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川牛郎的牛皮(12)_北川牛郎_新浪博客

北川牛郎的牛皮  

老牛回望录(二)

12、灵魂不死

辽沈战役打了三个月,歼敌近六十万;平津战役打了两个月,歼敌近五十万;淮海战役打了三个月,歼敌六十万。在中国革命历史上,这是最漂亮的三大歼灭战,是世界战争史上,战果最辉煌的三大歼灭战。这三次歼灭战,对于改变敌我军事力量,取得解放战争的{zh1}胜利,具有决定性的战略意义。十六、七年后的四清运动这场歼灭战,历时半年,震动了人们心灵,清算了干xx伍中的种种问题之后,也准备要结束了。

经过激烈的歼灭之后,我是被xx在地上,等待{zh1}的处理。开始,宣传要关我的班房,继而宣传开除教师队伍,接着说开除留用,{zh1}又说撤去职务,继续教书。对于这些宣传,我没有多少功夫去思考。我{za}用“从最坏处着想”这句话来安慰自己。我想不管怎样处理,都是为治病救人,使我吸取教训,就象孙悟空那样,戴上一顶花花帽,时时想着自己的罪孽,时时想着自己屁股上的印记,就会把尾巴夹得紧紧的,一不逞强,二不好胜,三不追名,四不逐利,埋头去改造自己的罪过,可能到死时,领导上会说:“你终究成了一个好人!”

大约是上级有指示,或者是中央五一六通知的影响,山乡的四清运动宣布结束,各大队各单位开始打收兵锣了。有{yt},田秘书把我找去对我说:“经过运动的考验,和工作队半年的考察,你在东宣五年的工作成绩是主要的,你本人的作风是正派的,工作学习是艰苦的,能从各方面严格要求自己,是党的一名好干部,因此队党委报告请示四清工作团,同意你还是继续担任东宣小学的教导主任。”

这是春雷吗?可是时令已到夏天了!田秘书把哪个干部的审查表拿错了吧?我能得到这样的评价,能得到这样美好的结论?我申请当个教师都不行,还让我继续当教导主任吗?这样做,还能叫打歼灭战吗?可是田秘书的这一番话,句句清楚,字字朗朗,讲话的语气是诚恳的,讲话的仪态是郑重的。从他到山乡学校这半年,从未这么温和的平易近人地讲过几句稍稍温和的话。我觉得这个结论与运动的进程不大符合,于是我问:“领导上应考虑我不适合作领导工作,我的出身不好!”田秘书堂堂正正地说:“二十三条有规定,出身不好看本人,你是可以革命的嘛。”

我听了田秘书的这些话,心里泛起了汹涌澎湃的狂浪。我实不敢接受队党委的决定,我本人的表现也很不好,怎么继续担负领导工作呢?我向田秘书讲,希望队党委另选人材,我自己甘当一名教师。田秘书有些不耐烦了:“怎么样,对运动不服气吗?火烧旺了些,是吗?”我知道这样的话是不准再推辞,不准有任何申辩,只好退了出来。

我回到家里,向我妻说了工作队的意见,我妻说:“不!坚决不当干部!”我妻常常只说结论性的话,这些简单的结论的话又是他长时间思考的结果,我无力辩解,我也的确不敢再去充任古刹的长老和尚了。运动一开始,不由分说,弄进烈火中去锻烧,经过几个月的烧烤,浑身烧得乌焦疤拱,然后把你从八卦炉里取出来,捡一顶帽子扣上,下道命令:“继续向前冲!”岂知,脚粑手软,周身伤痕,威信扫地,精神受挫,哪有带兵打仗的力量啊!

经过激烈地战斗,战场上仍硝烟弥漫,人心惶惶。运动中左派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放了那么大的重型xx,都未轰倒炸烂一个芝麻官儿,心里也不是那么快乐。

运动的中间派,他们保住自己的屁股,又怕再来一个回马枪,故而不闻周围事,只讲教科书。

运动中挨整的那些人,背上黑锅,身负重压,口里称颂工作组好,内心实有怨气。

我虽又扶上马,但无心指挥。这样,大樟下这一群小学教师的元气大伤、锐气大减。从寝室到办公室,从办公室到教室,从教室再回到寝室,各自为政,各行其是,各自保身。

六月底{yt},学校工作组召开了四清工作组座谈会,我本来已宣布为四清工作组的成员,但未能通知我参加。

会后,田秘书走到我的寝室里,查看了我的书柜,找出了《三家村杂记》、《燕山夜话》、《海瑞罢官》等一批畅销书,说是借去看看。

第二天,田秘书问我:“有人揭发你爱写东西,每晚写到一二点,你写了什么?”我说写的是日记,他说拿几本来看看,我便从床下木箱里取出了几本给他。他随便翻翻,然后说:“借去看看!”

三天以后,四清工作团发出通知,小学教师集中区上,开展文化大革命!我们山乡教师奉命集中,首先听李平石作开展文化革命,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报告!报告结束,我在想我是经过四清运动清洗过一次,打歼灭战都过去了,恐怕文化革命的烈火不会烧到我的头上,何况队党委的结论是那么好呢?

我和我妻心安理得地参加学习,讨论,集中学习第二天,会场里刷出几十张大字报,大字报的标题是《把黑帮分子XXX揪出来示众》,下面是编辑我批在《燕山夜话》、《三家村杂记》书上的一些心得体会,还辑录了我日记中的一些片言只语,列出的小标题是《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反对xxx思想》、《诬蔑三面红旗》。大字报一贴出,全区教师争相观看,尔后便是批判会,斗争会。

我们夫妇俩陷入文化革命的包围之中。这时,我爱人怀孕四个月了,眼看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以及一片红色恐怖,心似火燎,又气又怄,寝食难安,日渐消瘦。一见我,只呆呆地望着我的头,细细观看我充血的眼睛和消瘦的面庞。

十天的围攻结束,我们冒着大雨回到山乡东宣,在大樟树下的木楼里抱xx哭!我劝她想开些,要让孩子在肚子里健康成长。他劝我想开些,风浪再大,也同舟共济。我们共同悲叹,苦难重重,何时得了。

正当我们痛苦不堪之,工作队派人来抄家,什么也不要,只提走了装日记的板箱。过了三天,我们又冒着倾盆大雨押送县里集中学习班,学习班开始第二天,围攻我的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我想升级了,山乡歼灭,区上火烧,县上炮轰,这大概{yj}性地打入阿鼻地狱了。

但是我想,四清运动开始雷鸣电闪,重炮烈火,批判斗争,{zh1}呢,还是宣布我无罪!区上围攻十天,打出的子弹并不新鲜,全是我自己的日记节录,如果不断章取义,他们什么也捞不到。到了县上,只不过是把日记中摘抄的话语更多些了。如果有哪一位党的领导人要查原始材料,看看原文,那么,我的日记不仅不是反动思想的记录,到是难得的红色日记和教育手笔。到那时,我会又得到某一位领导的肯定,而那些别有用心的劳作,只会变成笑柄。

我还想:托尔斯泰论述,在三次灭水中浸泡,在三次清水中洗涤,就可以变为一个比纯洁更纯洁的人。我,乡上斗,区里攻,县上烧,岂不刚愎自用刚三次吗?我会在无数次的锻烧中成为一块纯钢的。

我这样想,反而觉得大字报是一张雪片,待雪片积成雪山,这些雪山先压住我,待太阳一照,雪山化为雪水,雪水清洗我的污身,那么,我会成为冰肌雪肉那样的纯洁的人。他们贴大字报,我给他刷浆糊,他们虽然有些讨厌,但也不好拒绝我的革命行动。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终于被打扮为全县小学教师中一个赫鲁晓夫,一个小邓拓。我的行动不自由了,每天三四个人日夜监视着我,我到这时才感到痛苦难忍了,我爱人几次昏厥过去,几次弄到楼上去逼供。有{yt}逼了三个小时,我爱人下楼,一看楼下的空间,似万丈悬岩,顿时头昏眼花,一个趔趄倒下去,从楼上顺着楼梯滚到楼下,母亲和腹中的儿子,差点断命于教学大楼之下。

{yt}晚上,我趁守护我的人买热鸡蛋去了,我便走向宿舍大楼尽头的老桑树下,准备在老桑树上结束一生。刚刚把捆被盖的麻绳子捋出来,监视的人来了,我连忙走到宿舍墙边坐下。监视我的人叫我回宿舍里去,我说天热,在这个地方乘乘凉。

我坐了一两个小时,监视我的人不耐烦了,便走了。

我于是又连忙取绳子,往桑树上搭,恰在此时,我妻来了,她吼叫:“你在干啥?”我一身打抖,两手发软,绳子掉在地上。

她捡起来,泪眼汪汪地盯着我,她说:“你这样做,对得起你的妻子?对得起将来出世的儿子?”她忍不住了,泪水如泉,拉着我往寝室里走!

死不下,活着苦恼,我终于病倒了。我强打起精神,一步一挨地走到医务室求给一点药,医生给我一瓶子,叫拿去涮涮好装药,我拿起药瓶,一步一挨走到厨房边的水池,把药瓶迷入水中渗水,那瓶口咕咕地出水泡,正在这时,一只巨大的手猛地抓住我的膀子,大吼一声:“反革命放毒啊!”说时迟,那时快,一伙人打打推推,把我拖到办公室里,当即开始审讯我这个现行行革命!

正当人们把我送往枉死城时,医生来了,他说:“不是放毒,是我们叫他洗瓶瓶!”医生的证明,才使审判我的人相信我的口供是真的,但又狠狠地斥骂我不该把瓶子伸进厨房水池中去取水!我承认了这个错误,才被放出来。

当我走下楼时,走廊上,过道上,树干上,到处是要求逮捕我的大标语。

我爱人见到我也哭了,她说大字报贴到她的床上,躺一下的地方也没有了。

我听了,看到她挺起的肚子,只是说:“我害苦你了!我们离婚吧,不然你我都活不出来!”

她不准我说这些话,反而xx地说:“走,我陪你到球场上走走!”

我们来到球场,地面热气蒸腾,天上乌漆墨黑,凭借高楼上射出的灯光,可以看到一排排篮球架。我们在一个篮球架下面坐下来,你一言我一语推测着将来的处境。

我妻说:“你是不是反革命我明白,你自己也明白,怕啥?我这里有一百斤粮票,一百元钱,你拿上,有机会跑出去,到成都去找大表姐,她是省长李大章的家庭教师,由她带你去见李大章省长,找他们申冤。”

我听了她的话,更加悲苦。我向她说,这样作,只能加剧我的彻底毁灭!绵阳的这场斗争,就是他们掀开的。这儿的逃犯他抓到了,一铁链子拴了,派几个人押回来,还不是丢进牢房吗?纵然不丢牢房,打也把人打死了。而且还牵连你的大嫂、你大姐,怎么干这种作茧自缚的事呢?

天黑沉沉的,地黑沉沉的,我们只有往寝室里走!

走不掉,只有挨斗。大会斗,小会斗,各校抓去轮流斗,要把我斗倒斗臭,煮粑烧焦,叫我永世不得翻身。千人斗,万人骂,斗得我脑子发麻,骂得人晕头转向,这些我都不怕。

他们斗,我心里说,狠狠地斗,把脑子里的污垢刮干净,我好重新做人。

他们骂,我心里说,狠狠地骂,让我灵魂深深触动,记取作人教训,今后不重陷污潭。

斗也罢,骂也罢,我都不怕,最恐惧的是判刑丢监。

如果那样,今生今世一切都完了,而且那未见天日的孩子一旦降生,他就会被套上父亲留给他的精神枷锁,父亲这种罪孽无法xx,儿子天大的本事也不能摆脱,我毁了可以,孩子毁了太可惜。

我在心里暗暗企求:怎么斗都可以,不要开除我,让我留在教育战线上打钟、摇铃、扫地、煮饭,改造三五年,再让我登上讲台,用自己改造的经历去教育学生走革命路,同时尽一点父亲的责任,让儿子长大成人,以消减当父亲的罪过。

我内心企求着,祈祷着,但是每斗一次,人们都义证词严地要求政府法办,要求公安机关依法严惩。

每一次斗下来,人们当着我、背着我纷纷议论:凭几百万字的反动日记,就够枪毙的资格了,这样反动的人留在学业校里,少年儿童不受毒害吗?

我听他们公开的、背后的舆论,心里就炸了。唉!要是很快把我枪毙了,我就无法在适当的时候,向党组织提出申诉了,孩子就永远是狗崽子了。唉,多不幸啊!

八月一日,全县召开斗争大会,把我推上了“断头台”。斗争完了后,宣布戴上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的帽子,开除公职,押送农场劳动改造!

哈!怎么一回事?他弄错了吧?他们怎么不听那么多人的呼声,把我推上法场处决了呢?是哪一位大官这么仁慈,尚给我留一条生路呢?

也许吧,也许哪一位大官看到我的日记了,但又恐我打着红旗反红旗的人,便来这一手,留待审查。

四清一团火,烧了六个月,{zh1}让我还魂上马,继续作人。

文化革命五十天,把我抛入八卦炉,比孙司空多烧了{yt},又把我抛出来,送往农场改造。

也好啊,我去改造,改造十年八年,经过千灾万难,总有{yt}会去到西天,立地成佛,成为好人的。

我改造出来了,成为了好人,儿子也就去掉了无形的枷锁,妻子或许更加厚爱丈夫经受得苦难的折磨。那样,我们三个人都可以正正堂堂在人世上活二三十年,教几批小学生,后半生给人民作些贡献,也可以在盖棺时得到人民{zh1}的审判嘛!

唉,还是大官们心地宽广些,容得下我这样一个万人痛恨的人!我正陷入如此兴奋之中,忽听得有人吼:滚出去!随着吼声,我也就“滚”出全县斗争的广阔场面,如释重负地向着宿舍走去。

押送农场前夕,我爱人把一件新的马褂子给我披在肩上,叫我穿一穿,看合不合身。

我感到有些吃惊,斗争这样残酷,我的爱人竞会有心给我缝一件劳动的衣服。

我拿着衣服,望着她浮肿的脸,望着典着的肚子,我难过极了。我给她带来的痛苦,是任何一个新婚女子难以忍受的。

婚前简单的恋爱,旧式寡妇合家式的结婚,结婚后繁忙的工作,不到半年挨歼灭战,遭全县斗争,开除公职,押送农场劳动,这一切,对一个善良纯洁的女青年简直是致命性的打击,而这都是因为结识了我这样一个伴侣而造成的。

没有我,她没有那么多的痛若,她要是与另外一个青年结婚,绝不会遭受这样大的耻辱。

我想到押送农场去后,她更孤立了,而且会遭到更沉重的折磨。我便又一次向她说:“我们离婚吧!”我爱人好似大姐姐一样地说:“我们结婚不是演戏。你好好劳动,我等你从农场出来,如果可能,我生了孩子也到农场来!”

我还能说什么呢?

一个勇士给了我生活的勇气。

一个贤妻送给了一件劳动的汗衣。

一位母亲思念着未来的生命。

我结识了一个伴侣,有如结识了三个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的朋友。

有他们支持我,我只有努力改造,争取早日回到她们身边。

我向妻子说:“那你就等着吧!反右派斗争过了五年,摘了他们的帽子,从农场回到了学校,你也等五年,我也可以回到学校,走上讲台,重新生活,用后半生为人民多做贡献!”

我爱人产生了新的希望,心情也就宽慰多了。我们又谈了分别后,如何战胜新的困难,顽强地生活等问题。才依依不舍地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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