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印“古书”的风气,近来又盛行一时。这当然不是坏事。保存了一部分值得保存的“古书”,我们也认为是今日所应该做的工作。在我们研究中国文学的人看来,更觉得尤可同情,尤有益处。但对于近来翻印“古书”的人所走的路,我们却认为有讨论和纠正的必要。
翻印“古书”的方法,最常用者有两种:(一)影印法即用原书照相,以石印或珂罗板印出;像上海商务印书馆所印的《四部丛刊》、《四库珍本丛刊》等都是。中华书局翻印《图书集成》也用此法。
(二)排印法即用铅字,翻排原书文字。像中华书局的《四部备要》等是。也有加以圈点或标点的,像商务印书馆的《国学基本丛书》等是。
这两个方法,各有利弊。石印法不改变原书行列款式,不会有什么错字,这是其利便、妥善处。然卷帙过于繁重,费工费时过多,售价过高,非一般人所能有,此是其弊。铅印法,比较的省篇幅省纸张,定价可以便宜些。此是其利。然其弊,则在校对疏忽,错字太多。
其实,这两个方法是可以相辅而相成的。我们必须先分别那些古书的性质,然后才可以决定某种书用石印法或珂罗板印法好,某种书用铅印法好。
同时还须顾全到社会的经济状况,读者们的购买力,替他们打打算盘。而尤其重要的是,对于一部分有毒的,不必要的东西,更宜仔细的斟酌其应否重印,或虽值得重印,而须预防其流毒于社会。
先得审查“古书”的性质和价值。应该大量流通,或仅须翻印少数的部数以资保存,都须依据其性质而决定。
大抵古书之值得大量流通者,必须具有左列价值或资格的一种或二种:(一)史料研究历史或专门学问所必需的,像《九通》、《二十四史》之流;(二)参考图书一般从事于中国文学,中国历史以及其他学问所必需的;像《图书集成》、《佩文韵府》、《说文解字诂林》,以至比较古旧些的《太平御览》之类;(三)文学名著值得大量流通、不妨成为公共读物的名著,像《水浒传》、《杜诗》之类;但必须注意其为xx的。
(四)文学总集大部头的总集,像《全唐诗》、《全唐文》、《全上古汉魏六朝文》、《雍熙乐府》等等,也是普遍需要的东西。在其间,我们往往能得到极多的在史书上所得不到的材料;(五)重要的丛书包含罕见的及重要的古书的,像《十三经》、《学海类编》、《格致丛书》、《夷门广牍》之类;有的流通极少,不易得见,有的流通虽广,而合于日常应用的本子却还不曾有。
这几类的古书是不妨大量散播出去的;就是一位研究社会科学者,他的案头,也是必须摆放着《九通》、《图书集成》的;一位植物学家的书室里,如果发现有一部《图书集成》,一部《太平御览》,也并不是可惊诧的事。
这一类应该大量流通的古书,必须以大多数读者的购买力为研究的对象而决定其印刷的方法。而且,在印刷的时候还必须注意到读者的翻阅与携带的便利。故加以标点及索引是必需的;篇幅也不能过多,字迹倒不妨小些。
我们为了便于诵读,往往用大字印书,实在太不经济,必须改用小字,特别是这类的参考书籍。中华书局新印的《图书集成》,最不近情理。图书集成局印行的铅印本,市面上还不罕见,市价不过五百圆。有破损水渍的不过三四百圆,殿版的,在故宫博物院便有四部,北平图书馆也有(涵芬楼也有一部,似已被焚),同文书局石印的底本,现在还在清华大学图书馆里。都并不难得、难见。如果我们要印这部书,{dy},要篇幅缩小到最可能的缩小的地步;第二,售价低廉到最可能的低廉的程度。如此方才有益于人——也方才有益于书局。(薄利多售!)如今册数多至近千(?),售价高至八百圆(预约五百圆),普遍的人能够有力量购之乎?有力购之的,大概都已经购有。这笔最可做的大买卖,岂不白被糟塌掉乎?我们曾经想过,若以《英国百科全书》式或日本《大正大藏经》(洋装的)式的装订(每面可容原书十二页以上),每册至少可容二千面(两面印),最多不过五六十册便可了之。
售价{zg}不到三百圆,或竟低到二百圆左右。对于读者们岂不便利!再加总索引一册二册,可另售。日本版的《佩文韵府》,只有二厚册,可挟之而趋,还有一薄册的索引,够多末便利!而他们在明治初年便已想到这末办了。商务印书馆印的《百纳本二十四史》也笨得可笑;xx为了搬弄古董,除了中国,没有一国肯这样的浪费纸张和印刷力的。如果为表彰宋版、元版,印一册“留真谱”已经足够的了。《二十四史》的本身,尽可根据宋、元、明、清等原版、古版,排印出来(或缩小石印亦可),而附以“校勘记”(仿《大正大藏经》式),这个工作,岂不是“不朽之盛业”乎!大约有二十四册或三十册便可够包容得下的。定价也不会过高。如今却是那样的浪费纸张、印刷力乃至读者们的金钱!最近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嘉庆本《大清一统志》,这乃是一部通俗的必备之书,然售价高至一百馀圆,册数也多至二百册!谁买得起?照我们缩印的计划,则仅八册十册左右的书耳。为什么他们不会为自己的买卖打算一下呢——即使他们不肯替读者们打算。
像《二十四史》这一类的书,如果影印古本流传,还有一个可怕而想不到的危害。校勘是机械的工作。如果有好的可靠的版本,便可省却无数学者们浪费的校勘的时间。如今把古本影印出来,是否要使每个学者都费时力在校勘上!只有一二十个精细的人,在机械的工作着,便可永远的省却无数人的宝贵光阴。为什么不肯这么办呢?!没有一国的人,有像我们那末不会替别人乃至替自己打算的!
倒还是向来不被人重视的《万有文库》本的《国学基本丛书》之类,值得我们的同情与表彰。吴荣光的《历代名人年谱》如今是缩成小小的一册了;《四库总目提要》如今是只有四册。这够多末方便呢!
至于珍本、孤本,印出来只是为了保存的目的,或者,内容有毒,不值得大量流通的,像《金瓶梅词话》之流,则不妨在印刷者经济能力之所及,尽量的印些xx的版本,像日本印唐人手卷,印宋版《世说新书》之类,那也是就个人性之所近、嗜好之所在,随意为之,没有人可加阻止——也许还该加以赞颂。不过,也不宜印得多,不宜纯为了营业的目的。
但像《四库全书珍本丛刊》之类,却又当别论;他们虽是珍本,其中未始无可用者,普通图书馆是必需的。为了他们的易于购买,似也宜照商务印书馆原定印行《四库全书》的方法(即缩小洋装本)印行之。则售价至少可减少到十之七八。然而为什么偏要照现在这样的《四部丛刊》式印行呢?这他们怕也是漫无打算的。但图一时牟利,不计购者能力。这便是今日出版界的根本大病,非痛快下一针砭,叫他们改途重张不可!
如果有人以实际的有效的工作,来xx他们的愚昧无知的仅知图利的行径,则更是功德无量的了。
我们——乃至大多数的读者们必会站在革命者的一边的!
至于大规模的“丛书”,无所不包,像《四部丛刊》、《四部备要》之类,我们也以为是不必需而浪费的事业。日本印行的是什么:日新月异的新的科学书与文学书!而我们却老在“古书”堆里作圈子。怎怪得不一败涂地呢!
而像《四部丛刊》之流影印古本的,特别有害;他们竟导引着一部分的人,以有用的时力,耗费在校勘的工作上了(这有许多事实证明之)。若个个人都成了钱遵王、黄荛圃、顾涧苹,还成了什么近代的国家!这可以说是流毒,不是流通。以宣传文化的美名而流布有毒的什么,未免可痛!
《四部备要》的编辑也是无聊的工作。有用的是并不好看的仿宋字,并且不将原书的篇幅减少了多少(约原书二册,《备要》合之为一册)。在便利上——是谈不到的。分组发售,却是他们聪明的办法。但为什么不更为读者们打算一下,缩印成《国学基本丛书》的式样呢?
我们固希望古书的流通,却反对无计划、无意识的浪费的工作,无聊而有毒害的事业!
(郑振铎《文学》二卷六号,一九三四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