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千针万线缝缀的一片靛青

     

那千针万线缝缀的一片靛青

 

 

({zh1}一排右上角的那一位是我母亲)

四十一年前——1969年3月初,我母亲从粮店买来几个面粉袋,拆开来,洗晒干净。一连几个晚上,她戴着老花镜,缝缀着面粉袋布,先把它们连成片,再缝接为两个被套。那一年我22岁,是厦门一中66届高中毕业生,二弟小我三岁,是同校初中毕业生。那是xx的第三年头,经历了大串联的狂热、“文攻武卫”的惨烈、何去何从的彷徨,一听到“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我便毅然决然报名上山下乡,还动员一批同学与我同往。弟弟也报名了,再过几天,我们就要到闽西插队落户了。

我父亲是个工人,13岁便在电话公司当学徒,在“四清”运动中被内定有“莫须有”嫌疑(具体嫌疑在1981年中共厦门市委下文件平反后才得知),xx中被单位造反派批斗。此时,他正被新生的革委会政权隔离审查。也就是说,我和二弟下乡后,家里只剩下母亲和三个弟妹,{zd0}的弟弟那一年11岁,大妹8岁,小妹6岁。

那几天,母亲静默着,只是缝缀被套时几次流泪。面粉袋颜色浅白,但每一块布的白深浅不一,母亲买来蓝靛,用热水化开后把被套泡染成靛青。这样,那布块与布块之间的缝接处便看不大清楚,美观多了。

3月8日傍晚,是我们出发到闽西的时间,临行前母亲各塞给我和二弟5元钱。我想不拿,因为深知5元在家里意味着什么。每个月父亲发工资前夕,母亲总为钱发愁,她会叫我到临居铁伯母家借5元,一拿到父亲工资,马上叫我去还,叮咛着一定要说“多谢”。此时,母亲无论如何要我带上钱:“出门在外,没有一点钱不行。”当时她那苍白、无助的神色,几十年来不能在我心中的U盘里删除。

妈妈说得没错,那钱很快就用上了。我插队于上杭县古田公社竹岭大队凹头村,虽离公社只有几公里,但山区雾气浓厚,{dy}个晚上串门时我便踩进结着薄冰的水田里,狼狈不堪。第二天慌忙步行几里路到大队供销社买了一把手电筒。

插队的头三个月,我们分散住在农民家里,伙食由房东承担。四面办直接把每月8元的伙食费发给房东。{dy}个月下旬,我牙疼病倒了,不能吃饭。那天晚上,有人轻声唤我,还触摸我的额头。睁开眼,房东大婶端着一碗蛋汤站在我床前。远离家乡,远离母亲,房东大婶朴素的感情温暖了我的心。记得当时喝蛋汤时我眼睛被泪水模糊了。煤油灯下,母亲缝缀的被套亲睹了这一幕。翌日我写了一首诗《一碗蛋汤》。诗的一段这样写道:“心儿猛一动,/莫非在梦中:/昔日儿在母亲旁,/病时妈妈都这样……”这首诗在校友间流传,让上杭县有关领导看到了,就登在1969年10月23日第十期《上山下乡》报上,1973年它连同我的其它9首诗收进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诗集《闽山朝霞红》里。

三个月后,知青点的伙伴多了,我们按队里的安排集中住在谷仓里,待村里的破祠堂修缮竣工,便搬进新居。晚上,青年农民常来串门。我给他们读我新写的诗,他们竟然听得津津有味,当时农村文化生活的贫乏可想而知。山区的夜晚,不分春夏秋冬都必须盖棉被。我出生在东海之滨的厦门,看惯了大海的深蓝色。母亲缝缀的那一片靛青,犹如故乡大海的一小角,忠实地陪伴着我,温暖着我的梦乡。

隆冬腊月,滴水成冰,我烧一壶开水灌在输液瓶里,塞进被窝里。同时,还制作了一个小桌子,立在床头那一片靛青上,桌上放煤油灯、书和本子,那油灯犹如灯塔,照耀我艰难人生的旅程。我写了四十本日记,其中有几本就是在床上写成。

记得当时,我常常为没有钱买煤油发愁。家里也没有钱寄给我,我父亲被审查结束后,没让他本人看“结论”,但不放心让他在“有国家机密”的邮电局工作,把他调到集体所有制的厦门第二织布厂,工资直线下跌。然而,偶尔我也会收到母亲寄来的包裹——猪油、炒面茶、肩垫。把猪油加进饭里或缺油寡味的菜里,是当年知青的一大发明和享受。我记不得用烂了几个肩垫,但记得写过一首诗:“从那遥远遥远的家乡,/妈妈给我寄来一块肩垫。/我恍惚看见她穿针走线,/把深情密密缝进其间。//轻轻把肩垫披上肩,/我顿然觉得力量倍添。/是母亲把我肩上重担,/愉快地分担了一半。……”深山老林里扛原木、拖茅竹,筚路蓝缕,肩垫为我磨破了几层皮。当地当时农民们烧柴,都是到山上随意砍下一棵树,放上一两个月,让其自然干后再上山砍成小段装担挑回家,山区的灶又特别大,十分费柴。所以,搞副业砍伐大树,要到几十里外的森林里去找。把上吨重的原木送到滑道上,依靠是几个人的肩膀扛。扛原木的我们,每个人腰里别着一个竹刀鞘,鞘里插一把砍刀,砍刀用来砍掉挡道的荆棘和灌木。手里拄一把“丫”字形的木棍。木棍支在没有扛原木的肩膀上,翘在原木下,与扛原木的另一边肩膀一起承受重量。山高林深苔滑,大家吆喝着号子,移动步子,大口喘气,累了,就在较平缓的小路上停下歇息,原木就支在众人的木棍的叉子上。这样,再起肩时就省力多了。这个活,大家步调要一致,稍不留意,就会闪了腰。我们队的一个知青,当年就是伤了腰,至今刮风下雨,腰便疼痛难忍。至于拖茅竹,一个人往往拖三根,三根绑在一起,两根拖在接近小腿边,一根扛在肩上,三根竹尾巴都拖在地上,肩拽手拉,在滑溜的山道上,发疯似地奔跑,汗如雨下。肩垫也是母亲千针万线缝好的,棉软厚实,但还是被汗水渗透,破了一层又一层。摸着被磨破几层布的肩垫,我想起在高中勤工俭学修公路,担子磨破肩膀,脱汗衫时撕下一层皮,血肉模糊。那一幕一定深嵌进母亲的记忆,才会给我寄来肩垫。勤工俭学比起山区里搞副业谋生,简直小巫见大巫,穷乡僻壤里钱分外宝贵,当时只有搞木竹副业才不算资本主义尾巴,所以我们不要命似地干。夜晚,在万籁俱寂的夜幕下,在母亲缝缀的那一片深蓝下,我睡得很沉,也很香。

公社要在苏家坡建水电站,我和伙伴们踊跃报名。那一方靛青,跟随我到水电工地当农民工。后来,又跟随我到古田中学当民办教师。那被套每洗一次,就会褪掉些许蓝色,它一破再破,连里面的被絮也千疮百孔,但它始终陪伴着我。

父亲历史问题的阴影,使我既不算工人子弟,也不算可教育好的子女,尽管我连续两届被选为大队团支部副书记,但还是入不了党,多次招工没份,进矿井挖煤也没份,当工农兵学员更是靠边站了。甚至追求我的姑娘在我答应后最终弃我而去。

我在闽西七年四个月,回厦门只有三、四次,但我常常想起母亲。我写了一首诗,题目就是《想念妈妈》:“每当清晨穿衣服,/我想起了远方的妈妈。/衣服是她亲手做,/伴我遮风挡雨在天涯……//每当溪旁洗衣服,/我想起远方的妈妈。/这衣服她洗过无数次,/到如今还有xx暖心洼……//每当穿针引线补衣服,/我想起了远方的妈妈。/几回回故乡她身旁,/一针针一线线一串串话……//每当临睡脱衣服,/我想起远方的妈妈。/妈妈你可睡着啦?/别为我心儿放不下!”

直到1976年夏天,我终于带着单薄的行李调回厦门任小学教师。当母亲看到那件被套时,不由得眼里闪着泪花。

高考制度一恢复,我考上厦门大学中文系,赶上了春天的故事。1985年母亲过早地结束了她58岁操劳的人生。吊唁厅母亲遗像前,有我工作单位——中共厦门市委宣传部送的花圈。

现在,我的年龄已超过去世时的母亲。每当思念母亲时,我就想起那件被套,想起“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名言,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疼痛,我在《悼妈妈》一诗中写道:“许是为安慰过早的别离,/你常常来到我的梦里。/妈妈,妈妈,妈妈!/为什么你还是那么忧郁?”

那千针万线缝缀的一片靛青呵!

 

      (回闽西时与我两位大学同学合影,一位是《福建日报》副总编,一位是中共龙岩市委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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