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博客说的是纸盒厂;这篇来说一下印刷厂。
说来惭愧,干了十多年报纸,还从来没有到印刷厂去看过;作为编辑部门的后期支持,究竟什么样儿?在编辑部门所经手的{zh1}一道工序是签小样,在一个大十六开的版子空白处签上“同意照此发片”。组版编辑就把它拿回照排室去了。照排室里面其实还有一道工序是发片,出硫酸纸或胶片,然后是在一个玻璃柜子上拼胶片,这个柜子下面是空的,有一排日光灯,这样才能看清楚片子上的字迹图案——就像医院里看X光片一样。不过,当这道工序开始的时候,文字编辑已经踏上回家的夜路了。第二天走进办公室,还带着油墨香味的新报纸已经被折叠着放在桌子上了。所以中间那道印刷过程一直是个谜。甚至连印刷厂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现在陆续去了一些印刷厂,大概是五个:一个在衣冠庙,一个在机投镇,一个在新都,还有一个在西门青羊宫。机投那个厂因为是在武侯工业园,所以厂房很标准,外观比较正规,里面很大,一横一顺摆了两台海德堡四色机,一大一小;此外四个厂都差不多,老瓦房,像破败的乡村老学校的大教室,感觉是到了“第比利斯地下印刷所”。机器有海德堡、罗兰和三菱,都是四开甚至十六开的小机器;西门那个厂甚至有一台一开动起来就像xx病人一样颤抖的国产机,好像是北京一个什么地方生产的,工人每次开机前都要拿个铁锤这里敲敲哪里敲敲。连地上的石头缝子里都漏有油墨。那是一间特别破旧比篮球场还大的房子。洁白的一厚叠一厚叠的纸张被工人用个铁板推拉车推来拖去,很难相信书店里那些崭新的书籍居然就是这个肮脏的地方做出来的。
印刷厂的空气里有各种气味和噪声。海德堡这样先进的印刷机开动起来也是马达轰鸣,传送带拍达拍达响。在印刷机进纸端总是有一个学徒工般的小伙子负责喂纸,经过中间四个不同色系的滚筒,印好的纸张一张张被吐了出来。出纸端是师傅的掌控范围,他负责调整颜色,审查印刷效果。他总是从出纸口的铁栅栏下面抽一叠出来,放在墙壁边上一个灯光特别亮的斜面工作台上,用一个钮扣大的放大镜对着印刷图案看,然后朝进纸端喊:——再试。或者跑到机器上去拧拧什么,机器又拍达拍达吐一叠出来,再抽出来比试。如此反复若干次以后,才正式开始印刷。一个印刷品从装版、调试到正式开印,一个熟练工人要花半个小时或者更多时间。印刷机前总是站着几个客户模样的人这里瞅瞅那里看看,觉得特别新奇。我也是其中的好奇者之一。人类是如此聪明,一叠纸从那头进去,这头出来时就印上了精美的彩色图案;人类又是如此的笨拙,一台机器是如此庞大复杂并且——看上去相当脆弱,任何一个小螺丝的松动都将影响这个机器的正常动转,比如卡纸呀或者偏版之类。我特别心痛的是,调试期间印出来的东西全是废品。就算一张小小的DM单,也会产生大量的废品。面对如此惊人的浪费,时间和纸张以及油墨,你就不会觉得人类是聪明的了。拼拼凑凑搞出来这一大堆东西,目的是为了得到最精美的印刷品。有时候想来,这种方法倒好像从上帝那儿学来的,上帝制造了外形迷人最聪明的人类,为了让这种动物能够活蹦乱跳几十年,也在里面拼凑了若干复杂的器官和线路,这些器官分工合作,维持着这架脆弱的生命机器的运转。当然,所有浪费全部计入了印刷成本,分摊到每一张印刷品上去了。我也看到有些印刷工在试机时,用的是印过的废纸。也许每个行业都有令人心痛的不可避免的浪费。
衣冠庙那个厂是一个老四合院,车间分成三个部分,两个印刷车间,有三台海德堡,两台四开机和一台十六开机——这个小机器只能印A4纸;另外一个部分其实就是一个很小的屋子,叫做晒版车间,里面有一个小小的被台灯照得发白的工作台,一个晒版机(看上去像一间有门帘的婴儿床),一个定影水槽,这个屋子相当于摄影家的暗房;里面有一个很乡村的长辨子女孩,最多二十岁,她的工作程序是把胶片规整地粘在铝板上,然后放到晒版机上去,放下帘子,通过晒版机碘灯发出的高温高压紫外强光照晒后,再取出铝板——那个水槽就在她身后,她一转身就把铝板装在一个滚筒上,滚筒匀速转动,铝板便徐徐浸进定影液,从另一端又徐徐冒出来,上面有一排淋浴似的水流,你会看到铝板上慢慢显现出来一些暗绿色的图案和文字;“这个就跟洗照片一样道理,不同的是照片是洗在纸上,这个是洗在铝板上的,理解吧?因为这个板子是要上印刷机的——”机投镇那个晒版工人曾经很有耐心地给我讲了五分钟,还当场演示了全套流程。
在所有朋友见面都在讨论吃喝玩乐的今天,这种介绍显得特别清新,这也是我在印刷厂跟工人们打交道时最深的体会,他们只会告诉你技术细节,不功利,不浮躁,很平静。这令我想起年轻时听木匠们讨论如何定取板凳脚的倾角,如何放青瓦房山墙木架的大样,听泥水匠讨论如何砌女儿墙,如何蹬砖拱(我的同学C就是泥水匠出身,前几天我们去洪雅柳江玩,那里有一座石拱桥,外形酷似xx的赵州桥,同样的全石结构,漂亮的扇形拱洞。他在桥洞下里里外外看了好久,“这个砖拱蹬得好!呵,嘿嘿,功劳还是要算在架子工头上,下面的架子搭得好,砖工才砌得上去,不然神仙来了也莫法!”)工匠,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尊敬的人。我们已经远离了讨论技术的时代;技术本来是构筑辉煌的手段,但现在我们只想要辉煌,而不择手段。日本科技的发达,跟这个国家工匠文化的发达有xx关系;当然,前提是一个工匠必须有足够的生活支持才能有足够的时间来谈论技术,甚至改良技术。当劳动力过于廉价投机取巧更容易致富的时候,是不会有人安心去钻研技术的。C同学现在是一个职业司机兼面馆老板,对柳江拱桥的研究说明他还没有放弃那颗了不起的匠人心。
印刷完毕后,半成品还要经过切边。切边机外形像一台机床,有很平整的金属台面,里面横悬着一把很长的切刀,切纸工把一叠一叠豆腐块一样的半成品推来推去,用卡尺测量尺寸,确定切割线,这个机器有一个小液晶屏,你输入成品尺寸后它就自动调节切刀后面的挡板位置。电源开关在工作台下面,这个设计的用意显然是有意排除掉误操作的可能性。切刀确实太锋利了,一尺多厚的铜版纸它轻轻往下一切就连根断开了,不存在毛边或者最下面还没有切断的问题。我一直纳闷的是,机器如何确定切刀的深浅度呢?显然,这种深浅是以一张纸的厚度为单位来衡量的。身材瘦高满脸疙瘩一口东北普通话像个艺术青年的切纸工说,这个刀片是经常要取下来磨的。我在想他不远万里来到四川从事这个工作,肯定是有隐情的。而磨切刀的人一定很了不起,大概也是一个专门职业。切纸工,是一种相当可爱并且干净的工作。他用切刀把那些看起来分不出头绪的印刷纸块变成一个个标标准准线条精致的成品。然后是打包封装,送到库房,等待客户取件。库房里有一个特别活泼的小女孩,总是在机器和人堆中间钻来钻去,很少有安静下来的时候。如果她安静下来坐在那里,看上去很像一个正在做家庭作业的中学生。这个厂的老板是一个面容清瘦像个邻家大男孩似的男子。总是像个闲人一样在院子里走动。
新都那个厂隐藏在一大堆灰白色的民房和半荒芜的农田中间。跟金花簇桥——所有喧闹的乡镇一模一样。人生在这里仅仅意味着生存,而远非生活。这个厂还附带一个业务就是装订。装订厂一般很小,也是印刷行业必须关联的一个产业。我们还到过新都大丰一个装订厂。在一个转弯抹角既无厂牌只有一纸招聘启事的农家小院里(所有的厂子包括纸盒厂门前都贴有一个招聘启事)。除了一台轰轰响的胶装机而外,就是一间大屋里一大堆农村女人围在工作台上做手工,我们所看到的每本书都是她们一页一页分捡折叠出来的。如果一大堆干活的人中有一个衣着比较整洁年轻干练的男子,那他就是老板。这些妇女是快活的,一边叽叽喳喳聊天一边干活。有{yt}午夜,好不容易收工了,甚至有几个妇女快活地邀请我:“走,帅哥,唱卡拉OK去!”貌似老板家有一套可以供大家免费唱的卡拉OK。说实话,一走进这些地方,你的所有烦恼都会消失。所有的动荡和压力也许都不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