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凿空》时,刘亮程说他变俗了,开始关切俗事了。
从《一个人的村庄》到《虚土》,他都在建构自己的精神和生存世界,基本上没有涉及世俗生活中发生的事情。但一个人对身边生活全然不顾也不现实,更何况他是一个作家。
刘亮程说,作家和世界的关系应该是一对一的。世界是世界,作家是作家。一个拥有完整内心的作家才能够与世界平等对峙。这种一对一的对峙才有和谐。《一个人的村庄》是单个的,与世界遥遥相对的。《凿空》也是。
《凿空》是刘亮程对新疆生活的一种报答,他对这里的生活充满了感激、悲悯、忧伤、无望、和满怀希望。
他用自己的方式完整表达着。
在《凿空》中,刘亮程呈现了一种我们不曾触摸过的新疆南疆生活,古老的铁匠铺、坎土曼、毛驴和狗,都在生动倔犟地支撑着一个即将消失的世界。那些依然简单的生活、事件,所呈现的意义却是深远而厚重的。
他说,好多事人不能去做,好多话人不能去说,只好让驴去做去说了。写《凿空》时,他克制住自己不去动太多的感情,但悲悯时时搅扰着他的心。他总觉得,那些人应该可以过一种更好的生活,还有那些树,那些草,那些牲畜。
他对植物和牲畜的关注,似乎超过了对人的关注,他说,这是人世,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在为人,人得到的够多了。
有人说他对自然之物充满了关注之情,对人却不够热情,其实,在他的情感中,人始终是自然的一部分,他说,不管关注什么最终都是对人世的一种关注。
他在关注之中,寻找一种意义。
汉史中有两个字使用频率很高,一个是“凿空”,一个是“胡窥”。“凿空西域”和“胡窥中原”,是古代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间频繁上演的游戏。这种游戏到近代随着游牧民族的衰弱,只剩下了农耕民族对西域的单一凿空。
古代将对未知领域的探险称为凿空。“凿,开;空,通也。”
张骞凿空西域。后人凿空一座座矿山,一片片油田。刘亮程不停凿空自己,呈现出一个村庄,一个梦境,还原了一个词——凿空。
这么多年,刘亮程其实只在干一件事——凿空。
对他而言,凿空的目的是寻找一种意义。
他凿空时间,时间像大水一样漫上来,他在时间中忘记了时间。他凿空一条路,不知道路通向哪里,通往人世?通往人心?抑或是通向一头驴的灵魂?
他凿空,只为赶走那永远的孤独,他享受孤独又想躲开孤独,他在热闹中待不了多久就会厌烦,但太多的孤独也会让他落寞。有时,他会突然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他从来也不希望自己是明白的。他说,明白对事物是最不公平的,明白是最表层的。
他凿空,为了表达孤独与无聊,也为了排遣孤独与无聊。他深知孤独感与生俱来,人世间所有的欢乐都无法抵挡孤独。但他还是想凿出一条路,走在那条路上,孤独和无聊就不再追赶他。
他凿空,因为他知道人与人彼此在精神上永远不能相遇。他说人们的精神是分散的,像一棵树上的叶子,被吹得四处飘零,不可能到一个方向。
但他一定也渴望能与一个人在精神上相遇。那相遇应该是世上{zh0}的瞬间,不被外界的一切搅扰,只因心的需要,只因灵的找寻。
以前,笔是他手中的坎土曼,纸是土地,他不停地在上面劳作,凿空。现在,键盘是土地,手指成了坎土曼,他依然在劳作,在凿空。
刘亮程说他是个懒人,很少做家务活,有时{yt}都不说一句话。但他有个好妻子。她不要求他什么。
她是个好女人,她知道不能要求一个正在凿空事物的人把时间浪费在一些琐碎得谁都可以去做的事情上。她知道要陪伴这样一个人,就得接受他的全部,他的成功,他的寡言。她从不去干涉他的世界,她知道他心中正在展开一项宏大的工程,她帮不了他什么,但她可以陪着他,等着他。他出去时,她的柔情牵引着他,他回来时,她的温情围绕着他。
他们一起经历了人生中的不景气,也共同迎接来一个又一个灿烂的时刻。他们已融入彼此的生命,成为至亲的人。还有他美人般的女儿,长着母亲秀丽的面庞,父亲充满灵光的眼睛,是他们俩的骄傲。
他早早入土的先父,他的母亲,他的后父,他的兄弟妹妹们,都在他的文章中出现,带着温度,活生生的。
“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这是他一篇文章中的一段文字,这篇文章被中学教材收录,让许多人落下泪来。
但在人生一个个寒风吹彻的日子里,终究还是亲人间的彼此依偎,让我们在共同的寒冷中感到了一丝温暖。
刘亮程不停地凿空,最终的目的或许正是要抵挡人类共同的寒冷。而要达到这种结果的可能几乎没有。共同的寒冷得每一个人独自面对,共同的寒冷是全人类的,个体无法抵挡。除非,走上一条全新的道路,否则,每个人都无能为力。
采访刘亮程时,正在读《邓肯自传》。采访进行得断断续续,阅读也进行得断断续续。总有一种无力感,无论是面前的刘亮程,还是书中的邓肯,都让人难以把握。他们,一个是激情四射的舞蹈家,一个是漫不经心的作家,一个用肢体表达生命,一个用文字挖掘心灵。却同在传递一个永恒的信息——生命的不确定和人生的无助。
邓肯在舞蹈世界中狂喜大悲,刘亮程在文字世界里不动声色,但他们文字中透出的却是同一种东西——寻找,却找不到,叩门,门却不开。
邓肯已经归入历史,刘亮程依然在寻找。也许有{yt},在他空茫一生的{zh1}角落,有一双手会伸向他,那双手要领他走过人生幽谷中的黑暗角落,带他到光明澄澈之地,到了那里,他不用凿空,就可以进入各种事物的内部,到了那里,他不会再有凿空的欲望,只想静静地享受生命。
他也许会拒绝这双手,执著地凿空自己,然后坐下来,看一看,他都凿出了些什么,又凿空了什么。张骞凿空西域。后人凿空一座座矿山,一片片油田。刘亮程不停凿空自己,呈现出一个村庄,一个梦境,还原了一个词—— 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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