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羚羊与秧鸡》的生态审丑解读

被誉为“加拿大文学女皇”的作家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2003年出版了《羚羊与秧鸡》，这部长篇小说立刻引起广泛的评论，中国有些学者从人文关怀、反乌托邦和生态预警小说等方面阐释了《羚羊与秧鸡》的思想和艺术特点。本文拟从丑的角度，在生态批评的视阈下，阐述《羚羊与秧鸡》的生态审丑思想和艺术，力求丰富此文本的解读。

首先简要说明丑的价值和特点。“‘丑’的审美价值就在于可以显现‘生活的本来面目’。” 1雨果说，“它（近代的诗艺）会感觉到万物中的一切并非都是合乎人情的美，感觉到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后，恶与善并存，黑暗与光明相共。”2丑的存在使人们意识到历史的复杂和人性的深刻，它不是表面的、肤浅的、盲目乐观的赞歌，而是感性世界丰富多彩的呈现和历史及人生深层次的蕴涵。丑的另一个审美价值是：“丑常常最能显现一个人的个性特征。”^③罗丹曾经说过，“自然中认为丑的，往往要比那认为美的更显露出它的性格。”4艺术家在塑造人物时广泛使用丑的意象，表达自己的艺术理念和情趣。“虽然丑不是美，审丑不是审美，但是，美学必须关注丑和审丑活动，因为它们毕竟与美和审美存在着种种联系。”联系之一是：“作为艺术品，由于它在反映现实丑的同时对丑进行了否定，体现了美的观念、美的情思和美的理想，因而反映现实丑的艺术品又是美的。真正的艺术，无论其反映对象是美还是丑，它都是一种美的创造。”5因此，丑是美学研究的重要审美范畴之一，审丑是艺术研究的重要视角。

其次，简要界定生态批评的含义。“生态批评是在生态主义、特别是生态整体主义思想指导下探讨文学与自然之关系的文学批评。它要揭示文学作品所反映出来的生态危机之思想文化根源，同时也要探索文学的生态审美及其艺术表现。”6生态审丑是生态批评的一个重要研究角度，从生态视角对丑的存在和对象进行艺术审视。我们拟从三个方面分析《羚羊与秧鸡》的生态审丑思想和艺术：生态恶化的全丑图、丑角的魅力和真实的荒诞。

一、生态恶化的全丑图

生态审丑是揭露生态危机的{zj0}方式，这是由丑的审美特点决定的。丑还原了生活的真实面貌。《羚羊与秧鸡》的背景揭示了生态彻底恶化的全丑图：自然生态之恶化、社会生态之恶化、精神生态之恶化和文化生态之恶化。

自然生态之恶化程度触目惊心：地下水变咸，冻土层融化，长期干旱，草原沙漠化。海面上升和火山爆发引起好几个东海岸城市消失。气候变化多端，时涝时旱，庄稼连年歉收，贫穷和饥荒接踵而至。

社会阶层贫富分化的界限清晰。社会精英阶层住在由围墙、大门和探照灯保护的大院，普通民众住在杂市。在杂市，人口众多，街道肮脏，空气污染严重，并且是各类犯罪的滋生地，诈骗、伪造、xx、抢劫等泛滥猖獗。大院和杂市构成生产和消费的关系，大院的精英阶层不择手段地追求财富。这些精英阶层主要是研究基因、微生物和生物工程的专家，他们研制的产品被杂市的人群购买和享用。

大院实行专制统治，奉行科学{wn}和金钱至上的原则。围墙内的精英阶层如果不遵循这个原则，那么他们将面临毁灭的命运。吉米的妈妈是一位微生物学家，她曾经参与器官猪项目研究。当她意识到基因嫁接是亵渎生命的技术时，她感到厌倦、空虚和绝望。她对一切都感到沮丧，她甚至没有热情和活力照顾自己的儿子，尽管在内心深处，她爱儿子。她通过烟酒xx自己，以求解脱，却陷入更深的痛苦中。她{zh1}经过痛苦的思考，决定离家出走，寻求另外一种有意义的生活。她成功逃离了犹如囹圄的大院，但是，她最终被专制社会以谋反罪名杀害。“秧鸡”的爸爸也是一位追求正义的人物。他发现他所在的公司为了获取高额利润，故意制造和传播新的病毒，他收集了所有的证据，打算与这种邪恶行为斗争，他准备披露真相，揭露公司的阴谋，这时，他被人推下高架桥。公司大院为了追逐经济效益，xx摈弃了人类道德的基本底线和民众的利益。

大院的围墙造成了专制，也产生了异化。大院内，科技超越道德和宗教，成为无所不能的上帝。拥有科技天赋的人是万物的造物主，被奉为神明，享有{jd1}xx和荣耀，而不擅长数字和推理的人物被蔑视和怠慢。迷信科学的后果是人和人之间情感缺乏交流，情感变成荒漠，并且，语言价值被忽略，语言词汇慢慢丧失。人的情感是单调的、孤独的、压抑的。吉米和“秧鸡”在大院内长大，他们的家庭缺乏温情和交流。对吉米的童年而言，可悲的是：能让他推心置腹地谈话的竟是一只浣鼬。浣鼬是一只宠物，是臭鼬和浣熊的基因嫁接后的产物。吉米和“秧鸡”培养友谊的方式是两人背对着背，各自坐在一台电脑前，在电脑上下棋，没有语言交流。他俩的主要娱乐活动是玩电脑游戏和浏览xx网站。在“血与玫瑰”的游戏中，血代表对人类的大规模杀戮，玫瑰代表人类的伟大成就。“这是个邪恶的游戏。”“玩‘血’的一方通常都能取胜，但取胜意味着你的战利品只是一片荒原。”7

《羚羊与秧鸡》是一个文化堕落的寓言。过分迷信科技必然导致人文价值的失落。科技工业主导一切，生物工程和基因工程是社会文明的支柱，而人文价值失落到尘埃中，人文学科遭受排斥和贬抑。“秧鸡”被一所{dj0}工科学院买走，该学院戒备森严，设施完备，环境优美，犹如宫殿。学院的教育目的是激发学xx明研制各种各样新型的科技产品，追逐获取{zd0}利润。吉米是一所人文艺术学院的学生，这所学院呈现出衰败破落的面貌。当艺术、创造力和美学被贬低和贬值后，这所学院的培养目标是使学生具备适宜从业的文字技能，以便学生毕业后顺利进入广告行业。正如吉米预想的：“在最理想的情况下他能干的就是给人家装点门面——用华丽而肤浅的辞藻去粉饰这个冰冷、坚硬、数字化了的现实世界。”8科技至上的社会使人文教育发生转向：寻求实用和功利，人文价值被彻底抛弃。

缺乏人文价值的科技过分发展会将人类引向何方？迷信科技只能导致文化生态的失衡、对物质享受的过度追求和精神依托的丧失。当吉米面对鸡肉球和狼犬兽时，“他为什么会觉得好像有某道线被逾越了，好像发生了什么越轨的事？到了什么分上算过分，走了多远算太远？” 9吉米的质问值得深思。人类在科技发展的道路上的确走得太远了，早已偏离了人类的生态本性和发展的最初目的。科技发展如果不以人文精神为依托，只能走向毁灭。《羚羊与秧鸡》的开篇就是人类被科技大灭绝后，吉米孤苦无助地一个人生活在海滩边，为生存、食物和安全忧虑，因为科技产物器官猪和狼犬兽会随时夺去他的生命。当科技发展失控时，当科技超越道德和责任时，人类首先成为科技的牺牲品，人类文明和文化不复存在。

二、丑角的魅力

雨果提出：“滑稽丑怪却似乎是一段稍息的时间，一种比较的对象，一个出发点，从这里我们带着一种更新鲜更敏锐的感觉朝着美而上升。”10《羚羊与秧鸡》的背景描写阴暗冷峻，但是，小说中也存在某些光亮温暖的色彩，这些情感的闪光点是对丑陋的背景的超越。作者对两个主要人物的描述展示了丑角的魅力。吉米是典型的小丑形象，他不爱数字，喜爱文字，是大院统治的边缘小人物。他尤其擅长模仿别人的动作，随时可以即兴演出，给大家带来乐趣。他性格活泼，语言幽默，想象力丰富。最重要的是，他具有同情心和道德敏感性，他与自然之间的天生亲和力来自于他的善良和敏感。同情和怜悯是审美过程中不可缺少的要素，尤其在生态审美中。吉米怀有生态同情之心。“所谓‘生态同情’即指深层生态学的生态智慧中所包含的对万物生命所怀有的一种仁爱精神。”它“包含{zj2}关怀的情怀和悲悯同情的博爱精神。”11吉米的人文思想和生态意识使这本阴暗犀利的小说散发着动人诗意的光彩，深深打动读者的心灵。小时候，当一堆死了的牛、羊、猪在火堆里燃烧时，“吉米在那堆火旁很为那些动物着急，因为它们正被烧着，而那肯定要伤害它们。”“他想他能看见动物们透过燃烧着的眼睛责备地看着他。”“都是他的错，因为他没做任何能挽救它们的事。”12吉米母亲的出走使他难过，他责备自己：“他在某个极其重要的方面辜负了她。他从未能理解她提出的要求。要是他能再有一次机会使她快乐多好。”13吉米真诚地爱着“羚羊”，他衷心地钦佩“秧鸡”的数字天赋和聪明的心智。在人类大灭绝后，善良的吉米看护照管“秧鸡的孩子”，一群“秧鸡”创造的基因拼接成果。

吉米是人文价值和自然价值的捍卫者。吉米喜爱收集旧词，在谈话中应用旧词。“他对这类词萌生出一种奇异的柔情，仿佛它们是林中弃儿，而他有义务去拯救它们。”14旧词体现失落的人文价值，吉米通过对人文价值的坚守表达对科技至上的社会的反叛。吉米和“秧鸡”对“羚羊”的不同态度揭示人文价值和科技工业对自然的不同认识。“羚羊”代表自然的神秘，吉米和“秧鸡”都不能够xx理解“羚羊”的生活经历，但是，吉米对“羚羊”的态度是谦逊和热爱，“秧鸡”对“羚羊”自始至终都是占有和利用的关系。在生态人文主义思想中，自然是神圣的，不可冒犯，是存在的主体。对科技工业而言，自然是可以充分利用的工具和客体。吉米的生态良知使他在小说中两次追问：科技的发展是不是走得太远了？

陈望衡把丑角分为两类，一类丑角“人物面目丑陋，但心地都很善良，性格活泼、幽默，很获观众喜爱。他们的审美品格实质是美，而不是丑。”吉米属于这类丑角。另一类丑角“明显地将其划入丑恶的一类。这些人物的审美品格一般属恶丑。”15“秧鸡”属于这类丑角。但是，柯汉琳指出：“美丑也和其它对立事物一样，不仅存在着中间阶段，而且这个中间阶段并非{jd1}分明，恰恰是模糊不清的。”“承认美丑之间‘中间阶段’的存在，无论是对复杂现实事物的分析还是艺术作品的评论，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16“秧鸡”也属于“中间人物”形象。

“秧鸡”是丑恶的科技精英典型。他凭借自己的天赋和权力发明病毒，传播到世界各地，造成大瘟疫的爆发和人类大灭绝，他用科技摧毁了文明和自己，世界变成一片废墟，只留下他的好朋友吉米和他的创造物“秧鸡人”劫后余生。但是，“秧鸡”也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作者阿特伍德用她传神的笔墨刻画出“秧鸡”的蜕变过程和这个丑角的魅力，塑造出一个合情合理的“中间人物”形象。

在小说中，“秧鸡”的故事由吉米回忆和讲述。善良宽厚的吉米对“秧鸡”怀有真挚的友谊，他用理解和宽容的心态对待“秧鸡”的成长过程和所作所为。“秧鸡”在缺少父母关爱的家庭环境中长大。他知道父亲因为追求正义被人谋害，他的母亲和继父是父亲死亡的间接xx凶手。在这种冷酷的环境中长大的“秧鸡”对社会充满仇恨和绝望。虽然，他本人具有幽默感和很强的模仿力，他是一个数学天才，在名校学习，以优异成绩被大公司录用，并且成为生物基因工程的专家和头号人物，他享有人们的尊敬和巨大的成功，但是，他对文明的绝望是根深蒂固的。吉米这样评论他：“他是在四周有墙的空间里长大的，然后他自己就成为一个有围墙的构造。他把自我封闭起来。”17

“秧鸡”十分清醒地意识到文明痼疾和社会丑陋的本质。“秧鸡”认为：人类是极少数几个在面对资源急剧减少时仍然不限制繁殖的物种之一，无限膨胀的人口导致资源的匮乏和食物的短缺。在“秧鸡”心中，艺术退化为夸夸其谈的音量放大器，对文明没有任何实际用处。而且，人类是有缺陷的机械人，人类已经被社会异化为机械人，没有个性，没有思想，没有自由。

“秧鸡”不相信上帝，也不相信自然。他相信科技的力量，用科技xxx口过剩和社会问题。他创造研制的“秧鸡人”表达了他对未来社会和未来人种的设想。在未来社会中，没有战争，没有种族歧视，没有等级观念和占有意识，没有饥饿和痛苦，没有文明社会的一切组织体系。“秧鸡人”友好、温顺、美丽、善良，他们天真无知，没有忧愁，没有烦恼，他们只懂得有限的词汇和含义，不会书写。“秧鸡”对未来社会的预设没有恶意，但是，他使人类大灭绝后，留下的却是废墟。“秧鸡”的邪恶在于他出于对人类社会的绝望而滥用科技，他逾越了科技的伦理和责任。吉米说：“彼时和此时，他都感觉到了禁区的存在，察觉到一扇本应紧锁的门给撞开了。”18在科技至上的社会中，自然生命的很多禁区被人类强行闯入，自然神秘之门被人类肆意撞开。文明的发展进程是科技不断进步的历程，同时也是自然规律被人为破坏、自然生态不断失衡、自然的祛魅过程。随着科技发明的每一项进步，人类变得越来越骄傲自大，对自然失去了应有的敬畏之心。“秧鸡”正是这样一步步地走入迷途。他认为科技能够解决一切问题，甚至可以重塑文明，但是，恰恰相反，他的科技天赋被滥用，他给文明带来的是毁灭和灾难。

吉米和“秧鸡”这两个丑角的个性都具有某种程度的残缺。“残缺的符号在直观的层次上不但可以给厌倦xx和谐形式的人提供一种新鲜的审美寄托，增加审美活力和审美变异感，而且可以加深人类对自身的深刻理解。这样残缺比xx就更能传达人类的本质，更能说明人是怎么一回事。”在小说中，吉米玩世不恭、懒散无为、随波逐流，“秧鸡”愤世嫉俗、傲慢自大、刚愎自用，这些缺陷难道不是人性的弱点？难道不是我们的真实写照吗？“残缺是现实的，而xx是虚幻的，虚幻的世界虽然更美好，但残缺的世界毕竟更真实。”19吉米和“秧鸡”这两个丑角的部分魅力来自于个性残缺带来的真实感，他们不仅带给读者笑声，而且带给读者思考的现实问题：科技在人类社会中应该扮演什么角色？以工具理性为文明发展之路的最终结果会怎样？自然生命的禁区和道德的底线是否需要坚守？

三、真实的荒诞

丑与荒诞密切相连。叶朗认为，荒诞是一种审美形态。“‘荒诞’就是人的一切行为变得没有意义。”“人在现代社会里‘受到威胁的不只是人的一个方面或对世界的一定关系，而是人的整个存在连同他对世界的全部关系都从根本上成为可疑的了，人失去了一切支撑点，一切理性的知识和信仰都崩溃了，所熟悉的亲近之物也移向缥缈的远方，留下的只是陷于{jd1}的孤独和绝望之中的自我’。”20周来祥阐明了丑和荒诞的关系。“丑本来是对立的、不和谐的，但荒诞认为丑的对立还是一般的，还不够极端。它把丑的对立推向了极度不合理、不正常，甚至人妖颠倒，是非、善恶倒置，时空错位，一切因素都荒诞不经、混乱无序，令人不可思议，不能理喻的程度。”21

《羚羊与秧鸡》中体现的荒诞性在于吉米在人类大灭绝后的荒诞处境，“羚羊”生活经历的荒诞和科技产品的原本意图和实际结果之间的极端对立引起的荒诞。

首先，吉米的荒诞处境揭示一种生存的恐惧，人的一切行为都缺乏意义。在小说开篇处，吉米把手表当作辟邪物，与文明世界的重要联系，但是，“它（手表）展示给他的是一张空洞的面孔：零时。它引发了一阵袭遍他周身的恐惧，没有官方时间了。任何人在任何地方都不知道几点了。”22文明消失，时间停顿，这些足以使吉米茫然不知所措。而且，他还要面临更严峻的现实：在废墟和垃圾堆里寻找食物，逃避器官猪和狼犬兽的追杀和伤害。更加难以忍受的是，他必须承受孤独和苦闷的煎熬。他被险恶的生存环境促逼得几乎要崩溃。他想记录下他的生活，但是，人类已经灭绝，他没有未来的读者，记录日记毫无意义。他想像器官猪和狼犬兽一般尖叫和嚎叫来发泄自己的郁闷。在“秧鸡人”面前，“与他们相比他太怪异了；他们使他觉得自己很畸形。”23多么荒诞的处境！人在生物科技产品面前失去了优越感和自豪感，人体会到的感觉反而是羞耻感、失落感和荒诞感。“荒诞感就是在这个世界中体验到的一种不安全感和不可信任感，从而产生一种生存的恐惧。”24为躲避器官猪和狼犬兽的攻击，吉米不得不栖身于一棵大树上，他和他们斗智斗勇，{zh1}他落荒而逃。人造动物变成了人类的死敌，与人类争夺生存空间，而非人类的朋友，为人类服务。这真是荒谬可笑！人在科技产物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微不足道，人造动物随时都会把人置于死地。科技产物给人带来的是焦虑、恐惧和绝望。这恰恰论证了海德格尔提出的概念技术的“促逼”。“科学技术本身的确是伟大的，但对它过分依赖和迷信的后果也同样是可怕的，它直接导致了工具理性的恶性膨胀和人文精神的严重缺失，其结果之一就是生态环境受到严重破坏，并直接威胁到人类的现实生存。”25吉米的荒诞处境给人类的警示：如果人类滥用科技，人类毁灭的不仅是文明，而且是人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