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小说:浮山劫(暂定名)
刘静
我失踪了。
队员们和当地的几个乡亲寻了我一宿,硬是没找着。第二天还是队员王喜提醒了大家,会不会是到小茶家去了。
小茶家住在浮山的山脚下,属村庄里最偏远的地方,我们队伍吃派饭时去过一趟,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小茶的。
当时小茶不在家,或者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吃派饭的这家就有小茶。说是吃派饭,其实和平日里的桌上也没什么二样,只是多了一盘菜,切下一块腌制的山鸡,用温开水泡半大盘晒干的野竹杞子,大火烧开,再小火焖上一阵,那个味儿,是我们这些圩区人一辈子都难享受得上的,但是我们的队员吃得还是很细心,一根一根地搛着,就着小米糊香喷喷地喝着。
和往常一样,吃完后,我拿出随身携带的围棋和王喜摆开了场子。说是围棋,其实也就是把河里的鹅卵石磨小磨亮后,用黑墨汁涂上颜色,就算是把黑白子区分开来了,等到下完一盘棋,无论输赢,我们都会开心地笑起来,不是笑别的,尤其是执黑的一方都快成大熊猫了,在革命年月里,已难得见到这种场景了。
围棋是从我爷爷的爷爷那一辈传下来的,我继承并发扬了它,一本《当湖十局》几乎被我打谱打烂了,所以在湖东县我难得碰上一顶一的对手。浮山与围棋有着千年的渊源,所以这次到浮山,我就多次枯坐“烂柯岩”,又多次徜徉在会圣岩处的那块圆鉴禅师给欧阳修“因棋说法”的摩崖石刻前,希望能参悟出围棋的一些真谛,但或许是战争的原因,我一直不能静下心来,一直没能真正地走进围棋,和王喜下围棋,也只是过过干瘾罢了。
小茶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肘间挎了个竹箩子,里面装着翠绿鲜嫩的茶叶头,也许是山上雾气大的缘故,摘回的茶叶上沾满了雾一样的露珠,使这些嫩头嫩脑的家伙们看上去更显得脆弱,象我现在带领的这支队伍。
这支队伍以前在湖东县的水圩一带很是活跃,没有编号,但新四军给了我们一个响亮的称号:地方抗日游击队,专门搜集日军情报,破坏日军军工基地,搞得小鬼子很是xx,于是不断地向湖东增加兵力,在经过多次大扫荡后,游击队元气大伤,为保存实力,接到上级命令,暂时停下活动,只留下大队长鲁生,其余的大部份主力由我带领转移到水圩的西北浮山一带,和当地的组织接头后,我们全部驻扎在浮渡山村,队员分散到各家各户,并且轮流吃派饭,等待组织的通知。
队伍来到浮山已一月有余,小茶家还是{dy}次来,快到四月的天气,还是那么地阴冷,队员们没有鬼子打,手都有些痒了,只好看我和王喜下围棋干着急。小茶的母亲这时接过小茶手中的竹箩,对我们说,大伙儿休息一下,我去后头焙一焙新摘的浮山雾里青,用开水冲上给你们暖暖身子。
小茶十八岁了,虽然一身粗布衣,但掩盖不了山里人的质朴美丽,和大多数山里娃子一样,小茶没念过多少书,在我问她雾里青的出处时,她涩涩地退了两步,惊乍地盯了我一下,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说是山里人一直这么叫下来的。
小茶说的“一直”我不知道是一个什么时间概念,估摸很有些年头了吧。果然不久,就从厨房里飘出一股清醇的香气,是那种经久不散、弥久愈醇的香。
茶做好了,放在大筛子里,小茶在我们面前把蓝边碗一一地摆开,再从筛里一一地捻上一撮茶,从炭炉上拎下已烧开的水,哗啦啦地一一冲上。
说句大老实话,直到我被鬼子的刺刀抵上脖子的时候,还在回味这{dy}次喝雾里青时那萦绕不散的香味,那种感觉就和在湖东杀日本鬼子一样地痛快、过瘾。但喝第二口的时候,却似换了种感觉,倒更象日本鬼子被中国人民赶跑了,云开雾散、阳光明媚,一派气象万新之景致。就像我们驻扎的这座浮山,虽然在战火的硝烟里,让我们暂时忘记了它的美,但这种“山浮水面水浮山”的梦幻景象,在阳光下,是天生丽质、是谁也抢不走的。当时,我被自己这种想法震惊了,就象下围棋时,发现了一个藏匿太深的手筋。一下子就豁然开朗起来。
于是后来,就经常性地去小茶家,喝她那装在印有美浮字样的洋铁皮箱里用碳头封住的雾里青,边喝边教她识字,教她下围棋。我比小茶大十岁,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为了尽快地赶走日本鬼子,我选择了“弃子”,而自从认识小茶后,忽然地觉得自己是在恋爱了,就有了许多许多以前没有的想法,这种感觉就象浮山顶上的山岚,蒙着一层薄薄的纱。但我努力地克制着,使这种关系仅仅停留在喝茶这一层面上,尽管我也隐隐地察觉小茶给我冲茶时有意无意避让的眼神和停在脸上欲飞还留的红霞。
小茶脸上的红霞,队员们是看不见的。队员们现在已迅速地赶到小茶家,小茶在,我不在。
唐队呢?王喜的话问得很突兀。
我并没有告诉小茶我叫唐弈,也没有露出给她看我长满老茧的食指,说我是打日本鬼子的新四军,只是来喝喝茶,拉拉家常,偶尔丢些银元,尽管小茶的母亲死活不肯要。
就是一直到你这儿来喝茶的唐队。王喜补充道。
小茶怔了怔,接着摇了摇头说,昨天下午喝了约摸半个小时的茶,就急匆匆地走了,好象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一样。
王喜失望了,队员们失望了,同时也确定我、也就是唐队失踪了。
我是失踪了,失踪之前,也就是去小茶家之前,我刚和当地的组织接了一次头,组织说,接到情报,说日本鬼子已探听到湖东的一支地方武装组织已转移到我们这儿,所以派一名叫藤泽英雄的少君来到浮山,你们得赶紧想想法子。
我确实很是吃了一惊,鬼子的消息也太灵通了,但多年来下围棋养成的习性,使我并没有显得特别的慌乱,反倒是更加的xx,我握住了对方的手,说了句“谢谢,同志”,就转身走了。
我去的地方当然是小茶家。我不知道自己在这最危难的时候,为什么会想起小茶,想起雾里青,我给自己的借口是,我需要清醒,需要一条万全之策。
这次和往常不一样,望着小茶给我冲开的一蓝边碗雾里青,我没有一边和小茶聊天一边品味,而是咕咚一声喝下这碗浓热的雾里青,递给小茶一个小小的包裹,丢下一句“谢谢”和一头雾水的小茶就走了。
我去的地方是浮山后山的一座山神庙,那里藏着我的一把驳壳枪,我准备带上它去打探一下这拨鬼子到底有多少人马。
没想到的是,山神庙就成了我失踪的准确地点。
刚打开山神庙的门,一拨鬼子就把我团团围住,我脑袋“嗡”地一下,一道死活题摆在我的面前,而不远处的金谷禅寺里的佛祖依然慈眉善目,一柱檀香袅袅上升……
地上躺着一具老人的尸体,我知道该来的已来了。显然这帮狗日的才到,抓了一个老百姓询问询问情况,估计没问着什么名堂,就把老人给杀了。
我陷入了生死局。
一个和我年龄不相上下的鬼子头儿几步就跨到我跟前,左手握着军刀,对我叽哩呱啦地吼了一番,一旁的翻译官赶紧说,藤泽少君问你来山神庙干什么。
生死局面前,我是冷静的,其实在看到地上躺着的老汉之前,我就设计好了情节,我说,我来找我失踪的大大。一边说着一边好似才发现地上躺着个老人一样,倏地扑了过去,趴在老汉身上,一声大似一声地叫喊着“大大、大大……”
“大大”确实死了,是被鬼子用刺刀刺死的,供在山神庙上头的山神似乎一点也不觉得心疼,反而表情显得更加地轻松。我的心似有一阵紧一阵地刀剜,我咬紧了牙关,眼睛死鱼似地盯住了神龛前那个装满香灰的香炉,那里掩埋着我的驳壳枪。
这时,一个鬼子把我拖了起来。
藤泽又叽哩呱啦地吼了一通,翻译官说道,少君问你知不知道村里来了共匪,在什么地方?
什么是共匪?我压住怒火,你们杀死我大大,你们才是土匪。
我早已作好了牺牲的准备,想想小茶,想想丢给她的的那个小包裹,想想还远在水圩的父母,就觉得死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可怕,甚至还有点甜蜜的感觉。
但是有一点,我必须死在鬼子的枪口下,不能死在刺刀下,我要让鬼子的子弹告诉还远在村里的队员们。
果然,一个鬼子推倒了我,怀里的那袋装着用墨汁涂满颜色的围棋子散落一地。
就在鬼子准备用刺刀扎我、我也准备抢香炉里的那把驳壳枪准备还击时,藤泽低沉地吼了一声,但我并不觉得那是吼,而应该是含含糊糊的两个字:围棋!
藤泽说的果真是“围棋”两个字,并且用的是汉语。
那落在地上一粒粒的棋子,就是一双双愤怒的眼睛,是父亲的眼睛、是王喜的眼睛、是小茶的眼睛,是浮山大地的眼睛,充满民族仇恨、充满国恨家仇。我的心碎了。
我的心从来没有碎过,包括我的妹妹当年死在鬼子的枪口下,我的心都是完整的,对日本鬼子完整的仇恨!
在藤泽的吼声中,我没有被鬼子立即刺死。而是在翻译官的翻译下,我开始了和藤泽的这样一段对话。
这是什么?
围棋!
围棋是这样的?
在你的心中,你认为围棋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你这围棋黑不是黑,白不是白,你们中国对不起围棋这门艺术。
你们日本才是颠倒黑白,你们侵略中国、踏我河山,你们才是对黑白艺术的{zd0}亵渎!
……
……
你懂围棋!
我不但懂得围棋,还懂得做人!
那……
那什么!
我要和你挑战!挑战!藤泽终于有些歇斯底里了!
我沉默了一下,答应了藤泽,但也提出了一个条件。
第二天,日本鬼子正式进驻浮渡山村,村广播把昨天我和藤泽谈的条件播了一遍又一遍。我感觉王喜听到了,队员们听到了,小茶也听到了!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战胜藤泽,那时的日本围棋比中国狠,比韩国更狠,我有制胜的杀招吗!
比赛是在我被关押在山神庙的第四天头上举行的,地点就设在山神庙门前的空场处。
这天,我看到乡亲们,看到了王喜,还有更多的队员们,他们都被鬼子们荷着枪挡在一张棋盘外。
我并没有看见小茶。
围棋子是上等的蛤棋子,我没看过,乡亲们更没看过,估计他们连围棋到底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吧。藤泽就坐在我的对面,今天他脱下了那身血腥味的军装,换了一身和服,趿了一双木屐,和我一身藏青色的粗衣褂相比,显得极不协调。
一场战争、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即将开始。
我突然地就不想下了,我站起身来,认真地打量了一下脚下的浮山,这个“无岩不树、无径不竹、无涧不花、无谷不水、无石不苔”的人间尤物,现在还是那么安详,那么让人向往。环顾四周,我没有看见什么,除了队员们困惑的眼神、除了乡亲们胆怯的目光,还有这茫然不知的浮山。
藤泽没有猜先,没有征询我的意见,捻起一颗黑子,“啪”地落在了天元上,那颗泛着黑光的蛤棋子,在四周皆水汇的浮山映衬下,泛出更青冷的光。
我感觉自己极度地困乏,想睡,想一路跑去,掏出香炉里的驳壳枪,把藤泽解决掉,再献出身上的血。
血的光是白色的,我抓起一颗白子,狠狠地钉在了星位上。飞来石寂静了,天池寂静了,浮山寂静了,世界寂静了。
藤泽近乎疯狂地占据着一个又一个大场,全然不顾我的存在,这是我以前不曾见过的,我一时乱了阵脚,守一定会输,攻又攻不出去。我极力让自己xx下来,可我不能,这一盘牵乎整个浮山百姓性命的棋局,能让我xx下来吗!
我决定孤注一掷,如果不突破藤泽的大空,我必输无疑,浮山必输无疑,于是我拎起一颗白子,一头栽了进去。
藤泽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他摸了摸挎在右腰的军刀,这是一把屠龙的刀么?
这真是一把屠龙的刀,我的大龙已汲汲可危。那天,我对藤泽提出的条件在这时显得是如此的可笑,如此地不自量力,那天,我说,我赢了,你给我们滚出浮山、滚出湖东、滚出中国。藤泽没有咆哮,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我答应你!你输了,我让浮山寸草不留。
我真的要输了吗,我的杀招呢?如蒙太奇一般,这时,我的脑海里突然地闪现出“因棋说法”这四个字,不停地闪烁着圆鉴禅师说法的场景,那句“赢局输筹即不问,且道黑白未分时,一著落在甚么处?”如千斤重锤,似醍醐灌顶,让我浮若神仙,又似豁见天光。
“啪”! 我落下了这枚带血的白子,这个藏了近千年的手筋,如一颗重磅xx,投进藤泽的军营。
……
浮山是有灵性的,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枚棋筋是如何让藤泽的脸开始变惨白、变紫红、变成我那些用墨汁涂成的黑棋子。
藤泽举起那把长长的军刀,一步步地逼近我。我没有退让,而是用一双蕴藏火山般的眼睛狠狠地盯住他!
他手起刀落,棋枰应声而裂,蛤棋子沿着山道一路滚下去……
现在,小茶就坐我的身边,我给她的小包裹也就在身边,里面露出一黑一白两枚棋子和一撮泛灰的浮山雾里青。给孙子讲完这些,新沏的雾里青早已冰凉,而她抚在孙子头上的手也一点一点地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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