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沙发上的丈夫传来微微的鼾声，她起身去把电视关上，到卧室拿出一床小毯子，盖在丈夫身上，便开始收拾碗筷。
她小心翼翼的，不发出一点声响，把大大小小的碗和盘堆成一座山，送入厨房洗碗池，然后把门带上。
打开水龙头，她伸出右手两个手指试着温度，左手微微拨动水龙头，左右调节着，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哗啦哗啦，是那一晚的掌声。哗啦哗啦，夹杂着参差不齐的声音，却都在喊着“安可，安可……”她眯着眼睛，把双手都浸泡在温度刚好适宜的自来水中，嘴边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拿起粉色的洗碗巾，她开始细细地从每一个角度擦拭每一只碗。这双灵巧的双手，是她一直以来最引以为豪的，虽然她也同时拥有精致的五官，窈窕的身材，以及甜美的歌喉，或者说，是曾经拥有。
她的手指，在洗碗巾和不锈钢饭碗之间跳着舞，偶尔弹跳开，却又迅速被吸回来，仿佛总也跳不出这条缠绕的曲线。
小时候，她的钢琴老师就经常跟她说，一定要一直学下去，不要放弃，因为她这双手是为钢琴而生的手，再没有一双手，能与钢琴有这么默契的结合。
她很听话，没有放弃，一直学了下去，到了大学，她又发现，不仅仅是钢琴，吉他、贝司、架子鼓也一样适合她的双手，这些乐器，她总能不费太大工夫便学得又快又好，那个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为音乐而生。
一只只干净的碗又堆成了一座塔，她拿起一叠，将它们倒过来，沥干水，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碗柜里。
那一次碰上她心情好，她以为外面没人，把洗好的大大小小的碗铺开，拿了两根筷子，把它们当架子鼓轻轻地敲，被婆婆发现了，骂了她一句神经病，然后她便再也不敢了，以后每次都循规蹈矩，该怎么做便怎么做。
拿起砧板上的刀，她在水龙头下用手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心底是有点点怕刀的，因为很小的时候，妈妈从不让她碰水果刀啊剪刀之类的锋利物，因为若不小心划到手便好多天都不能练琴了。一直到后来长大了，妈妈教她做饭，大部分时间也都是先切好再让她去炒。
婚后{dy}次为丈夫做饭，切土豆丝，刀下去时左手没按住，圆圆的土豆一滑，锋利的刀刃切到了左手的手指。丈夫紧张地跑过来，给她包扎好伤口，点着她的头心疼地说，怎么这么笨，然后把她扶到沙发上去休息，说剩下的包在他身上。她从沙发上跳起来，站在厨房门口，吃吃地看着他笑，说，瞧你，更笨！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刀工开始娴熟，能把一片片白萝卜切得像透明的白玉，一条条红辣椒切得又整齐又均匀，再不会向从前那样老是切到手指，偶尔不小心被刀划到，也只是自己拿创可贴随意一绑，然后接下去切剩下的菜。
把菜刀晾在一旁，她双手吃力地把厚重的木砧板抬过来。刷刷两下洗好后，又抬起来，挂在墙壁上的挂钩上。
砧板摇摇晃晃的，像从不停留的钟摆；砧板摇摇晃晃，像那一晚的灯光。那一晚，在唱一首原创的慢歌时，舞台的灯光出现了短暂的故障，黑暗降落下来的那一刻，她的歌声却没有停，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般的沉着、安静。观众被她感染了，没有起哄，没有不安，都自发地按亮自己的手机，举在头顶，随着节奏左右摇晃。左右，左右，像星星一般的光芒，瞬间照亮全场；左右，左右，这意外的一幕让在舞台上的她热泪盈眶；左右，左右，这特殊的光芒像她的歌声一样沉静安详；左右，左右，后来的她知道，这灯海中也有那么一盏，属于那个固执的傻小子。直到灯光恢复，这左右摇晃的光芒也没有停止，左右，左右，一直到一曲终了，星星一颗一颗降落，幻化成一阵掌声的风暴。左右，左右，看，多像这白色的砧板，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从灶上拿起锅和锅铲，开始{zh1}一道工序。她喜欢洗锅，喜欢那一场翻江倒海的波澜起伏，喜欢这一刻没有束手束脚的拘束。就像她从不爱穿高跟鞋，任何演出都只穿平底球鞋，这样就可以在唱得酐畅淋漓的时候，在台上和观众一起跳跃起舞。
她把水龙头开大，哗啦哗啦，哗啦哗啦，那是叮咚的钢琴声，那是吉他贝司架子鼓的合奏声，那是她唱过的每一个音符，那是她写过的每一首歌。
哗啦呼啦，水在锅里打着漩涡，漩涡中是一张年轻固执的脸，他喊着她的名字，冲破层层保安，说想要见她，说要她的电话号码，她优雅地走过去，笑着帮他立好被斜扯到一边的领子，拿起签字笔，在他满是新鲜抓痕的手臂上写下电话号码，他们问她为什么真给那傻小子留电话，她说看他傻得可爱。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那是她离开乐队那一晚的雨声，他们几个在雨中相拥哭得稀里哗啦，她安稳大家，“不要哭啊，我找到了自己的幸福，你们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对啊！我也不想离开你们，可是他的事业刚刚起步，需要我的支持……”他们说，“真是便宜了那傻小子”。
哗啦呼啦，水在锅里打着漩涡，漩涡中跳出一个个鬼魂，那是一段段她夜半灵感飘然而至产生的旋律，每一次，她都因为怕惊醒了丈夫而不敢起床记录下它们，把它们生生扼杀在梦里，它们向她伸出魔掌，吼道“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那是儿子天真无邪的眼神和稚嫩的声音，他说，“妈妈，今天爸爸和他办公室那个阿姨带我去游乐园，可好玩了，还给我买了好多吃的……”
哗啦呼啦，水在锅里打着漩涡，漩涡中是一个女人娇嫩美丽的瓜子脸，乌黑的秀发铺在白色的枕头上，雪白的手臂举起在拍照，在那个女人裸露的臂膀旁躺着的却是她的丈夫，他熟睡着，那张因发福而略显肥胖的脸和旁边那张年轻的脸极为不相称。这是那个女人发给她的彩信照片，那女人说让她明白自己现在在家中的地位，那女人让她趁早自觉滚出这个家。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那是水流冲击着锅底，她奋力刷锅的声音，而不是她流泪的声音。锅铲像一跟指挥棒，在水中搅出一个个漩涡，把眼前的一切搅得混混沌沌，糊成一片，让她看不分明。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她关上水龙头，一场交响乐戛然而止。把锅放回灶上，抹了灶台，洗了手，推开厨房的门。丈夫翻了个身，被子掉了一角在地板上，她走过去，给他重新盖好。忽然想到阳台上洗衣机里的衣服应该洗好了，便捋了捋掉在前额的头发，走向阳台，去晾衣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