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命很苦。
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跟着三妈过日子。三妈家里穷,父亲人又老实,还有两个堂姐,只好让父亲帮人驾船。父亲似乎知道三妈的用意,到处打听愿意收留的人家。这样在离家40公里的长江边,成为我爷爷的“抱儿子”(对养子一种不尊重的称法)。要说,还是一个姓,辈分也相符,好像还是一个祠堂里出来的,当然皆大欢喜。
爷爷和爷爷的父亲都是篾匠,也是从别的地方流落到这里的,祖籍是三国时陆逊的发迹之地。虽然有手艺,但讲义气,好帮人打官司,做中人,为别人花了不少钱。只置得两三亩湖田,靠天吃饭。父亲的到来,虽给家里增添了一些喜气,但也增加了负担。父亲虽然年纪不小了,可还得让他上学堂读几天书。我没有亲听,只是猜想,因为父亲是识字的。
在我有记忆的时候,父亲总是发病。据说,病是在修水库时得的,原因是饿肚子饿的。一发病就摔倒,不是头破血流,就是手脚带残,一家人,从此生活在担惊受怕的阴影中。
父亲常发病,很多活儿都干不成了。生产队里的老队长,特富同情心,就叫父亲到“队屋”(当时专门用来收、打、储粮的地方)做事,工分虽然少一些,但危险也少一些。父亲当然很高兴,干活特别卖力,保管员特喜欢。队长看父亲老实,肯干。便把管“灰印子”(当时防人盗粮,用来作印记的工具,里面装上石灰,盖在粮食堆上,相当于封条)的事交给他,这一管就是十多年,直到分田到户。
由于父亲被安排到队屋做事,每天上工比别人早,收工比别人迟,特别是收割季节。从这时开始,父亲肩上则多了一只捡牛粪的半高系的大土箕,还有一把四齿的钉耙。只要天晴,总是形影不离。那时,家家不仅缺粮,还缺柴火,我家也不例外。牛粪晒干后,是很好的柴火,比{zh0}的栎柴差不了多少。因此,家家都捡牛粪,补充柴火的不足。父亲上工有大约三里路,其中有一段路是山坡下的山洪堤,平时,坪里的耕牛都牵到这里吃草,牛粪较多。当然,捡牛粪的人也多,可从没父亲那样早。上工、收工一去一回,就是一满满一土箕。细长的钉耙把,一头担着装满牛粪的土箕,压在父亲的肩上,为了保持平衡,他的两只手必须伸得长长的,用力压住钉耙的另一头,整个身体还必须向前倾倒。由于经常这样,父亲的背{yt}比{yt}驼。有时,回家时,看见我在路上玩,便笑着喊:“伢子,快来帮爹抬牛粪。”这时,我也非常乐意,高声的回应道:“来了。”细细的钉耙把,一头搭在我的肩上,另一头则被父亲的一只手抬着。钉耙把,压得我的肩生痛,只好用两只手撑着,两条腿便迈起了“猫步”。这时,父亲就会叫我歇会儿再走。我一边揉着肩头,一边问父亲:“您为何每次捡的牛粪总比别人多?红伢子的爹,总说捡不到。”父亲总会笑眯眯的对我说:“那些牛喜欢起得早的人呗!你看你爹每天起得多早。伢子,你做事也要趁早啊!”我似懂非懂的点一点头,便又和父亲一起,迈着“猫步”,把那一土箕牛粪抬回家,到进专门用来装牛粪的筐里。我觉得,父亲有时不仅没有减轻负担,反而还吃亏些,但他却喜欢那样做。
把牛粪捡回来,再把它晒干,父亲还要花大量的功夫和时间。一般的人家,捡回牛粪,只是简单的倒在地上,晒干,一般不能作柴火,不好烧。父亲从来不这样简单的处理。每次捡回来的牛粪,父亲都倒在一只无底无盖的蔑框中,再用一只单独的盖盖好,防止被鸡弄乱,防止被雨水冲跑。装满以后,父亲则趁天晴中午休息时,拿去筐子,用锄头将所有的牛粪捣烂。如遇牛粪太干,则加适量的水;如太稀,则加进一些谷壳、锯木屑等。这是{dy}步。第二步,则是将牛粪搓成铅球大小的圆球状,放到一只土箕中。第三步,将一个个粪球,贴到向阳的墙上(一般是厕所、猪栏屋的墙壁)。要求中间到四周一样薄,平整,园得像吃的粑粑。这样晒出来的牛粪,大小一致,形状美观,且容易晒透,减少了晒的时间。第四步,等贴到墙壁上的牛粪干一些以后,把它从墙上扳下来,再放到地上或矮屋上,将其彻底晒干。第五步,将晒干的牛粪粑粑,放到特制的大蔑框里,存储起来,随时取用。一年年,烧不完,可以存几年。这一过程,一般要七到十天。
干牛粪做柴火,无烟无味,作用可多啦。一般是代替劈柴用来煮新鲜饭。劈柴火大,但不好发,也不多;牛粪好发,火力并不比劈柴差。架好一灶牛粪火,煮饭,焖饭,煮稀饭,甚至炒菜,不需要加柴。有时快烧过了,再加几把谷壳,火马上旺起来。煮饭的空档,母亲总是抓紧时间洗衣、切菜等。再就是煮猪食。架好一灶牛粪火,不需要再去管,牛粪燃完了,猪食也煮好了,省心省力。还有一个大的用途是烤火。天冷时,发上牛粪火,一家人围住火炕,浑身暖意融融,满屋笑声连连。每当有客人或乡亲来家,夸赞父亲的牛粪火时,是他最感骄傲,也是他最得意的时候。
父亲的一生,也是痛苦的一生。饿肚子,得了一个治不好的病,时时折磨着他;为了不饿肚子,总是起早贪黑,默默的做事,不求回报,“吃几天光饭,就去死”,至今还让人感到心情沉重,泪水涟涟;分田到户,吃饱饭的日子到了,可让他更痛苦。长期在队屋做事,种田的农活他一件也拿不起了,到处求人,让他比做任何事都痛苦。我在学校读书,一点儿也包补上他的忙,只能看着他痛苦,绝望。
一个大雨不停的夏天,父亲到舅婆婆家剪苕藤,洗手时发病,一头栽倒水塘,带着痛苦,带着遗憾,离开了人世,是年五十八岁。他梦想的光饭,可还没有真正吃到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