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艺术世界》2010年第5期

ISIS物语（1）

《禁闭岛》：你将不再是你

江晓原

　　福柯1961年的博士论文研究疯颠的历史，这篇博士论文的缩写本，后来以《疯颠与文明》的书名广为人知，使得后人谈到疯颠之类的话题就要提到福柯。福柯认为，疯颠由于“禁闭”而失去了它在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时代曾经拥有过的“展现和揭示的功能”——他举的例子是“麦克白夫人变疯时说出的真理”；而到了20世纪，在福柯看来，疯颠已经被归为“自然现象”，“这种实证主义的粗暴占有所导致的，一方面是精神病学向疯人显示的居高临下的博爱，另一方面是……抗议激情。”

　　这里“禁闭”和“抗议激情”两个词汇，都是令我感兴趣的。

　　被视为大师级导演的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今年推出了新影片《禁闭岛》（Shutter Island，2010）。这个片名就让人联想起上面福柯的论述，事实也确实如此，影片讲述的是精神病犯人的故事。

　　1954年，曾是二战老兵的泰迪现在是一名法警，他奉命到“禁闭岛”去调查一名女病犯神秘失踪的案件。该岛是一座特殊监狱，专门关押精神病犯人。这些犯人中许多人都曾犯下过令人发指的滔天罪行，所以监狱戒备森严。

　　泰迪的调查从一开始就受到狱方的重重阻挠，而对病犯拥有生杀予夺大权的两位医生，还有着若隐若现的纳粹余孽背景。随着泰迪坚持不懈的调查，一些隐秘的线索逐渐浮现出来，比如医生们似乎在这里进行着某种不可告人的医学实验——总是让泰迪想到他当年进入纳粹集中营时看到的那些“医学实验”，实验的目的，是探索如何控制人的思想，或如何xx人原有的记忆。当然这些都是在“xx病人”的名义下进行的，所以医生总是不厌其烦地咬文嚼字纠正泰迪口中“犯人”这一措词，强调是“病人”。

　　不止一次有好心的病犯暗示泰迪“快逃”、“你会出不去的”，但泰迪勇往直前非要将真相揭示出来不可。正当他以为证据确凿胜券在握要直捣黄龙时，却发现他xx败了。

　　写到这里，我不得不开始有一点众醉独醒的感觉——因为我在网上看了若干篇评论，发现那些网友全都误解了剧情。

　　影片接近结尾时进入情节高潮，泰迪xx警卫夺枪闯进灯塔，但是等待他的医生不仅没有惊惶失措，反而显得成竹在胸好整以暇。医生告诉泰迪，他从警卫手中夺来的步枪中没有子弹，接着向泰迪叙述了一个浑然天成的故事：

　　泰迪自己的妻子就是精神病人，她溺死了自己的三个孩子，泰迪在愤怒中枪杀了她。由于泰迪无法接受这样的悲剧而精神失常，于是他被送进“禁闭岛”监狱进行xx。但是泰迪始终生活在幻想中，他将自己想象成进岛查案的法警，而将两年来一直负责xx他的首席xx师想象成自己查案的拍档。至于他在岛上探查出来的一切所谓的隐情，全都不过是他自己的幻想……

　　泰迪曾经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哪能轻易被这样的弥天大谎击败？他看到医生桌上放着的正是他进岛时被要求暂交狱方保管的佩枪，他眼明手快一把夺了过来，满腔义愤驱使他向邪恶的医生连开数枪！

　　但是医生却没有像他期望的那样血溅当场，反而走过来夺走了泰迪的佩枪，然后轻而易举将它折成两段！原来这只是一把塑料玩具枪，医生说是为xx泰迪而准备的道具……

　　我知道，看到这里，那些网友都和电影中的泰迪一样“服了”——接受了医生的故事，承认泰迪是精神病人。有的网友甚至为影片在此处“颠覆”了前面整个故事而叫好。

　　其实，导演的意思很明确：泰迪当然不是精神病人，医生当然是邪恶的，泰迪查案所得都是真的。只不过当医生和狱方发现泰迪揭露岛上罪恶真相已经难以避免时，使出了{zh1}的绝招——将泰迪打成精神病人（就像“xx”中将人“打成反革命”一样）！泰迪当然有一把已经被狱方没收了的真的佩枪，而医生为什么不可以准备好一把玩具枪放在桌上来欺骗泰迪呢？事实上，影片中有多处细节可以支持这种解读。

　　影片结尾时，泰迪已经接受了囚禁，但是他仍然没有真正屈服。这种开放式的结局也为续集准备好了故事接口。

　　影片真正的深刻之处在于，指出“精神病人”的身份并不是一种客观事实（即福柯笔下的“自然现象”），而是可以xx由旁人建构起来的。当周围所有的人都认定你是精神病人时，你就将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你的所有言论都不会有人相信，你将不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