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本的特点和作用
谈论网络文化,需要谈论网络文本,因为网络文本是网络文化整体中的一个中介部分。网络文化是指通过国际互联网生成的包含国际互联网媒介及技术、说话人、听话人、语境、文本等要素在内的一整套符号表意系统。在这个符号表意系统中,网络文本承担起说话人与听话人之间据以沟通的符号中介任务。网络文本是以国际互联网媒介传输的文本,具体是指在国际互联网的虚拟空间里写作、传输、阅读和评论的可以形成双向交流的文本,包括网络文字、网络图片、网络声音等。而就具体分类来说,可以有网络新闻文本、网络实用文本、网络学术文本、网络艺术文本等。再就网络艺术文本内部来说,可以细分为网络文学文本、网络绘画文本、网络音乐文本、网络戏剧文本、网络电影文本等。与此前其他文本形态相比,这种网络文本具有自身的独特性。
{dy},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都往往具有虚拟性。他们可以隐去自己的真名实姓而以非真实的或虚拟的姓名亮相。这带来两方面结果:固然可以促使他们自由地挥洒想象力,但也可以使他们丢弃任何社会责任和义务。
第二,在说话人与听话人的沟通上具有双向性。以往的文字文本、印刷文本和大众媒介文本多是制作者向受众发出的单方面的交流即单向交流,受众只有被动地接受的权利而无法能动地参与。而网络文本的双向性在于,当说话人一方发出信息时,听话人一方可以透过网络而及时地反馈,从而形成网上双向对话。这种双向交流可以打破以往作者在话语上的集权式垄断地位,向读者提供一种平等和自由的感觉。
第三,在文本存在方式上具有无纸无言性。传统的文学文本常常是以纸质媒介来传输的,作者写于纸上,读者也以纸为媒阅读,所以具有“纸性”;即使是影视剧本也借助人物的“言语”(对话或独白)传达出来,体现“言语性”。但网络文本却无“纸”、无“言”,而只通过键盘键入即可,从而是存在于虚拟的网络空间中的。这样,与印刷文本必须借助纸张媒介相比,网络文本可以视为一种虚拟的无纸无言文本。这种虚拟的无纸无言写作对传统写作构成挑战:首先,过去所注重并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作者“手稿”或“真迹”没有了,甚至打印出来并亲笔签字的文本也不用了。这样,传统作者所拥有并被视为xx的权力和xx就受到消解。其次,当文本在网络上被涂抹、修改、润饰和传输变得更加快捷和方便时,其原有的稳定性就被动摇了。这势必改变了传统写作的特性。
第四,在文本语言上具有口语性。与文字文本和印刷文本更有利于追求书面语言(或理想语言)特性不同,网络文本往往注意运用日常口语、习惯语或简易代码,这是由于网上交流必须快捷和简便的缘故。这使得网络文本多少消褪了神圣性而增添了日常性、削减了高雅性而增强了通俗性。
第五,在文本意义上具有反传统性和分延性。反传统性,是指网络文本具有反抗传统写作规范的特性。网友们往往可以大胆蔑视传统规范的束缚而自行其是,尽情地嬉戏于语言的狂欢和荒诞离奇的故事编撰中(但也可能仅仅满足于此而缺乏更高的追求)。同时,由于在网上即时写作和与读者形成双向交流,网络文本总是处在待续的和未完成的状态中,形成分延性。这种分延性在于,文本的意义一是分散的,缺少焦点;二是延宕的,似乎总是在延期出场,留有下文,激发起无限的期待。
第六,在文本的社会功能上具有日常性。由于国际互联网的普及和上网的简便易行,网络文本总是诞生于日常网上交流中,成为“网友”交流日常生活情感的渠道。因此,与印刷文本在反复的语言与意义读解中可以激发深沉的理性思索和高雅的审美趣味不同,网络文本力求更直接地满足人们的日常情感表现和交流需要。当然,实际的网络文本存在诸多问题,例如,网上语言可能具有独特性,但更充斥垃圾;表面上属个人化讲述而实际却是时尚语言的无意识模仿等。
网络文本的特点还可以列出一些,但这些是不可少的。正由于网络文本具有上述特点,网络文化才能体现出新的文化风貌,例如,呈现出强烈的政治性。借助网络文本,网络文化的参与者可以获得或扩展新的生活权利。{dy},知情权。网民可以洞悉国际国内大小事件、动态、追踪报道、深度访谈等,由此获得了以往难以想象的、似乎国王才拥有的信息特权。第二,发言权。网民可以通过网络匿名发表个人意见而不必承担实名者需要承担的义务或风险,而管理者则可以由此而了解民情民意。第三,对话权。普通百姓可以与名人、权势者、明星等平等对话。第四,批判权。进一步看,网民可以运用网络表达对于管理者的反对、对抗意见。活跃的BBS正是一个恰当的例子。
下面结合一则个案,就上面的问题作点简略说明。蔡智恒的网络小说《{dy}次的亲密接触》是从1998年3月22日到5月29日花两个月零八天时间在网络上分34集连载的。虽然他“通常在办夜里对着生冷的PC,做着重复的Key
in工作”,许多次想“放弃完成这篇故事”,但由于那些忠实的网友读者们不断从网上去信“鼓励”才终于坚持下来
。这表明,网友间的双向交流确实成为网络文本的写作动力及其组成部分了。小说正是讲述了男女主人公痞子蔡和轻舞飞扬通过上网而结交并产生恋情的故事。在{dy}回“Plan”中痞子蔡这样想:“她叫做‘轻舞飞扬’,倒是个满诗意的名字。不过网络上的昵称总是虚虚实实,虚者实之,实者虚之,做不得准的。换言之,恐龙绝不会说她是恐龙,更不会说她住在侏罗纪公园里,她总是会想尽办法去引诱你以及误导你。而优美的昵称,就是恐龙猎食像我这种纯情少男的{zj0}武器。”
这段叙述准确地揭示了网络文本在作者和读者身份上的虚拟性。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显示的两种“如果…”模式及其对比。{dy}种“如果…”模式,是指一种按理想或想象逻辑推演的假设方式。痞子蔡通过自己拟定的
“plan”来对这种经典模式加以解构:
如果我有一千万,我就能买一栋房子。/我有一千万吗?没有。/所以我仍然没有房子。如果我有翅膀,我就能飞。/我有翅膀吗?没有。/所以我也没有办法飞。如果把整个太平洋的水倒出,也浇不熄我对你的爱情的火焰。/整个太平洋的水全部倒得出吗?不行。/所以我并不爱你。在这里,“如果…”所依据的不是日常生活常识或逻辑,而是日常生活中不可能的理想的或想象的逻辑,因而具有虚幻性。这种“如果…”模式是恋人们在表达爱情时经常采用的。但紧接着,
“我”以现实的日常生活逻辑来解构这种虚拟的理想逻辑:我没有一千万,也没有翅膀,更缺乏把整个太平洋的水倒出的神力,“所以我并不爱你”。这种日常逻辑拆解了想象的逻辑。有趣的是,这种被解构的“如果…”模式其实是中国古代和现代文学所特有并经常运用的一种假设模式。为人熟悉的汉乐府民歌《铙歌十八曲》之一《上邪》:“上邪!我欲与君长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里通过“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假设的五件事,即高山夷为平地、江水干涸、冬天响雷、夏季下雪、天地合并,都是现实中不可能的事。诗人正是要以这种不可能的想象的逻辑来表白爱情的坚定和永恒。现代诗人艾青用了同样的想象逻辑来表达对于土地的深沉的爱:
“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打击着的土地,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和那来自林间的xx温柔的黎明……——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爱这土地》,1938)。
换了痞子蔡,可能就会反问说:“我是一只鸟吗?不是。所以我不能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北岛的《回答》有同样xx的“如果”: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冰川纪过去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好望角发现了,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竞?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为了在审判之前,宣读那被判决了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做{dy}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如果海洋注定要决堤,就让所有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如果陆地注定要上升,就让人类重新选择生存的峰顶。
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这首诗里的两个“如果…”句式,都是按虚拟的想象的逻辑设置的,因为海洋决堤和陆地上升都是日常生活中不可能的事。
但现代文学却惯于按这种不可能实现之想象逻辑运诗著文。再换了痞子蔡,他必然又会反问“海洋会决堤吗”、“陆地会上升吗”之类,从而加以解构。显而易见的是,蔡智恒在这里从日常生活逻辑角度,向中国古代和现代文学的经典性想象逻辑模式发起挑战,并以从日常生活逻辑出发的另一种逻辑取而代之。这就是第二种“如果…”模式,它出于美丽而短命的“轻舞飞扬”的绝笔,形成对于痞子蔡在“plan”中体现的{dy}种“如果…”模式的戏拟式回应:
如果我还有{yt}寿命,那天我要做你女友。我还有{yt}寿命吗?没有。所以,很可惜。我今生仍然不是你的女友。如果我有翅膀,我要从天堂上飞下来看你。我有翅膀吗?没有。所以,很遗憾。
我从此无法再看到你。如果把整个浴缸里的水全部倒出,也浇不熄我对你爱情的火焰。整个浴缸的水全部倒得出吗?可以。所以,是的。我爱你。
这里的{zh1}一节值得注意:“轻舞飞扬”舍弃了“整个太平洋的水倒出”这一虚拟的、想象的和夸张的假设,而改用“整个浴缸里的水全部倒出”这一实际假设。“浴缸”取代了“太平洋”,意味着以实际的日常逻辑取代了虚拟的想象逻辑,由此出发表白出她对于痞子蔡的确实、纯真而又可信的爱情。在这里,与想象性逻辑的虚假和不可靠相比,日常逻辑显示了充分的现实性和可靠性。从上面两种“如果…”模式之间的对比可见,这篇网络小说文本在试图改变或反抗传统文学规范、显示新的文学发展方向上体现了某些迹象。这不仅表现在它通过男女主人公的网上交往过程所显露的网络文本的虚拟性、双向性、无纸无言性、口语性、反传统性和分延性等特点,而且更突出地表现在,它明确地要以日常逻辑解构并取代想象逻辑,从而体现了“日常生活{dy}”这一新的生活哲学。小说以两种“如果…”模式形成首尾照应,正表明了这一整体意图。这不只是一般意义上的首尾照应,而是呈现了后一种模式战胜并颠覆前一种模式的曲折进程。小说文本的整体可以说正是要显示后一种模式如何解构前一种模式、日常逻辑如何消解想象逻辑的必然性。这似乎是在传达一个明确的信号:网络文本是属于日常生活的,具有不可置疑的日常性。是否可以说,日常性就是网络文本的最重要特性?问题在于,难道想象性就不需要或不重要了吗?我们今天是否仍旧需要想象性?或许这部小说并不是要走到这极端,但毕竟这样的问题是提出来了并且需要进一步思索。当然,关于网络文本的探讨还有待于展开和深入,对其不是盲目乐观而是冷静地审视,显然是必要的。
王一川(北师大研究生院副院长、北师大文学院教授、博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