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告别可可西里
尼玛就像炒锅里的一粒黄豆,成千上万粒黄豆慢慢变热时,他独自蹦起来,划出一个弧线跳出炒锅,跳出那个藏族社会。也许炒锅外并不像想像中美好,他甚至想跳回去,但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他望着外面的大千世界,兴奋,惶惑,还有一点点悲伤。不管怎样,这个年轻藏人从古老的平稳轨道上跳出来,在创造历史。他也许只是跳出去的最初几颗“豆子”之一,但历史的炒锅在加热,越来越多的“豆子”将跳起来,虽然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2006年5月12日,在卡瓦格博下的西当村,我与跳着弦子舞的木梭告别,加入尼玛和扎多的队伍,直去拉萨。
我们乘坐的丰田越野随山路跳跃,如同身后村民们的舞步。扎多放了一盘音乐,《感动》忧伤的旋律一路伴随我们走到拉萨:
下康区大地一明点,{zz1}师教导声犹荡,
再难闻恩师妙法音,未拜见恩师心忧愁。
这是一首藏语歌,最近几年在藏区很流行,很多汉人也会唱,但没多少汉人知道歌词的含义,所以我请木梭翻译成汉语。木梭告诉我,他一听这首歌就会想到他和扎多共同的上师秋吉活佛,师父已经圆寂,歌声响起时,“再难闻恩师妙法音”,他心中充满哀伤。
青海的秋吉活佛对宗教界的不法行为批评激烈,特别对一些大活佛不留情面,认为有些活佛本该利益众生,却一个个热衷名利,作威作福。他持戒甚严,威望素着,不管是大活佛还是信众,对其十分敬畏。
木梭初次拜见秋吉活佛时,心中惴惴,知道喇嘛们都怕这位大活佛。秋吉活佛请他进去单独见面,木梭入得门来,还没跪拜,却见秋吉活佛对他将头低下,两手献上,十分恭敬地行礼。木梭吓得毛发直竖,“扑通”跪倒。后来才知,秋吉活佛虽对那些尊贵的大喇嘛铁面无情,对普通信众却慈悲有加,恭敬异常。
秋吉活佛生前对信众和非信徒一视同仁,他曾有言:“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如同一个真正的比丘。”1994年2月初,索南达杰的遗体从可可西里运回玉树后,县政府先将其恭送到寺院,后又进行只有圆寂高僧才有资格的火葬。索南达杰身上覆盖党旗,两位武警战士伫立两侧为他守灵,上千盏酥油灯点燃。秋吉活佛主持葬礼,四百位喇嘛诵经三天三夜,超度烈士亡灵。索加乡许多牧民赶来为索书记送行。
当秋吉活佛为这位共产党员超度时,扎多正凄苦地站在可可西里边缘。是他领着公安重回可可西里找到索南达杰的遗体,那已是索南达杰遇难十天以后,他依然匍匐在地,紧握xx,怒目圆睁。
县委书记被杀,公安部成立专案组,公安部长陶驷驹任组长。索南达杰牺牲时,同事靳炎祖和韩伟林被盗猎者绑在吉普车里,后来伺机解开缚绑逃走了。青海省公安厅审讯所有涉案人员,扎多和靳炎祖属于西部工委干部,待遇稍好,虽然失去自由,但可以住招待所。而韩伟林等西部工委雇的向导、司机被关进看守所,境况悲惨。
扎多被排除怀疑后又赴五道梁,仍握着索南达杰送他的77式xx。公安人员在那里设了卡子检查来往车辆,但凶手无影无踪。公安并非一无所获,过往行人如没有身份证就罚款50元,还有人把索南达杰缴获的藏羚羊皮私分。
虽然被排除了怀疑,扎多仍感到人们不信任的目光,他悲伤、绝望而愤怒。他不知道,这时妻子博雷比他更糟,几乎要疯了。
因为没有电话,县里起初以为西部工委的人都死了。扎多两个女儿在街上玩耍,一个老太太走过,叹着气说:“唉,可怜的孩子!这么小就没父亲了。”
女儿告诉了妈妈,博雷大骇,哭着去问县政府,政府人员说“没事没事”,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也不知道。
后来县上的领导来家里慰问,捧着哈达,提着茶叶。博雷以为这是来慰问死者家属,害怕得发抖。政府的人讲:“只是索书记没了。”博雷不信,直到秋吉活佛来说:“没事,扎多在呢。”博雷才知道丈夫没死。可他既没死,为什么不回家?她不知道丈夫去了哪里。
没人愿跟博雷说话,“你那个丈夫,不是好人。”甚至有人这样说。去可可西里的只有索南达杰和扎多两个藏族人,为什么一个牺牲了,一个却好端端地活着?
有人用粉笔在电影院厕所墙上写:“扎多是治多人的叛徒!”博雷见了,又气又伤心,掉头就走。
扎多一下子从受人尊敬的“扎老师”、“扎秘书”变成了治多人的耻辱,甚至有人当众捏造他的谣言,一个去接索南达杰遗体的人回到治多,扎多的朋友文扎问:“扎多呢?”
“他被抓走了,”此人道,“我还说‘别拉走,别拉走,’但公安不听,还是铐上拉走了。”
自从文扎和扎多离开中学,扎多进了可可西里,文扎运气不错,进了县委组织部。他和在农业银行的朋友亚卓托人给扎多捎去一瓶白酒,扎多收到酒,知道朋友惦念他,心中才得到些许安慰。
博雷在惊恐忧虑中等着丈夫回来,{yt}夜里3点钟,她听到房外汽车响,急忙打开门,那一幕她永远忘不了:她的丈夫穿着黄大衣站在门外,没有帽子,光着头,满脸胡子,眼神呆滞,似乎是傻了,又像是害怕,好可怜的扎多!博雷一下将丈夫抱住,痛哭起来。
将丈夫拉进屋子,博雷一边哭一边给丈夫打奶茶。扎多两个脸颊通红,不停咳嗽,那是急性肺炎的征兆。博雷哭着抱他,扎多蔫蔫的,不怎么说话,似乎没了感觉。她不知道,丈夫的心思还停留在可可西里,想着索南达杰。
随后数月,博雷仍惊魂不定,夜里听到汽车声就翻身而起,时刻迎接丈夫回来,等清醒过来,才想起丈夫就睡在身边。
很快过藏历新年了,因为索南达杰的去世,许多人家连年都不过了,治多县一片哀伤。索南达杰的妹夫扎巴多杰来找扎多,希望再进一次可可西里,找寻索南达杰的遗物。扎巴多杰原是治多公安局长和检察长,时任玉树州人大法制委员会副主任。县政府支持成立了车队,扎多带路,他们到五道梁时正是藏历新年。
那些守金矿的人还在,只是除了扎多一个笔记本的皮子,其他资料全被他们毁掉。索南达杰原来戴着太太的手表,后来遗体上没有发现。在索南达杰牺牲的地方,扎多找到了自己的毛巾。他们曾带着两瓶白酒,在山梁上喝了一瓶,这里找到了另一瓶的碎片。西部工委的吉普车上有好几个枪眼,但车上的录音机被拆掉了,后来发现装在一个盗猎者的车上。所有人都趁机捞一把。
扎多回到治多没多久就患了急性肺炎,博雷照顾两个女儿,他一人去医院打针,医生护士对他爱搭不理,他给火炉加上牛粪,点滴还没打完,牛粪就灭了,如同他那颗黯然的心,慢慢变成灰烬。他骑上自行车回家,身体虚弱得一公里都骑不下来,中途必须到亚卓家喝碗茶,才能鼓起劲回到家里。厕所的墙上仍然写着“扎多是治多人的叛徒”,很多人认为,他和索书记一起去可可西里,却没有保护好索书记,不管以什么理由活着都不可原谅。没人知道,也没人想知道——1月18日夜里发生了什么,扎多到底在哪里。
县长问扎多:“还没入党吗?”
“没有。”
“唉呀,你不是党员,”县长叹口气说,“如果你是党员,可以顶替索书记的位子——准备任命你为可可西里经济开发公司副总经理。”
扎多去问秋吉活佛,活佛说:“不要再去了。”
“我不去了,再也不去了。”扎多对县长说,“让我当书记我也不去了,功过是非你们看吧。”
可可西里把扎多的魂魄都已吓掉,他在那里失去了老师,回到治多,他又成为最卑贱的人,无论如何,他绝不再去那悲惨之地,秋吉活佛的话坚定了他的决心。
扎巴多杰成立了“野牦牛队”,许多热血沸腾的志愿者加入,他们都是索南达杰的追随者。扎巴多杰希望扎多加盟,扎多拒绝了。
几年后,“野牦牛队”在可可西里艰苦卓绝的故事震惊了中国人,但1998年底,扎巴多杰在家中中弹身亡,原因不详,后“野牦牛队”解散。嘎玛当时听说了“野牦牛队”的故事,十分崇敬,与朋友在北京将“野牦牛队”注册成商标保护起来,后终于等到“野牦牛队”重建时,又将商标还回去。但“野牦牛队”队员最终星流云散。
病好后,扎多与文扎去索加乡整理索南达杰的事迹,亚卓所在的银行出了3000元钱,扎多与文扎又各家各户募捐,终于凑了一笔钱,到西宁印刷一本索南达杰事迹的小册子《巍巍忠魂》。
青海省这期间轰轰烈烈学习索南达杰事迹,县委书记找扎多说:“你自己挑个单位。”
“宣传部,”扎多说,“我要宣传索书记的事迹。”索南达杰之死确定了扎多一生的方向。
1995年春天,扎多与亚卓到西宁印刷《巍巍忠魂》,忽有{yt}一位名为郭碧川的演员找上门来,他曾演过《红牡丹》的男主角。他在北京的麦当劳看《南方xx》,读到文章《县委书记血洒可可西里》,起初还以为一个县委书记死在意大利西西里岛上呢,看完报道,大感兴趣,想将这个故事拍成电影。
扎多像是遇到了真神。他背着两捆索南达杰写的报告和文章来到西宁,曾交到一些记者手里,但很少人感兴趣。他恨不得让全世界都知道索南达杰,但毫无门路,忽然有个拍电影的机会,他要抓住!扎多没完没了地给郭碧川讲索南达杰的故事,郭碧川与他一样激动,听得来神,整夜不睡,二人开始编剧本,并确定郭演索南达杰,扎多演自己。
玉树州委宣传部为拍电影出了20万,治多县的娃娃们走到六公里外的山口,唱歌跳舞地把摄制组迎进来。
博雷已有七个月的身孕,但身体不好,扎多在可可西里时,她忧劳成疾,一直没养好。1995年8月4日,她肚痛得厉害,快到半夜,扎多才摇摇晃晃回家,倒头便睡。他太累了,既是演员,又是编剧,还负责摄制组的行政事务,向牧民借一件藏装,都需要他出面。
第二天早上,扎多将博雷送到县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双胞胎,两个男孩儿。”
夫妻二人又惊又喜,但医生警告说可能要早产,需住院保胎。
扎多忙于拍电影,无法照顾妻子:“博雷,我照顾不了你,为了索书记,我今年只能拼上了。”他每天半夜回到医院,躺在陪护床上便呼呼睡去,梦中见到的不是儿子,而是那部名为《杰桑·索南达杰》的电影。
博雷身体越来越糟,有人建议她去西宁医院,否则母子有危险。但整个摄制组在等着扎多,他不能离开。没有丈夫陪伴,博雷不想孤零零一个人去陌生的地方,扎多也不愿博雷一人离开。他想到母亲离开他时的情景:她被两头犏牛驮着,慢慢离去,母亲抬起身向儿子招手,远远地看不见了……扎多从此再没有母亲了。
9月2日深夜,{dy}个儿子生下来,哭声响亮,扎多喜笑颜开,小心抱在怀里,两个小时后弟弟又出世了。几个小时后,突然发现两个孩子气息微弱,医生急忙抢救。
但在这个海拔4200米的高原小镇,医疗条件落后内地城市几十年。两天后,两个男孩儿还没看清父母的脸,就在父亲怀里一个接一个没了呼吸。
博雷哭得气息奄奄,从此不敢见到黑夜。县城没有电,她把手电筒挂在床顶上,像月亮一样一直照着她,等电耗尽了,她一个人静悄悄地出门,顺尼洽河一直往上游走,她想走到那远远的高山上,远离黑暗,看到太阳升起。
扎多木然把两个儿子送到xx台,博雷的哭声像针,一针针扎在他心上:“如果不是你这样的父亲,孩子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