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雪翁:出版人,现居福州;
路皖颜:出版人,现居上海。
钓:这几年,我常听说这样一句话——“这是一个包装的时代!”随之而来的是“图文本”充斥市场,有人把“图文本”盛行说成是书界“革命”,于是又有了新的说法——“这是一个读图时代”!
路:是的,虽然这是出版人的话语表达方式,然而,此时,我却联想到我们的出版之外。在上海,我见过几个影视明星,在日常生活中她们和平常的丫头并没无二样,可是一包装,在影视作品中就那么楚楚动人。有的丑丫头,出嫁前到摄影楼包装一番,俨然就成了明星了,一样光彩照人。这几年,我们社会的文明程度有了一定的提高,公园里垃圾桶的外形或是熊猫,或是大象,活生生一个工艺品,虽然它们一肚子垃圾。中秋节,街上卖的月饼,里三层外三层,包装精致至极,售价数百元,脱去一层又一层的伪装,也就是四块小饼。我还想到了人,现在不少人的表情也是经过“包装”的,灿烂如春——但却似图画里的春天——一脸虚情假意,让人想到一堆塑料花在向你献媚。
影星和垃圾筒是公共场所的人物,确实需要包装,我们可以不论他们和它们是不是一肚子垃圾。日常生活的人太多粉饰和包装,那是要失去真我,失去最可宝贵的。月饼之类,我不晓得商家是在卖“包装”呢还是在卖月饼,这是骗人、坑人的勾当,我绝不相信这样的商家会把生意做大,他们可以得逞一次两次,却难以永远欺骗下去。
钓:你的意思是,不仅出版界有包装的问题,整个社会都有包装的问题;换一个角度说,出版界也是社会的一个组成部分,社会上有什么问题,也必然会在出版界有所反映,社会生活中所有的丑陋,出版界不会因为它是生产精神产品的行业而得以免俗。
路:是这样的。我们所处的似乎就是一个“包装时代”。
钓:“图文本”盛行,大有取代文字书的趋势。从“图文本”的热闹看,似乎还真是“读图时代”了。在有的人眼里,不是“图文本”,仿佛不是“做书”。一个编辑对我说,出版传统的图书是编书,现在应该叫做书。
路:我理解,编书功夫在字里行间,做书则在书外,在包装,在怎样给这本书涂脂抹粉。
钓:应该说,旅游或怀旧类的书做成图文本是有一定道理的,但不是所有的书都适合做成图文本。现在的图书,不论是否与内容吻合,不管图片的艺术质量如何,经常在没有必要的时候和场所,留下一幅做书人包装的“结晶”。比如,关于鲁迅的书,我以为就不大适合做太多的图文本。鲁迅是不爱到处留芳影的人,一生中也就是那大几十幅相片,稍懂鲁迅的人应该都见过这些照片,没有什么稀罕,最近有几本关于鲁迅的书,把这些照片都拼凑上了。这些是真正意义上的“老照片”,没有给读者带来新鲜感,只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有什么意义呢?
插图就是插图,一般图书应该以文为主,现在有的图书,文才几万字,图比文还多,这些图又不是什么艺术品,不少图片乍看还好,细看了,就是色彩。读书是一种有距离感的精神活动。书本应该为思想留有驰骋的余地。没有美感的图片分散读者阅读的专注,搞得你思想无法继续。插图者根本也无需吃透原作的精神,胡乱涂鸦。有的图书,新闻摄影和艺术摄影搅在一起,有的“作品”甚至连起码的摄影技术都不过关,反正有“图”就行。
路:我再把你的见解由书里引到书外,这是一个喧嚣而又浮躁的时代,是一个“野蛮的物质主义时代”,熙熙攘攘,多为钱来,多为利往,如此生存状态,又有多少人会静下心来钻研学问呢?读书是苦差事,钻营了{yt},那么累了,谁还愿意在孤灯下苦读?所以,就有了成群结队所谓的“图文本”行世,没空读书,最多只能抽点时间翻翻“图文本”了,这似乎是一种如厕或睡前的享受。
钓:据说,“读图时代”,文退居其后。如你所描述的,图可供人阅读享受。我想,且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图不配供人享受,单说读图,我与其读这样的图,不如去看风景,看山水;与其读这样的图,不如去读电视,电视的画面要比这些图片丰富多了。
路:照你这么说,用经过精美包装的“图文本”,勾引不读书的人读一点书的企图,终究还是不能得逞?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读图不如读电视画面?换言之,哪怕出版人淡化了图书作为思想和知识载体的本质部分,身段放低了,或者说,向市场献媚了,市场还是不屑一顾?
钓:哈,刻薄了一点,要真是这样,我们从“四人帮”的文化沙漠中走出来,却又走进了你说的“野蛮的物质主义时代”的文化沙漠。这不免让人绝望。
路:好吧,不说这么沉重的话题。我们还是不要扯得太远,回到“包装时代”或“读图时代”吧。我们来具体地探讨图书的包装问题。
你说的“图文本”,被许多人称为新生事物,事实却不是这样的。如果说有了图文本就是“读图时代”,那七八十年代就是“读图时代”了,那我还不如去看当年的各种彩色画报,去看连环画,连环画以图为主,以文为辅,才是名符其实的“图文本”。从我家中翻出旧书,不少文学名著都是所谓的“图文本”,而且插图要比现在的“图文本”要精致许多。比如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红楼梦》,过几回就有刘旦宅的彩色插图,十分精细,与《红楼梦》的氛围风格颇相吻合,极有味道!再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插图,虽是黑白的,但本身却是一件艺术品。
“读图时代”和“图文本”都是别有用心者编造出来的“新”货色,实际却不新,冠之以“革命”桂冠,却蒙蔽不了我。一家出版社的发行部主任一语道破了天机:“这不就是工艺的变革和纸张的更新吗?”是这样的,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没有什么深远的意义,无非就是为了多骗几张人民币。要赚钱就赚钱吧,又何必要把赚钱的勾当说成是什么“革命”、又开创了一个什么“时代”呢?文人就是这样,有时还不如xx诚实,因为xx{jd1}不会把她们的赚钱勾当,说成是什么“读身时代”的。
钓:你我一唱一和,似乎有点全盘否认包装的嫌疑了。我觉得,我们也应该公正,不仿来一点两点论。图书也是商品,当然也要包装。关于图书包装的种种好处,这是常识。我的朋友沈用大似乎是一个唯美主义者,有更换旧书的习惯,比如,他最早的时候,买了一套32开本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后来出了大32开的,就舍弃旧版换了新版。他说,将来如有珍藏本,他还要再换新的。
对此,我是不理解的。我以为,一本书没有被读的时候,它只是纸张和文字等的组合体;而一旦读进去了,它就为我展示了另一个世界,就有了生命。因此,我格外厚爱自己读过的书,再粗陋,再破烂,也觉得比新版书好——至少,它陪着我度过了某一阅读过程。
我把这样的意思对沈兄说了。他说,这好比我们爱一个女子,我爱她,希望她不断更新衣裳;你爱她,只是希望她穿你们初次见面时的衣掌。这个比喻有新意,也有一定的局限,好在不同点只是衣裳的新旧问题,新也罢,旧也罢,都只是包装问题,都是出自对“女子”的爱。
“三分长相,七分打扮”,人靠衣裳,书靠装帧——这个道理是我到出版社以后,才有了深刻的体会的。同样一本书,卖了几年,再换一套衣裳,哗,面目一新,一下子又流行起来了。前些日子,逛了某城市的图书城,一家书店降价出售旧版旧价钱的《风流女皇——叶卡婕琳娜二世》,另一家书店则在卖换了封面的新版高价《风流女皇》,一边是卖不出去而降价,一边是改头换面卖高价,这真叫有趣哩!
至于图书的征订,往往是图书的封面包装起了重要作用,文字的征订单很少有人看了,书店的老板常常说:“拿封面来!”这与一个人去相亲,不进行交流,不看人品,只看外表打扮一样,有点荒唐,也有点幽默。
路:虽然与人要换衣裳一样,书要换包装,假如都不换,我们现在的《李白诗选》之类,还是线装书的封皮,似乎也不合情理。然而,无论怎样换,它应该有古书的氛围,可以让人发思古之幽情。很难想象,用现代抽象画或所谓变形艺术做封面的《李白诗选》会是什么样子?倘真如此换衣裳,无异于让李白穿了西装和牛仔裤,可恼!
我们反对的是把包装强调到了极端,而不是反对包装本身。比如人要穿衣,穿衣要得体,但不能说这个人好坏、美丑、学问高低、能力如何,一律变得无所谓了,只要他舍得花钱做好衣服穿就行了。我们招聘大学生,不会只看他穿什么衣服,把自己包装得如何夺人眼球;一样的,大多的读者买书是不会只看封面和插图,而不论其他的。
钓:在“包装时代”的推波助澜之下,现在,包装似乎可以独立于内容而存在了。以封面设计而言,包装与图书的内容牛头不对马嘴,文不对题,这成了一大痼疾。比如,有一本关于鲁迅人生探求的书《现代人的呐喊》,封面的背景却是一群西装革履的当代白领,让人仿佛觉得这是一本描述当代白领怎么减轻精神负担的书。我们某些搞包装的人,心中根本没有图书本身,他们甚至对要包装的图书连一目十行地翻一遍也做不到,凭着他的感觉、他的技术以及所谓市场的需求,就开始操作了,如此,经常造成书是一回事,封面是一另回事的尴尬局面。
路:你说的是书的内容与封面包装是否吻合的问题。其实,还有书的品位与气质的问题。封面包装与书的品位、气质不吻合,这是经常让人哭笑不得的事。世界名著的固有品位决定其应该有高贵的气质,不宜用通俗读物那样的包装。我见过一套世界名著,封面设计全是美人头,使名著成了地摊上的艳情故事,大为降格。这是为了迎合小市民的口味,为了图书发行的需要,实质上是为了钞票。如此媚俗了,是不是一定好卖呢?也不见得。买名著的,多少也有一定的文化品位吧,有文化品位的人是无法容忍清一色的美女糟蹋名著的。据我所知,我提及的这套书卖得很不好,打成一二折,还是卖不动。
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名著,封面都极为简单、朴实,典雅、端庄,让人在书堆中一眼就可以看出它是名著。这正好与名著的格调相一致,是最受读者欢迎的。有的十分“大众化”的图书,充斥着xx的内容,比如那本留了许多空格的“名著”,还有那本什么门之类,还真设计成了名著的样子,煞有介事极了。
有人说,简单,不是太容易了吗?我倒觉得简单而能简单出品位和气质,恰恰是不容易的。这就好像写作,堆砌艳词丽句,是很多中学生都能做到的,但像朱自清《背影》那样简朴而又感人至深的文章,却是多么难寻难觅啊!
该简单的简单,该复杂的复杂,这可不是简单的问题,有大道理在哩。这有审美眼光问题。给书穿什么衣裳其实是大有讲究的,这与人的穿着打扮有一样的道理。我们将要制作的是一本什么书?给书定位,这是首先要搞清楚的。有的书是雅的,比如世界名著一类,但有的美编却为其穿上时装,花哨,这好比让教授趿着拖鞋去演讲,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有的书是通俗读物,却设计得特别雅,这却好比一个小商贩扎着领带去卖菜,让人怎么看也不顺眼。不考虑书的气质和品格的胡乱包装,就是这么荒唐!
钓:我买书,也看重包装。我书柜中的许多书,就是冲着包装才买的。比如许纪霖的《智者的尊严》,当年,我并没有读过他的著作,首先是书的封面吸引了我,从而使我认识了许纪霖,喜欢上了他的书。这本书的封面以黑色为基调,有一株干枯的树孤独地屹立在旷野,它让人联想到鲁迅笔下“荷戟独彷徨”的孤独者。同时,这封面黑得沉重却不乏激情,因为“智者的尊严”几个字用的是金黄色,让人感觉有一股火一样的激情在燃烧,可不是吗,便是枯树,也孕育着新的希望,春天总是要来的,它肯定要绽出新芽。这是一部关于中国知识分子命运的书,这是多好的封面啊,一部学术小品之类的著作能有这样的封面,殊属不易。还一本书,也首先是它的包装吸引了我,它叫《天有病,人知否》,副题是“1949年后中国文坛纪实”。这书的包装只有红、黑、白三色,在封面的左上角有一枝老式钢笔,笔身有模模糊糊的字,仿佛是甲骨文,又似乎不是,但它给人的感觉是极有沧桑感。笔尖淌下一滴血,这血渗开,整个封面一片血红。这意象给我的暗示是,这本书所反映的内容是“血写的春秋”。这又让我想到了“从水管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才是血”这样的名言。
路:封面要与内容融为一体,封面的品格要与内容的气质相一致。现在,封面与内容相辉映的书实在太少了。从事包装工作的美术编辑,只有专业技术是不够的,还要有相应的能理解图书品格的综合文化素质。当然,我们无法要求美编通读每一部书稿,这客观上做不到,如此,文编与美编的交流就显得极为重要了。以封面设计而言,文编是外行,美编不是文编的操作员,所以文编不应该对美编的技术处理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那将使美编无所适从;但是,美编应该倾听文编对这本书的内容和品格的介绍,这是一本什么性质的书,如你所言,这是一个教授呢还是一个小贩,从而让美编选择与之相适应的设计者和设计风格。文编{zh0}还能找出一本风格与之相近的书,作为美编的参考,这样,文编的意见会不会相对立体可感并具有可操作性?
钓:是的,我对美编也有所领教。有的美编技术可能是很高的,但没有艺术,没有思想,没有灵感,没有才气,无论怎么设计,总是充满着匠气。为什么呢?这就是文化修养的问题了,这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问题。这些美编只有手上功夫,没有脑里功夫,更没有来自心灵的东西。
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