔说,这里下雨并不说明别的地方也下雨。这话听起来有点傻,不过大概他此时的心情就是这样。他说他年轻那会儿特别喜欢雨,一下雨就跑到雨中踩踏水珠,抚摸雨滴,寻找湿漉漉的麻雀或黄莺。叔叔说,现在他都能够看见金黄的麦田里四处倒塌的路线,那是他留下的,那是他在追寻鹧鸪的记忆。“所以,”我叔叔继续补充说,“这里的风景并不能概括其他地方的风景”。但其他地方的风景又是怎样的,我叔叔并没有跟我说。
年底的某{yt},我从学校回来,发现家里怎么乱糟糟的,似乎打架过一般。我妈妈有些灰心地说,想不到你叔叔在外面跟人家有私怨,现在好了,人家上门来打人了。究竟是什么私怨,我妈妈也说不清楚。慧慧一个人坐在门槛上痛哭。奶奶被吓晕过去。我爷爷在屋子里乱骂着。到了傍晚,我远远看见一个人摇晃地从外面走了进来。是爸爸。他说他刚从派出所回来。爸爸一脸阴沉说,老二犯错误了。
我叔叔确实是犯错误了,不过并不像我父亲说得那样简单。他的那帮哥们一个个赞叹说,我叔叔到底是一条汉子。“竟然那样果断,出手如梦”,我从前看到一本武侠小说这样描述一个侠客,可用在我叔叔身上实在有些反讽的效果。
在看守所里,我爸爸和叔叔进行了下面一段对话:

怎么会犯那样的错误?
当时就想着犯错误。
现在后悔了吗?
不后悔又怎样?
你老是死脑筋,现在慧慧不是很好,应该往好的方面想?
我咽不下这口气。
你挑了他哪条腿的?
右边的。
准备了多久?
半年。
那你现在怎么想?
我想她是不回来了。
还有慧慧。
哦。
还有我们。
哦。
还有你应该去做的事情。
嗯。

接着是他们长久的沉默。我爸爸说,老二是容易入魔的。这个可能是跟他有过演戏有关。可他终究不是一个合格的演员。
更好的演员把戏里戏外看得很透彻。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这句话。但我无法跟我叔叔提到这个评价。也许我叔叔会理解成另一种情况。
我特别好奇我叔叔轻描淡写地谈到他在对木工的手艺活的看法,他说,那是在一点点地露出自己的身体。懂得羞耻的人就会发现做点手艺活的艰难。

我叔叔跟我说,他听到雨水的声音唤醒了他对火车的记忆。他能听到火车一节节地穿过黑暗,途径村庄、森林、山丘、溪流、大海,他看过蔚蓝的天幕、南飞的大雁,湿漉漉的远方,微红的曙光,然后是一点点分布在周围的光线在抚慰恐惧中的人。他说他就是那样爬过一节又一节的火车,爬过饥饿和慌乱的行程。常常是这样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就回到家中,或者离家越来越远了。有{yt}他甚至一个人醒来在哭。他说他是那样希望有一个持续的声音把焦虑感掩盖下去。在那个雨天,我叔叔把他的xx经历延续下去,似乎这些经历在修复了他脸上的伤疤。
但其实,我喜欢的依然是那个脸上有伤疤的叔叔,他忘掉一切地投入到工作当中,他会像个艺术家一样来回关照自己的作品。他的两张背靠椅子。他几乎从没有真正完成的木工生涯。没有人知道会在某天,或者明天,我叔叔又上妆,他的那些木偶戏唱腔又将配合锯子、刨刀、墨线、钉子、{wn}胶,也许还有那些疏朗的光线。

 100511中午到晚上断断续续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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