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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妙慌慌张张,直到钻进车厢,看到身前身后都坐满了人,心才长稳了一些,觉得自己安全了。
她呼一口气,露出婴儿吃饱了奶般的满足神情,她脸上的妆还是昨天早上的,夜里没来得及洗,今早也一样。在混合了陈粉旧霜,还有皮肤泌出的油脂的一张脏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无疑让观者看到了一丝可笑。于是她面前的男人笑了。
他和气地和她搭讪,而邹妙答出“回家”两字时,也一下愉悦起来,好像她已经坐在家里柔软的席梦思上,卸好了妆,正在舒适地泡脚。
她的普通话里带着乙城的口音,所以她周围的一些人听出了她是他们的一个女同乡,大家聊天的热情一下子就被调动了,都转过脑袋听她讲:“我被骗来做传销,今早刚逃出来……”
这时张星茹背着一个大旅行包,提着一口小整理箱走过来,核对了一下座位:“劳驾,里面是85号?”邹妙起身让她坐进来。那男人很热情地把她的大包接过来塞到行李架上,然后又问她去哪里。
张星茹告诉他到终点,那男人认定她也是要回家,一口改掉了她的户籍,张星茹连忙纠正。男人听闻她也是甲城人,又开始追问她住哪个区,那所学校,今年多大年纪,到终点干什么去,有没有亲人住在那里。张星茹天性谨慎,不喜欢和陌生人交流,但那人帮忙举重,又不好意思不理,于是老实回答:“晓奚区,甲省大学。”不过她越听越觉得那人过于刨根究底,忍不住细细地看了他两眼:那张大圆脸上的五官有点向外扩张,有几分相似影星吴越。面皮上虽然勒满了热诚微笑的褶皱,但是眼睛里却没有几丝温和;而且面皮下面似乎透着一种疲态,那种疲态只出现某种癖好过度的人的脸上——比如通宵搓麻、K歌、游戏的人——在兴奋后有一种藏不住的憔悴。
张星茹小心地观察他的面相,发现这些之后就不由得添了小心,嘴里随后说出的话也跟着相应地变了样,她没提自己是要出差才做了这么一趟“旅行”,而是说:“刚毕业,22,要去看看在终点工作的大哥。”她有一张稚嫩的长相,就是自称是个在读学生也会让人确信不疑的。
那男人听了简直是兴奋,他大声嚷嚷:“越说越亲热了,我也是晓奚区的,就住你们校后面的如意街!我女儿比你小两岁,我女朋友是乙城的,你们俩都是我熟人!”张星茹愣了一下,忍不住想:我根本不认识你呀!她就此打定主意要装睡,无论那男人说什么都不再搭理。
火车已经开动了,觉得自己彻底安全了的邹妙心情放松,画眉一样啁啾不停。她先讲了一遍自己如何探望打工的亲戚,却反被拐进了传销的窝点;她又如何逃向车站,但是身份证、手机、甚至化妆品都被扣押在窝点里。于是那男人又重新转向邹妙,对她大谈特谈自己在火车站工作这些年来见过多少被洗脑的人,有人来解救的时候,甚至还要拖着栏杆不肯走,手指上的皮肤都撕裂了也不嫌疼。然后又讲甲省是多么的混乱和恐怖。邹妙听得惊讶万分,张星茹心中也疑惑不停,她在甲省甲城实际上生活了24年,除了听说省内几个偏僻城市由于贫穷而导致民风比较刻薄阴损以外,从没听说它们还有那么晦涩疯狂的一面。她想不懂这个男人如此丑化自己的家乡是为了什么,但很快她就接着听见那人对邹妙殷勤地讲:“不过你不用害怕,要是有人来抓你,我就把他们都打走。”他说着还攥了拳头在虚空中比划了两下,做出一副英勇无畏的样子。
然后那人向四邻听他们讲话的人敬酒,自介说那是56°的烈酒,比那些低度数的“糖水儿”味道劲爆火辣得多,十分爽口。那些乙城的男人们笑着连连摆手,推辞说不善此道,喝一口下去,只怕要呛得头昏目眩。但由于那人的热情好客,他们都很喜欢他。
于是那像吴越一样的男人就把自己带的酒倒进一个宇宙杯里,自斟自饮起来,他两口就喝掉大半杯,然后向听众们宣讲自己的婚恋史。开头之前还特意强调了一遍:“我这人很注重缘分!和你们每一位能坐在一起,我很珍惜!”这般开场白之后,便是倾诉自己与妻子离异。他讲命运不好,从餐饮到服装,行行尝试,但总是有亏无盈。可能是为了补偿,老天让他遇到一个极爱他的乙城女朋友。那女友三十余岁,至今未婚,家中巨富,在甲乙两城的商业区都有大片的写字楼投资。她不嫌弃他离异有女、一贫如洗,一心想把他安插进自家的房地产公司做小项目经理,每年白送他五六万。但他厌恶寄人篱下的挫败感,坚持要在火车站打工。虽然每月只能挣到两千块,但却过着潇洒骄傲的生活。因为身处异地,他和那深爱他,他也深爱的女人每年只能见一到两次面,每次还要穿越大半个中国。
旁人听了应景地啧啧称奇。张星茹闭着眼却有点想笑,她并不怀疑世界上有如此浪漫的爱情,只是那男人讲这件事的声调实在奇怪,时而抑扬顿挫,时而深沉舒缓,像是在讲电视故事,又像是在诗歌朗诵,总之就是不像是讲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真事。她总觉得,那个腔调更适合去读雍容华贵的英雄体诗歌,比如:“我爱你,彼得兴建的城\我爱你那庄严匀整的容貌……”
那人紧接着又用朗诵的腔调向大家讲述他那可爱的女儿:“我女儿一见到我,就要扑过来抱住我的脖子或者搂住我的腰,喊我‘好爸爸,亲爱的爸爸’,她在甲城外国语学院读书,英语学得极扎实,连四级都考过了。”
张星茹听到这里,心中猛地一翻,眼睛也不禁睁开了。那人见她醒来,突然打开钱夹摸出身份证塞到她的眼前:“你看看!”张星茹吃了一惊,脑袋本能地向后一仰,随口说句“不用。”但那人不依不饶,径直把身份证伸到她鼻子底下:“看!”张星茹躲不开,只好去瞧,那么近的距离,几乎把她看成对眼,她后悔自己干嘛要睁开眼睛。身份证上的名字很不常见:“番每艮”。她扫了一眼便连连说:“看过了看过了。”那个番每艮才把身份证从她鼻子底下拿开,得意地说:“怎么样?是不是没骗你?”像是一个未卜先知的圣人终于让别人懂得了他的预言一定成为现实一样。
张星茹不查户籍,也没有这方面的爱好,她并不想知道那男人到底是来自甲城或者乙城或者戊己庚辛城;也并不在乎他是叫番每艮还是叫番薯根或是其他什么名字。但是她对他强迫自己看身份证这件事非常反感。番每艮则接着说:“为了让你看了放心,我确实是甲城如意街的人!”张星茹心想:你要是像个正常人一点,我倒是更能放心一些呢!她已经开始嫌这个人讨厌,又生怕他接着掏出户口本(如果连户口本他也随身携带的话)来让自己确认他是否中年离异,是否育有一女。她很想真的睡着一次,但是她刚刚“睡醒”,不好表现得又困了,所以只好没奈何地摸出本小说来读。
邹妙之前一直侧坐着和旁边的老乡聊天,讲她在传销窝点里如何屡次坚决对头目说:“你们洗不了我的脑!”看到张星茹这边的场景觉得很有趣,嘻嘻地笑起来。番每艮见她笑,又开始讲那他深爱同时也深爱他的乙城女朋友。他说女友嫌弃他又抽烟又喝酒,身上味道很大,而他对她表忠心说:“亲爱的,我用整个生命来爱你,我愿意为了你改变一切。”从此就不再抽烟喝酒。
番每艮说着,又从杯里喝了一大口,那大塑料杯里的酒就剩了不到一指高,旁人见他喝得又快又急,如鲸饮水,怀疑杯里装的其实就是白水。他又为了强调自己喝的确实是酒,拧开大瓶里2L装的北京二锅头,转圈递给每个人,让他们闻那刺鼻的烈酒味。转了一圈之后,番每艮又掏出烟来,自点一根,递给旁边的黑瘦汉子一根。黑瘦男人接过,木匠夹铅笔一样别在耳朵后面。番每艮又大声嚷嚷让他快抽。黑瘦汉子指一指车厢上的禁烟图标,番每艮大嘴一咧,毫不客气地说:“它算个屌!车还没出甲省呢,老子说的算!你咋恁胆小!”边说边把宇宙杯重新斟满,又喝了一口。黑瘦男人拗不过,只好把烟点燃,但是起身走到了车节之间的通风处,把烟抽完才回来。
邹妙坐在人堆里时间长了便感到憋闷,于是坐到了黑瘦男人原本靠窗的位置上,看着窗外的夜景。外面已然夜深如墨,只有城市公路间橘红或皎白的路灯在远方连成灿烂又微小的一片,宛若云霄之上的银河。邹妙一瞬间觉得车子正行驶在云端之上,自己正漂流在星河之中。平原城市几乎没有起伏的地势,令那一条灯带笔直地绵延,长久不变。因为窗外的景色始终如一,所以她又有错觉,觉得这辆车子始终不曾前进过。她盯了很久,眼睛疲倦了,逃了一下午的困顿一下子席卷了她的头,于是,她抱着脑袋,趴在桌子上打起瞌睡来。
旁边的旅客看见番每艮牛饮不止,纷纷劝他饮酒伤身,其实多少担心这个男人耍起酒疯来殃及池鱼。而番每艮则大声嚷嚷:“不算啥!我们甲城男人豪放得很,这种东西常喝的!”他的烟抽到了尾部,这是乘务员正好走来,便前来制止。于是番每艮嘀咕了几句,把烟蒂按灭在桌上的金属盘里。等乘务员走出了这节车厢,他一下子骂起来:“你列车员算个屌!”然后对周围人若无其事地讲:“甲城的车都脏得很。”旁人当真去看,把扫得干干净净的地板瞧了一遍之后回答他:“挺好啊!”番每艮回答:“不,脏得很!”她说着,猛然“呵”地一声,从嗓子里呕出一口浓痰,“啪”地吐在过道中间的红色塑料地毯上。然后着了魔一样又重复一遍:“脏得很!”
四周的人都有些呆,但谁也不觉得这算什么大事。于是各自沉默下来。这时番每艮又向斜过道的一对老夫妻攀谈起来:“老哥,我看你也是为了子女奔命的吧?”老头听见是个好话题,高高兴兴地应和着,番每艮劝他们不要过于奔忙,子女的命要子女自己搏,哪能让爹妈背上一辈子。这时番每艮外侧的一个人恰好下车,老伯和他谈得投机,干脆坐过来和他摆龙门。番每艮又开始用诗朗诵的强调讲起他的女儿多么优秀优雅,每次见面都能让他这个父亲心中温暖得流出泪来;然后又讲他的女朋友多么活泼可爱,对他一往情深,他们互许终生之盟,彼此xx变心。他说到此处的时候,脱下外套,轻柔地盖在邹妙身上,然后把桌上金属盘里的垃圾拢进一个大塑料袋里。张星茹正吃了一块奶糖,把糖纸投进垃圾袋里之后,帮着他把桌上的零碎垃圾捡起来。番每艮还对她微笑一下,说:“谢谢!”俨然是位谦谦君子。
张星茹见了四邻八座其乐融融的景象,心中不禁犹疑:也许他真的只是一个过于豪放不拘小节的好人?她不禁自责自己过于心理阴暗。但又想起那个“甲城外国语学院”,她试着为番每艮开脱:也许那只是旅途中迫不得已的一个谎言,就好像她自己也没有xx说出实话。
番每艮由女友身处异地,讲到甲乙两城风土民俗都不同,他甚至举了个脏词为例:“我们习惯说‘xx祖宗’!你们说……”老头子笑着接上:“我们说‘日你先人’。”番每艮学了一句,老头子赞他发音准。于是番每艮笑着对周围和他聊天的人们每人说了一句:“日你先人!”然后哈哈哈大笑起来。那些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他是在鹦鹉学舌还是故意占他们便宜。张星茹忍不住环顾四周,发现那群人都是一脸不尴不尬的表情。
番每艮边喝边喷着酒气对老伯讲:“甲城人都很豪爽,不怕拼命,比如说,我现在,当着全车人的面,我就敢狠狠地揍你,你信不?”老伯无由被人日了先人,此时又莫名其妙地受了威胁,吃惊得说不出话。番每艮又问那早就回来的黑瘦汉子:“你信不?”黑瘦汉子看看桌上只剩下1升的二锅头,很慎重地回答:“我信。”于是番每艮极大地满足,又得寸进尺地讲:“不光在车上,就是在你老家,在你家里,当着你家人的面,我也敢往死里打你,你信不信?”老伯听他越说越不像人话,从喉咙里咕噜出一句:“我信。”起身就回到老伴身边去了。两人打起了xx。张星茹心里哀叹一声:“你别再张口闭口地带上甲城了,车上到处的人都有,万一都以为甲城人全是一会儿一抽风的神经病,那可怎么办?丢人都丢到外省去了!”上车的时候番每艮大声地和她攀交情,她生怕现在旁人也把自己当成一个蛮女,于是把头埋下去。火车颠簸不停,像行驶在浪涛上,结果过了一会儿她真的睡着了。
番每艮见无人反驳他,就像取得了极大的胜利,但是发现四周再也没人理他,又觉得非常失落,这时一阵鼾声从后面传来,他便出拳恶狠狠地捣在后座小伙子的屁股上。那小伙子正在看报,挨了一击,四处寻找祸起源由,而鼾声依旧不止。番每艮于是又打了一拳,小伙子这时找了偷袭的家伙,怒冲冲地和他理论:“别人打呼你打我干什么?”番每艮见对方气势汹汹,虽然发现了呼噜之源是小伙隔座的秃顶老头,但他失了锐气,不敢再伸手越过小伙子揍那个老家伙,便任由呼噜响了下去。
张星茹睡到半夜,哆嗦着冻醒,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脚埋在齐踝深的垃圾里,她以为自己睡迷糊了,抱着膝盖把双脚抬起来,一齐晃晃,结果看清了地上果然是垃圾。她斜前方的番每艮见大家都睡了,也不再装出绅士的腔调,把香肠皮、面包包装、碎蛋壳满地乱抛,他自带的那些几大包吃食和二锅头都放在地上,他的垃圾把他的食品都漫过了。张星茹心想,难怪甲城车厢要“脏”,如果每节车厢里都有个番每艮,别说火车,连南极冰盖都要被垃圾覆盖住。她一直抱着脚,累得不行,所以{zh1}还是踩着垃圾睡了。夜里霜寒极冷,所以早晨她又早早醒了。
邹妙早上也醒了,起初也搞不明白怎么一夜之间就出现了一个垃圾地毯,但发现身上的大衣心中又非常感动,跟本就没想到垃圾和番每艮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