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江南是暮春，我想起一盆“仙人指”。

    下午，有阳光，但凌厉的西北风穿过层层高楼，呼啸而来。窗户，有爬山虎嫩绿叶子探望着的窗户，发出寒冬时一样的呼号和呜咽。窗外，惊风乱飐；樱花，落英缤纷；香樟，黄叶纷飞。

    在窗前，我静静看着，樱花花瓣随风转过墙角，飘洒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大厅的水泥地上，“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窗台上，同事的一小盆观音莲，在阳光中，却微笑着注视我，散发着明净、圣洁的光芒。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那一盆“仙人指”。

    那还是许多年前的事情，我刚参加工作。同事张老师是个爱花的人，选了张靠窗的办公桌，桌上、窗台上，放了十几盆花草，有六七盆是仙人球和仙人指。精致的陶瓷盆，绿叶红花，给单调、清贫的教书生活增添了不少色彩。办公室老教师多，老师们喜欢静静看书、备课、批作业，很少聊天，空气有点沉闷和压抑。我就坐在张老师对面，很多时候，我眼光离开书本，注视着她们；阳光下，花草们也就微笑着注视我；窗外，远山隐隐，是沉默着的青春和心事。我的心情和诗歌，像仙人指上尖锐、纤细的茸毛，在青春的阳光下，忧郁、清新、有质感地生长着-----张老师见我经常对着花草发呆，就把窗台角最小的一盆仙人指放到了我的桌子上，说是送给我。从没有养过花草的我，就此拥有了{dy}盆属于我的花卉。

    仙人指不大，和我蜷缩的手掌差不多，只有四根“手指”，其中一根稍长些，长在一个黄泥色陶瓷盆里。春去秋来，经常搬办公室，我总是先把那盆仙人指捧过去。有月光的晚上，夜深人静时分，我喜欢把灯关上，人拥在椅子里，红灯牌小收录机流淌着克莱德曼的柔曼的钢琴曲，或者是我悠悠、断续地吹着口琴，月光悄悄地从窗户中斜进来，仙人指在桌子上留下一团模糊的倩影----书籍、诗歌、梦想和我孤独寂寞的青春，都在月光和音乐中变得清晰、美好。

    不知是从何时起，我开始了写诗。我的孤寂的生命，开始有了温柔微笑着的注视，有了长发飞扬似的牵挂。伴随着我的小小的仙人指，快乐地、青葱地生长着，在钢琴曲《爱情的故事》中，在小号吹的舒伯特的《小夜曲》里。夏天，我要远行，仙人指搬到了宿舍，放在一个荫凉的墙角。

    那个时期，青年男教师失恋，似乎和现在的“转角遇到爱”一样容易。当龙飘飘的歌声“把你留在路边，我无情地离开”如春天的烟雨弥漫在心头的时候，我的生命，从皎皎明月中坠落到滚滚红尘里，情感、思想萎缩，读书、写诗是连自己都讨厌的“恶习”；喝酒成了常事，酒量飞涨；打xx成了最让人着迷的事；经常想着“暴富”，加入了“全民经商”的行列------很晚很晚，才回到凌乱不堪的宿舍，倒头就睡。那盆仙人指，猫在一个角落里，旁边是一个脸盆架；挤靠在一起的，还有雨伞、几双鞋子、一堆废书什么的杂物，好像有两年，我没有去整理过那个角落。

    1989年，许多人的青春激情，在那个特殊的初夏，消散、冷却。生命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有时，会因为彷徨而冷静、绝望而孕育希望的。校园里那只孤独的青蛙在歌唱，被唤醒的，是我的萤火般闪烁的思想。六月下旬的一个晚上，我躺在床上，蚊帐依然细密如往事，钢琴曲依然忧伤、清亮地流淌在耳边----突然，我想起被遗忘了两年多的那盆仙人指。移开脸盆架，翻走伞、鞋子和杂物-----仙人指，静静躲在了墙角的最里面。应该是死了吧！我捧着蒙着厚厚一层灰尘的仙人指，喃喃自语。穿过黑乎乎的走廊，在黑漆漆的盥洗间，我把仙人指放到水龙头下冲刷，然后，回到宿舍，放在桌子上：昏黄的电灯光下，一盆仙人指，长高了许多的仙人指，青葱翠绿的仙人指，呈现在了我的眼前！她那么深情又忧伤地看着我，看着我轻轻触摸她尖细的茸毛，看着我泪水悄悄挂上脸颊----被我遗忘了两年的仙人指，没有阳光，仅靠着我洗脸时撒出的几滴水，居然存活了下来，依然翠绿着，还长高了不少-----面对这样的生命，我能说什么呢？

    那天晚上，我几乎没睡，就在仙人指前，在钢琴曲中。读着那盆仙人指，我知道了，人世间，有许多美好的东西，是无法遗忘的，是不死的，关于爱，关于梦想。仙人指中间的一根，直指着她看不到的蓝天，指点着我，生命，只要有最基本的生存元素，就要倔强、美丽地活着，无论在那个角落，无论是被掩埋还是被冷落。

    那一年，苏州大学外语系的周文娟在我班上实习，整整一个学期。六月底，我带着去完成实习任务之一家访时，走在乡间小路上，她说了自己的苦恼：男友在南京，她毕业时只能回到老家——常州武进的一个农村中学。而我，向她说了一盆仙人指的故事，江南的田野，蛙声如潮，萤火虫四处飞舞。七月初，实习结束了，回学校时，我把那盆仙人指送给了她——希望仙人指也能给一个苦闷彷徨着的生命指点迷津；还有，让一个细心美丽的女子照料着，仙人指，也许会不再有委屈，会长得更好些。

    今天，多少年了，在暮春的江南，在一个落英缤纷的日子，我又想起了那盆仙人指。尽管再也没有知道她离开我之后的状况，但我想象得到，她在阳光下翠绿茂盛挺拔的模样-----我也低头看自己，枯树一样的生命，能不能长出些葱绿、尖细和正直的嫩芽来？

                                                       2010.4.27构思，4.30午后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