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
宁雨/文
对那个时候的庄稼人来说,做盏煤油灯简直是手到擒来。记得常放在我家灯龛儿里的那盏,就是母亲做的。
一只拃把长的小空瓶子,是灯的腹囊。小瓶的铁盖子中央,穿一个大小合适的洞,把捻紧泡过煤油的棉花灯捻子穿出来,再把穿开的铁皮花包裹在周围,控制住捻子,一盏简易的灯就做好了。
灯好做,瓶子却是稀罕的,所以事先会被宝贝一样留心存起来。不只瓶子,哪怕是一小块儿玻璃,一小截铁丝,都会被妥帖地密藏起来。孩子们找不到,老鼠也蹬不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将派上什么用场,但总有机会,主人顺手把他们找出来,为其安排一个最恰当的角色。就像这个小空瓶,突然之间便得到被重用的荣耀。
夜色降临,一盏灯就是一个温情的世界。灯火如豆,灶台、风箱、锅碗、水瓮、盛面的毛罐、盛米的泥斗子,还有堂屋墙上挂的小农具,皆安稳地呈现在微弱的光亮里,固执地投下不甚清晰的影子。但这如豆的灯光,却能神奇地传递到很远的地方。下田归来的男女,在街上、村边疯跑的孩子,还有在沟渠边吃饱了肚子的老绵羊、河里嬉戏累了的大白鹅,都会循着光亮找到自己的村子,然后各回各家。多少相似的土墙院,多少相似的毛纸窗,但那灯光,就像主人种的地,养活的孩子,总有独特的记号,不会错的。
我记事时,姥姥管煤油叫鬼子油。有时候,她发现瓶子里的油要见底了,就喊我,“小大儿,快去打点鬼子油。要不,咱们今儿黑下(晚上的意思)可就得摸黑儿了。”每次,我总纠正:“姥姥,那叫煤油,不是鬼子油。”姥姥就笑,笑得缺了半颗门牙的嘴像朵残了老菊花,“惯了,惯了,俺年轻时才叫鬼子油呢。”姥姥说,没有煤油之前,人们点灯用黑油。黑油,是炒熟的棉花籽榨的,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还是我家乡一带最主要的食用油。煤油,最初是外国来的,洋货,因此上老百姓喊它“鬼子油”。
煤油比黑油便宜吗?已经不得而知。“咳,不管煤油、黑油,灯捻子挑大了就冒黑烟!”这是娘说的。一边写东西,我还向娘打问黑油的制作,顺便请教了她哪种油更好用。娘70多岁了,一直是我的家史导师。
娘的话,让我一下子想起一件事情——小时候,我的鼻孔永远是黑的,原来拜煤油灯的恩赐。可是,一盏亲亲的灯,谁又认真去念它的不是呢。
一家人吃罢晚饭洗刷完毕,煤油灯就从堂屋的灯龛儿挪到里屋了。写作业的,纺线的,衲鞋底的,拧棒子的,都要借它的光源。纺车的嘤嘤歌唱,金黄或牙白的棒粒子落到笸箩里哗啦呼啦的声音,还有细麻绳儿噌棱噌棱穿过鞋底子的声音,妹妹、弟弟熟睡中匀细的呼吸,构成我读书的背景音乐。灯在我的案头,姥姥、娘和父亲各干各的活儿,其实,灯光到了他们那里,已经昏暗得不能再昏暗了。
冬夜长的时候,一家人偶尔什么活计也不做。我的作业早写完了,妹妹、弟弟贪恋着姥姥讲笑话儿,谁也不睡。大人们看着墙上我姐妹新得的奖状,高兴啊。娘洗块儿胖胖的红薯,切了片,贴在取暖炉的铁肚皮上烤。慢慢的,香甜的红薯味就在屋子里弥散开来。那略带焦香的味道,总是逗引得我们姐弟仨大口大口咽唾沫。越性,姥姥提出,“给孩子们烤点花生吧,明早晨就粥吃。”于是,娘就跑到堂屋,登着板凳,从高高的置物架上取下半袋子花生,掏出一大把。烤花生,是在炉火将灭的时候,把它们仔细地放在炉圈间的空隙里。那些余热,似乎拿捏得很准,能把花生烤得格外酥脆浓香,壳却只是微微的黄。灯止了,花生的香味还没出来,红薯的甜尚在齿颊间纠缠。这样的夜晚,我们会睡得很美。
娘买过两本小说,一本叫做《小英雄雨来》,另一本是《桐柏英雄》,后来那个xx的电影《小花》,就是根据它改编的。有了小说,她常跟我争油灯。除了写作业这个至高无上的理由,我没有办法不让着娘。直到她把小说看了三四遍,我才有机会在写完作业之后,搭着“写作业”的顺便车飞快地看上十几页那些属于娘的闲书。有意思的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我,很长时间都坚定地以为,所有厚厚的书都是小说,一两页就完的文章叫“课文”。
夜来串门闲唠,是我老家的积俗。沾亲带故的,本族族人,四邻八家的杂姓邻居,都兴晚上走动。谁家的窗上亮着煤油灯,就是随时决定的串门目的地。吱咛一声大门响,就算是报告主人有客来了。串门也扎堆儿,大姑娘小媳妇的,好往我们家里凑,请我娘帮着裁衣服或铰鞋样子,请我姥姥帮着盘纽扣,一个理由,就能唧唧呱呱一晚上。老爷们儿,有的常到生产队的牲口棚去,那里有人长篇大套地讲古书,有的聚到老东山家里玩纸牌或打天九。灯油熬得费,能落个好人缘儿。
我读初中,学校要求上夜校。家离学校挺远,娘特地到集市上为我买了一盏带玻璃罩子的小马灯。小马灯也烧煤油,而且灯捻子大,费油。但有几样,是家里的简易煤油灯所不能比的,一是亮,二是不怕风不怕雨,三是不黑鼻子眼儿。一盏小马灯,我用完了,妹妹接着用。到弟弟上初中,家里、学校都进入电灯时代。
如今,我的子侄们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煤油灯、小马灯的样子了。但我记忆里的煤油灯,始终是明亮而温情的。
草于2月17日
4月29日修改
文中插图:齐白石先生《油灯猫鼠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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