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承认,在时尚中怀旧是一种时髦,在反差中满足是一种自慰,在幸福中回忆痛苦是为今天我的心境涂上一层防水漆。如今我能抵挡住任何磨难的煎熬,是因为我的经历中有一个符号,那就是枣儿。
●幸福就是心上的人儿在身边
现在十八九岁的女孩身上,已很难找到像枣儿那样的品性:善良,纯朴,大度,勇于担当,知恩图报,富有同情心,刚烈中有温柔,坚守中有忍让,眼睛里闪烁着真诚的光辉,清澈见底般通透,能直抵心房。也许,这就是李春波那首并不好听的《小芳》得以流传的真正原因。小芳好比就是物质文化贫乏时代的精神小巢,钻进这温暖的窝,就能忘掉贫困、劳累、单调、饥饿;枣儿呢?在我这个下乡知青的心目中,她还多了一些母性的光辉,她的温情和不顾一切的呵护,甚至让我放弃了当兵或回城的念头,几度要和她成家相守过一辈子想法占据身心。回想当年的经历,颇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
1975年春天,xx中被xx的二号走资派xxx复出,开始了全面的整顿,农村也重视生产了。我下乡的地方,是鲁北传统的产棉区,不过由于计划体制下的三定,也就是“定面积、定品种、定产量”,种什么,种多少农作物,只有公社有权力决定,生产队只能按照指令生产。我们村的老支书徐宪周戴着一顶“不听话”的帽子,源自他对公社干部指令生产那一套相当反感,曾经多次当面顶撞。有一次,当他被强令拔掉多种的棉花时,我听到了他面对长到齐膝高的棉花发出的一声长叹。如今,公社干部们则改口强调多种棉花、提高收入,无疑给他摘掉了帽子。和农民相比,知青组更便于组织调动,老支书把我叫到全村{zh0}的一块地头上说:这12亩地就好比咱村的心头肉,你们知青组再加上几个壮劳力,组织一个种棉小分队,你就是队长了。
我们也带着一顶帽子,那就是“知识”。然而,在xx动乱中,我们这些城里的学生,并没有学到多少真才实学。让有知识的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无非就是干那些简单的农活罢了。枣儿就对我说过: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种棉花可有些门道在里头,如果要想高产优质,必须要科学种棉,可是,队里把棉田的活儿大都分配给农村的妇女们做,我连棉田都没进去过呢。
{yt}中午,我正在知青宿舍里犯愁,枣儿神神秘秘地走进我的房间,兴冲冲地说:大知青,猜猜俺给你带来了什么?枣儿背着手,好像有什么东西藏在身后。我转身想看,她俏皮地躲着,边躲边说,了不得了,你也成了队干部咧,还看得起俺这普通社员么。
屁干部啊,我一听来了气,对她说道:这棉花我连碰都没碰过,还要求要科学种棉,怎么个科学法儿?干脆,你把我科学了罢。枣儿突然收住笑声,从背后将一本厚厚的书重重塞到我手里,说:真的啊?现在就科学科学你。我一看,那是一本棉花种植手册大全的工具书,我迫不及待的打开,从棉花品种到间作模式,还有各种病虫害的防治,一应俱全。原来,枣儿得知我当上种棉小分队的消息后,立刻跑了十几路,到公社粮站他叔叔那里,又通过技术员讨来了这本书,只借三天人家就要回去。枣儿真是太细心了,她知道我要强,但又缺乏种棉的知识,这本书对我来说,真的就是雪中送炭啊。大致翻看了一遍后,我认真对枣儿说:枣儿,怎么谢你呢?枣儿笑笑,眼神里透露出幸福的光,说:谢啥?只要不难为到你,俺就高兴。恩,这样吧,给俺拉个曲子。再就是,让俺也加入你的小分队,行么?当然行了,我起身攥住枣儿的手,使劲摇晃着说:有你这本书,我种棉花就有戏了。而且,你在我身边,干活也不觉得累了。为啥不累?枣儿明知故问,并用她的大眼睛痴痴望着我。我情不自禁的想抱枣儿,可被枣儿轻轻推开了:大白天的,有人会说闲话。再说,种好棉花可不能光靠这本书啊,你{zh0}能亲自去问问公社的技术员,他有经验哩。说罢,枣儿又一阵风似地飘走了,弄得我好长时间没回过神来。
真让枣儿说中了,一株棉花,要经过整地、挖沟、选种、下播、剔苗、摸芽打杈、施肥捉虫、喷药通风、保蕾促果等十几道工序,才能吐出雪白的棉絮,{zh1}就是农妇们挎着一个大包袱皮,看似轻松的在棉田采摘,实际上,累得你腰都很难直起来了。幸亏枣儿在关键时刻总是通过他叔叔把技术员拉到田间出出主意,加上这一年老天有眼,风调雨顺,知青组的同学又都摽着劲的比拼,因为我按照人头分了6个小组,每组2亩,责任到人,颇有点改革初期农村实行“责任田”的超前。起早贪黑的辛苦没有白费,那十二亩棉田长势喜人,不但高度超过了其他棉田30多厘米,果枝和现蕾的数量,也大大超过了以往同期水平。开花时节,棉株基本上都开花到顶,放眼望去,带点粉红色的花朵竞相绽放,和油绿的叶子相映成一派丰收的美景,让人心醉。至今有人问我喜欢什么花,我总是令他们惊讶的回答:棉花!
种棉小分队很快出名了,公社不断组织来人学习观摩,县知青办还特意邀请了省城的记者来我们队采访,并要我写份材料,说是要让我巡回报告:知青扎根农村科技种棉大有作为。这就是他们指定的题目。现在看来,所谓的知识,不过也就是一点小聪明。种田是需要功夫的,你下得力气大,流得汗水多,土地就会回报给你劳动的成果。但是小聪明也管用,因为我在学校里就是团组织的宣传委员,学校十几块黑板报基本上是我包圆了。对口词,快板书,诗歌、漫画,我样样在行,把批判文章或者学习心得弄得总是别开生面。眼下,在农村这招儿也用上了。知青组、大队部、村小学的黑板报上,都是我精心组织的科学种棉小知识,小把戏,加上漫画和一些数字图表比对,竟然得到了公社领导的大力表扬。枣儿是我出黑板报的得力助手,有些词实际上是她出的,我则教她用粉笔作底子,然后用毛笔勾勒出好看的棉花,并用标尺记录了棉株生长的大体过程。晚上,我们一起还编了一首科学种棉的顺口溜:
棉田要想得高产,关键看看八月桃,九月结桃盖八月,一年到头白忙活
整地挖沟降盐碱,密植三千不能少,平衡施肥有比例,尿二钾一磷六七
阴天早上别偷懒,捉虫减害好时机,果枝棉铃过十五,大银盘子属于你
这里头,“大银盘子”就是枣儿出的主意。每当劳作到晚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枣儿总对我说:你瞅瞅天上,月亮真像个大银盘子。而在我眼里,我感觉月亮更像枣儿养母——那个曾经风尘过的女人使用的那面银质圆镜。自从了解到那个女人的身世之后,我就不愿意再用“老xx”这个词儿羞辱她了。但我对枣儿再没有提及这个女人,我害怕勾引起枣儿伤心的往事。
知青苦不苦,有多苦?这一特殊年代的群体已经告别历史舞台很久了。尽管现在有人反思当年知青上山下乡运动是非人性化的谬误,我还是要替那个年代的我们辩白一句:我们的青春看似被简单的劳动所荒废,但我们的汗水却为大地增添了实实在在的果实。知青不是愤青,插队也不是插足,劳动光荣,果实正当,无奈中的收获也是收获。更何况,我还有一位真心对我好的农村姑娘——枣儿在身边相伴。我承认,在时尚中怀旧是一种时髦,在反差中满足是一种自慰,在幸福中回忆痛苦是为今天我的心境涂上一层防水漆。如今我能抵挡住任何磨难的煎熬,是因为我的经历中有一个符号,那就是枣儿。
八月的棉田里热浪滚滚,如果碰上连阴天,棉蚜虫便开始肆虐起来。有几个知青因为劳累过度病倒了,地里一下子少了人手,于是几个组合并,分工承担的棉田也增加到了三四亩。为了抓紧遏制虫害,小分队开始用手动喷粉机给棉花喷药,从早上五点到晚上九点,除了中午半小时的地头吃饭,其它时间都是在齐肩高的棉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不停移动,手里还要不停的转动,汗水和药粉把身上弄得粘糊糊的,胳膊和腿几乎是要折断的感觉。我几度坚持不下去了,但枣儿惊人的毅力甚至是爆发力,让我这七尺男儿感到汗颜;还有她细微的体察和关心,让我的劳累又充满了温馨。枣儿总是率先喷完她的地块,然后过来帮我,不时递上一块蓝花布方巾,让我擦汗,又掏出一包棉油炸的地瓜团团,算作点心给为我充饥。她黑红的脸庞面向我的时候,总是挂着笑容,没有一丝痛苦艰辛的表情。每当我忍不住要骂娘的时候,她总是说,快了快了,还有几行;后来,又变成了快了快了,还有{yt}。也许我的体力到了极限,加上农药的熏染和热伤风,我开始感到浑身发冷,终于在{zh1}{yt}的喷药劳动中,我倒在了夜色已经降临的棉田里。
等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桌子上有一大碗已经变凉的鸡蛋荷包面条。浑身乏力,口渴得厉害,但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我想喊,但嗓子嘶哑,发不出声音,就这么眼巴巴地期盼着有个人能给我点水喝,遂又昏昏睡去。我开始做恶梦,梦到我小时候和妈妈走失了,到处都是凶神恶煞般的面孔和眼神,如同妖魔鬼怪,吐着鲜红的舌头要吃掉我,我害怕,大声叫喊:妈,妈,妈妈。突然,妈妈出现了,但好像不认识我了,任凭怎么呼喊,她也不理睬我,我想继续大叫,妈,我在这里呢,可不知为什么喊出来的声音非常小,恶魔们开始狞笑,向我围拢,看不见妈妈了,我大哭起来。朦胧中有双手在摸我的脑门,温暖,轻柔,我立刻睁开眼睛,这次我叫出了声音:妈妈。眼前的人影非常熟悉,是枣儿。她俯在床头,一只胳膊抱着我的头,另一只手轻轻拍打我的胸口,说:你醒了,刚才总说胡话,吓死俺了。我看到,桌子上又多了一瓶水果罐头。立刻,我眼睛里充满了泪水,我{dy}次发现,枣儿很像母亲,是你最孤独最难受的时刻想到的那个人。
我握着枣儿的手费力地问:你,你不怕别人说闲话么?
枣儿干脆地说:不怕,你的命比什么都要紧!你别乱想,赤脚医生已经给你打针了,等退烧后就好了。你等着,我去给你热面条去。
不,你多呆一会。我握住枣儿的手不松,枣儿双手也紧紧攥住,那一刻,我和枣儿的心靠得更近了。
我们终于战胜了虫害,棉田大丰收在即。公社书记和管片书记对此大加赞赏,说:好好好,这个知青年有头脑,应当作为典型在全公社全县推广。于是,我理所当然的成了知青与农民农业农村结合的典型,并被抽调到公社,帮助各村片总结推广科学种田的经验。我的小机灵和表达能力又一次排上用场,每走到一个村,我总是先变几个小魔术,当那些农民们看得兴致正浓的时候,我总是适时收起这些小把戏,然后拿出我早就准备好的一沓科学种棉的“明白纸”,告诉他们这才是真正的秘诀,把戏只是图一乐,明白纸则能让地里多出棉花为国家。于是大家伙便蜂拥上来争抢。就这样,我走一村红一村,走一片响一片,成了当地的名人。还参加了地区优秀知识青年代表大会。
半个多月的外出虽然兴奋,但一到晚上我就会强烈地想枣儿。没有枣儿,就不会有这样的荣耀,没有枣儿,我也不会坚持到收获的时刻。当思念的感情顽固地爬上心头久久不愿离开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真的爱上了这个农村姑娘。当然,理性告诉我当兵是{zd0}的理想,回城是永远的归宿,农村和城市的差别永远不可能容下我飞扬的心。可是,我还是那么强烈地思念枣儿,她的花格格衣服,她的起伏的胸脯,她的刘海,她的大眼睛,她听我讲故事、拉琴的投入表情,还有她身上那阵淡淡的雪花膏和香皂的清香。我不断问自己,你下决心了么,这样一个女人值得你付出一生的追求么,值得你放弃自己的梦想么,后来,问题变得简单了,只要枣儿在身边就是幸福的,踏实的。
好不容易结束了巡回宣讲,回到村里,我{dy}件事情就是抄起小提琴跑到梨园里,我要用我的琴声呼唤枣儿,我要向她表白我的爱。
梨园的果实早已采摘完了,荒草肆无忌惮的在树下蔓延,草棚子里空荡荡的,去了几次,琴声的节奏从悠扬到急切,都没有唤来枣儿的影子。{zh1}一次,我按耐不住去了枣儿的家,却发现大门紧锁,枣儿和他的爹都不在。{yt}、两天、三天、五天过去了,枣儿始终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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