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4-29 07:35:27 阅读154 评论4 字号:大中小
最近一段日子读的书涉及两个方面:一是鸳鸯蝴蝶派,一是四川军阀。
其实都是留下的历史旧帐,鸳鸯蝴蝶派系列的文章,断断续续写了三年,才写到一半,有心想在上半年写完,要做好这件事,当然得抓紧阅读,于是补充买了一些资料,这其中有本书《黄金祟》(上下册),陈蝶仙著,台湾广文书局1970年出版。封面雅致清新,背景用的是徐悲鸿的一副国画,褐色藤条上长着几片绿叶,一个黄色葫芦从藤条上垂下来,一只黄鹂鸟落在枝头啾啾叫着。相机不在手边,不能拍照,有点小遗憾。
陈蝶仙(1879—1940),浙江钱塘人,字栩园,笔名天虚我生,早年办刊物、办实业,1918年成立家庭工业社,生产“{wd}牙粉”轰动一时,后又附设印刷、玻璃、制盒等辅助厂及蛤蟆油、薄荷油、蚊香等日用化学品制造厂。创办《上海机制国货联合会会刊》,提倡国货,xx洋货。抗日战争爆发后,将部分企业迁设于湖北宜昌和重庆,并在云南昆明建牙粉厂。著有诗词曲汇集《栩园丛稿》,长篇小说《泪珠缘》《玉田恨史》《井底鸳鸯》《火中莲》《黄金祟》《芙蓉影》《娇樱记》《情网蛛丝》等。其子陈小蝶(陈定山)、女陈小翠,皆是xx的才子才女,身世和作品都值得一说。网上查百度可略知一二,这里不叙了。
《黄金祟》是一部自传体小说,书中有陈蝶仙的影子,这两天正读这本书,很有趣,文笔也优美,不xx是文言,是半文半白那种,颇有古意和古趣,网上有篇文章是谈这部小说的,写得不错,转帖如下。
一个时代夕阳般美丽的{zh1}一瞥:《黄金祟》
◎ 沈睿
晚清民初作家陈蝶仙是一个全才,诗书琴画之外加科学研究和做生意,一生成就甚高,挣了很多钱,也成了很大的名。不过二十世纪的政治和文学风也是来回吹,新文学运动,特别是鲁迅一主编《中国新文学大系》,陈蝶仙以及鸳鸯蝴蝶文学《xx六》派等就被打入另册。我上大学的时候,大学课堂上对鸳鸯蝴蝶一棒子打死,认为不表现时代。我的中学时代,北京的地下书渠道还是秘密地流淌,我看过张恨水的《水上花》《魍魉世界》。可是实在说不上特别喜欢,特别是整个中学时代我在着迷《红楼梦》,觉得任何人模仿《红楼梦》都有些邯郸学步之嫌。鸳鸯蝴蝶派在那时我的看来就是东施效颦《红楼梦》,而且效颦得有些走调,我不太着迷。《魍魉世界》是一本批判社会小说,里面没有鸳鸯,也没有蝴蝶,很鲁迅。
来到美国之后,才发现学者们都在为鸳鸯蝴蝶正名。如今大名鼎鼎的学者周蕾的博士论文,八十年代初写的,就是讨论鸳鸯蝴蝶的,让我重新看鸳鸯蝴蝶作品,重新思考鸳鸯蝴蝶的作用。在美国学术的提倡下,鸳鸯蝴蝶被正名,被看成是二十世纪中国想象力产品的重要的一部分。哈佛大学的教授韩南亲自动手翻译,翻译了好几部情爱的鸳鸯小说,《黄金祟》就是其中一部。我看《黄金祟》,看的是英文的,而不是原文的,因为原文是文言文的,我虽然大学是中文系毕业的,学了多年古汉语,可是看文言文小说,还是嫌累。看英文的,自然没有这个累,读起来行云流水,一本书几个小时就能看完。所以,我读《黄金祟》是隔着纱帘看美人,看得美,却可能不真。
现在在中国,研究鸳鸯蝴蝶的也多如牛毛了。我不得不感叹:我不知道风是向那个方向吹。学术这个东西,就像是服装表演。一会儿街上流行红裙子,一会儿是白裙子。理论盛行的时候,人人都谈理论,用理论衡量文学,阐释文学。理论不流行,人人谈阅读感想,自己以为没有理论,其实是初等的理论,不过自己没意识到罢了。我在这里教文学,哪里是教文学呢?无法是让学生阅读中国的作品,通过这些作品理解中国人在想什么,爱什么,恨什么。通过文学,考察中国的心灵和想象。我的学生,写诗的倒是有一两个,想写小说的,还没听说。对他们来说,学中国的文学,就是学中国人怎样想象世界,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我怀疑自己其实是教社会学的,与文学关系不是很大。
在研究生院学徒期满,我开始给学生上课,我在教授鲁迅这对中国天天严肃批判的一派的时候,总是忍不住让学生读点好玩的,看看中国作家和社会生活的另一面。我想告诉我的学生,中国作家不都像鲁迅巴金,总是控诉社会,批判文化,攻击当局。其实二十世纪的前三十年,除了短暂的军阀时期,有的地方有点乱之外,中国人的生活相当不错,也比较优裕,特别是中产阶级生活,决没有像到四十年代末那样战争连绵后的萧条。中产阶级还是谈着恋爱,喝着美酒,开着派对,结着诗社,过着比较舒服的生活。鸳鸯蝴蝶就是中国中产阶级的生活侧面像。文学,本质上就是中产阶级或有闲阶级生活的方式的一种。穷得连裤子都没有的人不会看小说和诗歌,也上不起戏院和电影院。
《黄金祟》出版于1913,因为是用文言文,自然就没被看成二十世纪的一部分。中国的二十世纪,从梁启超办《新小说》开始,呼吁文学做的都是“启发民智”,中国的知识分子很少把文学看成文学,他们偏把文学看成政治的工具。从梁启超到现在,历来如此,还是如此。当然,中国的“文以载道”的传统据说是从孔子就过来的,其实不然。《诗经》中的情色诗歌诸如“二小子你晚上怎么不到我家来”之类的,孔子看见了不以为xx,坦坦荡荡地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我爱孔子就是因为孔子不那么道学,觉得晚上过去挺正常和可爱。可是后代人自己写不出东西来,靠诠释孔子活着,结果竟诠释出“文以载道”来,结果宋代诗歌就难读,倒是那时xx们唱的情歌成了宋代文学的象征。文学本来是想象力和语言优美的产物,是对生活的折射和描摹,对人的存在的思考,可是我们的知识分子却都要求文学抗争政治,跟统治者对着干,针砭时弊。我看这几年那些受到高度赞美的小说,大都是政治小说,都是跟《二十年目睹之怪现象》一脉相承下来的。比如描述萨斯的,是政府如何撒谎掩盖,批评和控诉时局政府,对人的状态,在死亡的阴影下人的存在几乎没有基本考察,想不出这样的小说却获得大喝彩。中国的政治小说,恐怕没有人能写过《秧歌》了,张爱玲才是大家,因为她写《秧歌》中的饥饿可是在大饥荒发生之前,不是之后。如同《1984》是写于1948年,要是写于1984年之后,什么意义也没有。
这是我坚持让学生阅读《黄金祟》的原因之一。让文学成为生活的再现(representation),而不是政治的传声筒。真正伟大的作品,必定有政治思想和理论深度在里面,但是那个思想一定是通过感性的细节而表达出来的,而不是通过指责某个政党和政府。《红楼梦》描写的是中国古代社会的末日。书在写的时候,正是xx战争前五十年,中国的经济和文化在当时的世界是{lx1}的,可是“悲凉之雾”,宝玉黛玉等等一代年轻人已经感觉到了,体验到了。“呼啦啦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一部红楼,让未来的读者看到末世的繁华和感到末世的悲凉。曹雪芹生前极不得意,我们都知道的,可是作品竟是诗礼簪缨的生活细节。细节,是虚构作品特别是小说的灵魂。
中国不乏抨击时政的作品,在鲁迅这面大旗下,这些作品早就联合起来了,成为中国文学的xx。我们这一代人,我们的上辈,看来我们的下一辈,都受的是“现实主义”文学的教育,认为文学得干预生活。可悲的是,中国的文学却太缺乏简·奥斯汀这样的只描写生活的作家了,只描写生活的细节,从而写出人性的深刻、复杂、美好、丑恶来。《黄金祟》就是这样的一部作品。只描写生活,描写青春期的爱情和困惑,描写一个中产阶级的孩子,在传统生活方式的庇荫下,怎样成熟,怎样意识到爱情和xx是怎么回事这个过程,与政治没有什么关系。
故事很简单,一个名字叫珊的男孩子,出生在江南富裕之家,跟青梅竹马的筝儿要好。可是筝儿属于低一层的社会阶层,她家不宽裕,父亲已殁,就靠她的脸蛋去养活全家,母亲和妹妹等。筝儿在母亲的安排下,做了有钱人的二奶,靠这样的钱维持相当不错的生活,在杭州城内过着优裕的日子,日子里有茶,有音乐。可是珊对筝儿的情一直深沉。珊在婚后仍然割舍不下这份情。珊的妻子素发现了丈夫的感情,建议珊收筝儿为妾。珊左右考虑,最终放弃这个建议。而通过这段持续了十几年的感情,他最终成熟,走向人生。
这是典型的中国的“成长的故事”,有些东施效颦地像《红楼梦》,如后者一样,也是作者的半自传小说。传统的社会人伦,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母亲与儿子的关系、兄弟之间的关系、丈夫与妻子的关系,主人与仆人之间的关系、传统的二奶生活方式等等,都一一叙来,对我的学生来说,好像是中国传统社会的人与人关系的百科全书。我的学生问:“中国不是男权制吗,怎么母亲在家里有这么大的xx,经济权和人事权?”好问题。中国女性的地位的复杂性就在于此。在儒家“孝”的核心价值里,母亲因为“孝”而成为权势者的一部分。详细考察母亲,原来“母亲”虽是生母,却不被主人公看成“母亲”,因为生母实际上是妾,而大太太没有孩子,大太太就是“母亲”。生母直到大太太死了之后,慢慢才晋升成“母亲”。但是主人公还是觉得与她隔。这位母亲因为自己是穷人家出身,自然把钱看得很重,但是也因为是穷人家,又有些大大咧咧。矛盾而复杂的一个母亲形象。母亲安排儿子们的婚姻,决定他们一生的幸福与否。理解母亲的地位,是为学生们后来要理解五四对包办婚姻的强烈抗议做准备的。学生问,“怎么妻子主动给丈夫找妾?难道她不嫉妒?”这涉及中国传统的妻子的作用以及传统的道德。“妒”是妻子或女人的{zd0}罪行之一。中国男人有七条理由可以把太太送回娘家去,“妒”就是之一。女人不但要不妒,还要大度,给丈夫找个妾,是妻子好品质。哪个好妻子不主动这样做?我们讨论来,讨论去。挑很多细节出来,解释中国的文化和人伦关系。
故事从1883年写到1903年,近二十年的时光,小男孩长成了大人,不得不到海关去工作,离开了家,到广袤的世界上去闯荡。而从1883年到1903年,正是中国社会巨变的时代。小留学生已经到达西方,有的已经学成归国了。中国建设了几个大的国营的军工厂,中国建设了世界第二大海军,可是被甲午海战打败了。中国正在从一个传统的农业社会变成一个工业社会。外国租界在上海天津已经四五十年了。外界在变,可是中国的传统生活方式并没有改变,虽然开始受影响。江南本来生活水平甚高,从这本书里可以看得出来,这大概也是中国社会变化不那么显著而维持传统生活方式的原因。这种生活方式后来继续产生郁达夫苏雪林冰心巴金等一代人。那是中国传统生出的{zh1}一代。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或三十年代出生的人,就没有了上辈或上上辈的闲情的少年的时代了。
书中另外一个细节很有意思。小说中的情人决定模仿西洋的人亲吻,让我的学生不理解。难道中国人不亲吻吗?我大笑:“亲嘴是有的,可是亲吻作为一种表达爱情的方式,恐怕是西洋的影响。”学生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我黑眼白眼地看回去:“我们中国人见面是不立刻亲吻的,我们也不拥抱。到今天就是儿子多日不见,回家见到母亲,也不会过去抱抱,没有这一说。”正好给他们放电影,纪录片,关于中国民工的,果然,一个外出打工一年的母亲,回到小村子过年,孩子在村口见到妈妈,妈妈并不一把把孩子抱在怀里,而是拿出一个玩具给孩子,孩子拿着玩具,仰头看母亲,好像他们不是母子。学生们看得都张大了吃惊的嘴巴。“老师,你回中国见到你母亲,你立刻拥抱她吗?”我点头,跟你们外国人学的。学生大笑。
这本书,就用这些生动的细节,描绘了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江南中产阶级的日常生活,给我们展现了一个时代夕阳般美丽的{zh1}一瞥。
翻译成英文的《黄金祟》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