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4-26 19:05:06 阅读7 评论0 字号:大中小
第二月 抛球乐
笃,笃,笃!木鱼声声,在幽静的庵堂中久久地回荡。
庵堂很小,只有一座佛殿,配几间小屋。奇怪的是小屋后还有一间小小的马厩。
庵里只住着几名年老的比丘尼。其中有一位尼姑,每天都要默默地背着一只竹筐走出庵门,在田野上拔草。她的右臂是僵直的,全靠左手一把把拔着,直到草筐装满。穿着灰白布袍的她脸容恬静,看不出一丝悲喜。回到庵堂,她把青草一把把洒在马槽里,那一匹枣红色老马伸出舌头,舔舔她的手,然后沙沙地嚼着草。
佛殿里只摆一张香案,一座佛像,案上香火幽幽闪动。她和几位老师傅在蒲团上趺坐着,喃喃诵经。只是她是用左手敲着木鱼。
笃,笃,笃!木鱼一声接着一声,充满了庵堂。庵堂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丝绿意。但有时候庵堂外有鸟语带着花香隐隐传来。她敲的木鱼声禁不住微有停滞。有时候又有锣鼓乐声传入庵堂,把她的木鱼声扰乱。于是死水般的心神波荡起来。一片空寂中浮现出一些往昔的梦境碎片。
有时是一个小姑娘,尽情嬉戏在花树下。有时候是连连怒斥声:“练,赶紧给我练!”
欢呼声。悠扬的乐曲声。急骤的马蹄声。一个彩球,闪着金光的彩球,彩色圆满的球在舞场间在马蹄间飞滚。一个青年人的身影。一双炯炯大眼与她的乌亮的清眸对视。那时候他们身边开满梨花。
“今天有什么消遣那?”几个清客相公刚走进敞厅里,就迫不及待地低声问。
xxx总管诡秘地一笑:“这还用问,自然是球舞、球戏啦!”
这是园中一座小楼,楼下一个敞厅,xx赏花、看球用的,杯盘酒肴都已排列齐整。 待大将军走进敞厅中,众人一齐行礼,然后坐定。两名侍女卷起湘竹帘子,只见厅外花柳照眼,碧草平铺,一望如茵。草地中一架华美球门已经布好。彩漆螺钿的门框上有龙凤、狻猊、宝相花,垂挂五彩花结。球门上方像嵌窗棂那样嵌入一个圆孔,这就是球门,叫“风流眼”,圆孔四周蒙着一层朱丝网。
呵,球!抛闪滚动的球!已经无人说得出它是从何时起源,只知道在远古的时候就有把皮囊吹足气作蹴鞠的游艺。汉代舞人跳起建鼓舞时就也要踢球助兴。自汉唐以来,球舞球戏就有很多种:抛球、舞球、马球、步打球、抢球、水球等等。若是在端午、七夕等时节进行都也可以。不过最适宜的还是寒食时节,天气和爽,柔风拂面,不寒不热,尽可尽情活动。
球,用作玩具的球。即使平民家的小女孩,蹴球也是很平常的游戏。那是用泥抟、布片缠裹而成的小球,在地上滚动,梳着小髽鬏、穿着小衫子裙子的她,曾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在自家开着花的树下,在院子里蹴着球,奔跑,欢笑。她的父母亲已经过世,她与兄长相依为命。一介书生的兄长是很疼爱她的。
那些天,她的兄长正忙着。一是日夜攻读诗书,要考入国子监,做一名太学生。二是在和一户门当户对的人家议婚。好生儿育女,接续香火。她知道这两件都是头等重要的大事。
忽然有{yt},兄长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就坐在椅上,垂下了头。她慌了,连声问道:“出了什么事了?”但是兄长一言不发。
第二天,如狼似虎的差人就扑进了家。其中一人冷笑着,对她的兄长高声喝道:“喂!你不是一直在说要考太学生吗?真要考进去,今后一路升官发财,我倒也怕你八分,如今名落孙山,就是普通人家,你还有什么话好说?还想免掉户户都交的差役、人头税,休想啦!”
几名差人一齐下手,几乎把家里的值钱东西都一抢而空。这是为了补交以前所欠的差役份额。一夜之间,她家家徒四壁了。
幸好此时兄长的婚事已经议定。做媒的吴嬷嬷笑眯眯地又来了:“大官人,女家已经应允亲事啦!”听着这话,兄妹两人露出笑容。吴嬷嬷又道:“赶紧准备吧!放定、行聘都要有时兴的礼物,都不能耽误!放定要珠翠首饰,金器,销金裙子、褙子、缎匹、茶、饼、羊、酒。行聘时还要金钏、金镯、金帔坠;要销金大袖衣、裙、直帔,珠翠团冠簪钗、各色彩绸。聘金也少不得,起码四十两吧!这都是大宗,到迎亲时再拿一点就行啦!”
“啊,这么高的彩礼!”兄长喃喃地说。
“怎么,心疼啦?大官人你要知道,女家也是诗礼人家,礼节虽繁,是少不得的!你最近没考取太学,但是女家知道你有才学,门风好,此次考不取,下次定能考上,所以不废婚约。这就太难得了!你可不能错失这段良缘!”
兄长叹了口气:“我、我知道!但是确实无能为力了!”
吴嬷嬷抬眼扫了一下空空如也的屋子:“却也是呢!”接着吴嬷嬷忽然用古怪的眼神望向她,然后说道:“大官人,老身倒是替你想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吴嬷嬷且不回答,先扭头对她说:“我与你兄长说说话,你先出去玩好不好?”
她一怔,但还是答应一声好,转身走了出去。随后,吴嬷嬷压低声音,对她的兄长说了几句话。她在门外,听见兄长惊叫起来:“不!不行!我怎能送妹子去哪里!”
“那么,这彩礼钱从哪来?”吴嬷嬷阴森森地说。兄长一下子沉默了。
一连数日,兄长都沉默不语。吴嬷嬷又来了:“大官人,还不曾准备好吗?”
兄长不回答,只是沉默着。她终于忍不住,小心地发问:“出了什么事?只要是我能做的,我都愿意做!”
兄长仍是沉默。吴嬷嬷却开口了:“小女娃,你愿意到大将军府上学舞么?那大将军府上衣食无忧,你去了也不会受苦,还可以换来彩礼,让你兄长娶妻生子,重振家声!”
她不暇思索,立即严肃地回答:“啊,愿意!只要能接续祖宗香火,我做什么都愿意!”
一纸契约摊开在她的兄长面前。吴嬷嬷也是识得字的,拿着毛笔叹道:“我做这个中人,实在也是苦人,很是为难!银钱不能拿多少,还得替双方操心,让大家都满意!大官人,你是要写上死契吗?,如果是死契,得银钱可以多一些!”
她的兄长像被蛇咬了一口,惊叫道:“不不! 不要!不要死契!日后凑够了银子我还要替妹子赎身、把她接回来!”
她始终记得这句话。再累再苦她都还记得这句话。
球,用来练功的木疙瘩削成的许多个球,在地上滚动,在空中划过。她被送进大将军府内,xxx总管很满意:“手臂很长,年岁又还小,是个练球舞的料子!练,马上练!”在树上捆一个铁环,就是球门。一个严厉的声音在呼喝:“投进去!把球投进去!”她要站稳身子,扬起手,反复地抛着,把沉甸甸的木球一次次抛入环中。单手抛。双手连抛。侧身抛。抛完球,球又如雨点般朝她扔过来。她要跃起来,举手、踢腿、侧肩、扭背,把球一一接起来,不得落地。最初她还不懂用巧力,木球往往把她的身子撞得生疼。
抛接球的姿势都要正确,又要优雅。要昂头举胸,身子挺直。如果一连几次都抛不中,或是把球落在地下,或是紧绷着的身子累得松弛下来,就是一声怒骂:“蠢货!”然后是xx几下,长长竹片打在她的身上。疼得她尖叫起来。泪水和汗水一次次打湿她的粗布衣襟。每天晚上,她的双手酸疼得抬不起来,被打的地方,被球撞的地方,全都火辣辣地疼。xxx总管的声音阴阳怪气地叫回响在耳边:“练吧!吃得苦中苦方成人上人嘛!”
球,她做出一个舞蹈时使用的球,属于自己的精美的七彩花球,轻盈盈在桌面滚动。她看着师姐们用利剪把彩缎裁成一瓣瓣,还用精美的金缕银丝与彩绒绣出花蝶,用细小晶莹的珍珠、金粟一粒粒嵌簇成回旋飞舞的双凤、孔雀,然后缀缝成球,球上还缀着长长绣带,打着花结。她也学着做。她心灵手巧。彩球表面是那么美。球心里还要裹着熏草、乳香、冰片、藿香、檀香、樟脑等香料,让它不断透出馥郁幽香。还要把一把晒干的谷子、豆子装进去。她惊异地问:“这是为什么?”师姐们告诉她,主要是让球不轻不重,利于抛掷。再说,种子也正是春的象征。很古的时代,人们就有在春天用彩囊盛着百谷瓜果种子互相赠送的习俗,叫做“献生子”。
“什么时候把这些种子投进一个喜欢你的人的手里,让它生根发芽、结果吧!”师姐们笑着对她说。弄得她满脸绯红。
绿草地上,一队舞姬持着花球,婀娜而至。她们与乐队一起,先在敞厅门前行礼,拜见大将军。一见到她们的红腮秀眉,丽质纤腰,清客相公们就欢喜得交头接耳起来。
梨花开时,正值寒食时节。满树粉白柔嫩之色在花柳红翠中透出一片清柔莹洁。这一队舞姬的舞衣正是梨花的颜色。圆领的长衫,领子与袖子上边绣着精致的时样彩色花朵;衫下两边开衩,加上宽脚的裤子,便于舞动。腰间束革带,带上缀的一块块浮雕带板闪着银光。头上戴高高的花冠,也缀朵朵彩绢时花。足下是尖翘的花鞋。
乐队排在球门边,将箫鼓管弦声悠扬而奏。一曲《抛球乐》唱响起来:“.........戏彩球罗绶,金鸡芥羽。少年驰骋,芳郊绿野。占断五陵游,奏脆管、繁弦声和雅。向名园深处,争泥画轮,竞羁宝马。取次罗列杯盘,就芳树、绿阴红影下。舞婆娑,歌宛转,彷佛莺娇燕姹。寸珠片玉,争似此、浓欢无价。......”
舞姬们鱼贯进场了。这xx是按照宫廷队舞的排场进行的,蹴鞠、在酒宴上抛球行令经过千百年发展,已经成为精致的队舞。舞队{zx0}头的两名舞姬手擎竹竿子,朱漆竹柄,上端镶的木座上又插满细竹一百条,细竹端裹以金箔纸、贯以水晶珠。她们各率六名舞姬分左右两队而立。还有一名舞姬手抱一簇梨杏鲜花立在球门东,另一人持着毛笔、砚台立在球门西。乐歌乍歇,两名“竹竿子”趋前致语:“雅乐铿锵于丽景,妓童部列于香阶。急呈绰约之姿,共献蹁跹之舞。冀容入队,以乐以娱。”致语毕,又奏起轻快活泼的乐曲,舞姬们两两相对,欢快转身作舞,互相传球、抛打甩抖。时而用手抛接,时而以头互顶,时而用足尖互蹴,时而以肩、背、肘、膝盖承托,花球如流星一般弹跳、飞绕在她们身上,俏丽多姿。引得大将军他们先已经点头叫好。同时舞姬还要回旋穿插,变换队形数次,每次{zh1}都摆成梅花形,都有一名不同的舞姬居于中心,这就是“花心”。
当乐曲停下来时,轮作花心的舞姬就在球门前开声吟唱,然后高扬玉臂,抛出手中彩球。
“两行花窍占风流,缕金罗带系抛毯。玉纤高指红丝网,大家着意胜头筹。”一只只彩球在空中划过,却都投不进风流眼里,又被朱丝网弹回来。于是持着毛笔的舞姬就饱蘸浓墨,在她脸上涂上一笔墨痕。正应了歌辞:“箫鼓声声且莫催,彩毬高下意难裁。恐将脂粉均妆面,羞被狂毫抹污来。”
“哈哈哈!”大将军开心地大笑着。不过,眼看没有一个人投得头筹,脸上都被墨画污,他有点不耐烦了:“怎么的,就没人能投中吗?”“弄得xxx总管也慌了神:“这班女子今天这是怎么啦?”
箫鼓连催,轮到她立在花心位置中了。她长身而立,唱罢歌辞,看准风流眼,抛出手中彩球。彩球划出一道漂亮的虹光,稳稳掷入风流眼中。
顿时,一片欢呼声响亮。手抱鲜花者给她送上一枝花朵,以示奖励。然后众舞姬一齐下拜,为大将军上寿。大将军高兴得哈哈大笑,连声说:“好!好!”
舞蹈将完,乐队奏乐,众舞姬又舞一回;然后乐队奏尾曲,竹竿子致语:“七般妙舞,已呈飞舞之奇;数曲清歌,且冀贯珠之美。再拜阶前,相将好去。”然后左右舞姬翩然而舞,与众乐舞者退下场去。
敞厅里,酒宴正到欢忭处。舞姬们退场后洗去脸上墨污,来到筵席上,为众宾客筛酒劝饮,还要抛球行令。花球轮流抛出,在果酒间滚动,打着谁的身上,谁就要吟诗一首,否则就罚饮酒一大觥。她的花球恰恰打中了大将军,大将军开心得大笑:“哈哈!是你啊!刚才就是你得了头筹!该赏该赏!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将军话,婢子小名叫做玉雨。”她低声说道。她家就有梨花,开时洁白一片,当它纷纷落下,宛如玉雨一般,所以她才得了这名字。
大将军点点头,忽然灵机触动,想起了什么:“你马球也会吗?”
马球?我怎么会?她心慌地敛衽答道:“回大将军话,婢子没练过,不会。”
“不会就去学嘛!只有皇宫里才有女子马球,如今我府上也要有一支!哈,好好练!练好了重重有赏!”
有赏!她不禁精神一振。
两扇绿树掩映下的板门紧闭着。兄长虽已经考入太学,要想授官还得慢慢等。太学学生分成上舍、内舍、外舍三等。新生入外舍习读,经考试合格后才能升补内舍。内舍生两年后再考一次,考为上等上舍生,才能授官;中等、下等上舍生,也一样要参加科举。这几年兄长在学中努力攻读,所得津贴很少。所以家中仍是清贫,仍住在这小院中。
这是她的家,她最熟悉的家门。好在还有这两扇门可以打开,放她进去。一来到门前,她脸上就泛起欢笑。
她轻轻地叩门。门开了,传出一声欢快的叫声:“姑姑!姑姑回来了!”那是她的小侄子,小小的红扑扑的脸蛋是多么可爱。她只要能回来给他喂饭吃,教他牙牙学语,让他叫一声姑姑,就忘记了一切辛苦。
“哎呀,你怎么大白天就回来了! 不要让左邻右舍看见!”说话的是她的嫂子。她衣着齐整,有着知书识礼、温文尔雅的风韵。她探出头迅速向四周望了一眼,看街上没有一个人才说:“快进来!”
笑容从她脸上隐去。她走进屋里,默默地递上大将军赏赐的银子。然后喝了一口茶,又匆匆走出家门。嫂子的声音追着她:“我说了多少回了,下次要记得!”
她默默地走回去,忽然觉得双腿走得那么吃力。但是这有什么呢?只要能多拿赏银,让兄长一家不挨饿,让小侄子的圆脸笑得如花一样,她做什么都愿意。
戎马生涯几十年的大将军府上专门有养马厩、有广阔的练马场,据说是为了供他骑马练武,有朝一日说不定他还要重上疆场杀敌。练马场上垫着细沙,修剪得寸草不生。中央还有周长一千步的场地,最是高级,是用反复筛过的细沙土混合牛油层层夯打碾压而成,平整光滑,闪亮宛如明镜。这就是马球场,用来赛马球。但大将军有闲时最多不过是骑马在场上兜几圈,聊作消遣而已。马球因为太费体力也极少举行。马球是本是可以强身练兵的,“打球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打球骏马千金买,切玉名刀万里来。”当年宫中马球队曾有骏马三万匹,万马奔腾,击球争胜,风雨无阻。但是如今人们早已厌倦马蹄声,只余下几个马球供奉官,训练寥寥可数的马球队伍,偶尔表演一番,以供天颜与贵官一笑而已。练马场主要还是培养舞马,就是会舞蹈的马。
许多匹马膘肥体壮,在马厩里安闲地嚼吃着精料,甩着马尾。吃饱了则有马倌牵着,在场上溜达。乐曲奏起来,马儿便踏着乐声婆婆而舞,左摇右摆,俯仰腾跃。 经年训练之下,它们的舞步十分优雅,而且xx符合乐声节拍,一丝不差。
她如今又成了马球队的一员。她首先要选一匹马做坐骑。她要先娴习马技,要达到策马熟练奔驰的地步,才能打马球。她心中有些发憷,但是她不能后退。
场上那么多匹马,她可以在其间任意挑选。可是她看来看去,总觉得都不合心。这些马匹似乎总少了些什么。
忽听得一声长嘶,萧萧不已。她循声望去,只见一匹四肢修长的枣红色马被紧紧系在拴马桩上,肌肉饱满,皮肤润滑有光,正喷着鼻子,碗口般大的四蹄不耐烦地刨着沙土。她不禁脱口说:“好马!”
“有什么好!”陪她选马的马倌连连摇头:“这是匹老马,性子很野,以前踢伤过人,所以一直没人理会。你{zh0}别招惹它!”
“不怕!”她有点心虚,却装作毫不在意。马倌只好将枣红马牵过来,放上马鞍。她一咬牙,踩着马杌,翻身上马。
枣红马一双眼睛闪着精光。她刚坐在马背上,枣红马已恢恢长鸣一声,扬起一双前蹄,身子几乎直竖起来!她眼前一花,几乎就要被摔下来,幸好她一双手本能地紧紧拉住缰绳,双腿紧贴在马背上。枣红马见摔不下她,便发了疯一般在练马场上飞奔,扬起团团沙尘!
她如腾云驾雾一般在马背上颠簸,耳边风声呼呼作响。但她拼尽全力,贴在马背上。她不能摔下来,不能!一摔下来,只怕会立即被马蹄踩死的!但是她力气越来越小,她恍惚看见练马场上的人群惊慌地喊着四散奔逃。谁看了这匹惊马能不怕呢!
没有人拦住奔马,没有人。她头晕目眩,觉得渐渐支持不住了。这时一声怒喝响起:“停下!”她依稀看见斜刺里一个人影扑了过来,飞身迎上马头,把缰绳使劲一拽。
枣红马受了这一勒,仍不停止,又挣扎着使劲奔出好几十步,直到实在摆脱不了那人的羁绊,才恢儿一声长嘶,无可奈何地一下子站定了。
那人一手仍勒住马头,一手伸出,要把她接下马。但是他面前是个女子。他立即缩回手,把身子一侧,示意让她自己下来。
她喘着粗气,定了定神,翻身跳下马,又摔倒在地。她全身都已经软了,双腿也站不住了。
待她回过神,站直身子,那人望了她一眼,又低下头,说道:“小娘子受惊了!”
她不服气地抬起头:“不,没有!”她望着眼前站着的那个人。那是一个粗壮的军士。方形的脸庞棱角分明。他的衫裤都被沙石磨破了,双腿也露着斑斑血痕。她低下头,躬身行了万福礼,说道:“多谢大哥相救!”
那军士摇摇头,示意不必道谢:“小娘子,你是大将军府上的舞姬?是练马球的?”见她点头,他哦了一声,递过一条马鞭子:“你把这马狠狠地打一顿!它就听话了!”
她想起刚才的狼狈相,举起鞭子,真想抽打下去。可是她看见枣红马的眼睛中流露着倔强的神色,心头一酸,鞭子便垂了下来。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马鬃毛。
呵,马儿,马儿!你和我作伴不好吗?我在大将军府中,也是孤孤单单一个人啊!
她伸手擦着眼睛,她忽然看见,枣红马的眼中也滚下大颗的泪滴。它把马头伸过来,摩擦着她的手。呵,它听得懂她的话!
她不能经常见到那军士。他是因为骑术出众,被召来在大将军府上供奉的。每天他忙个不停,去指点训练舞马、马球之类。有时候他也会来在她身边,教她骑马奔驰。熟习马术了,就又要学会挥舞球杖,击球,传球,接球,截球。双腿要紧紧夹住马镫,尽量平衡上身,在奔驰的马上要看准球门,瞬息间用球杖把球击打出去,间不容发.........
他大部分时候是沉默的,有时候她忍不住赞美:“你真厉害!”他才闷声开口:“唉!我能够马策马射箭,出征沙场,却只能在这里教教你们!”
人与马 疲倦{yt}之后,她首先要遛马。马儿满身是汗,慢慢遛着,才收了汗。她忽然看见马身上的汗迹隐约有红色血迹,不禁吓了一跳:“啊!出血了!”
他走过来看了一眼:“是啊,是血!这是一匹汗血马!日行千里的宝马!太难得了!”他的眼中闪亮有神,但一下子又黯淡下来。
他们给枣红马喂食。马儿慢慢贪婪地嚼食着。青草,加上几片豆饼,几把黄豆,就是难得的精料了。她眼里忍不住滴下泪珠来。那军士惊异地问:“小娘子,你哭什么?”
“不,我没哭。我只是觉得它天天任人骑,任人鞭打,就像在牢笼中一样.........”
“唉!”军士深深叹口气,默默走开。
他只教她基本的动作,更多的时候还是自己一个人苦练。 马球与花球xx不同,大仅如拳,用坚木料削成,里边挖空,外面涂成朱色再加彩绘。球杖长长,木质,外缠着一圈藤竹,再髹漆,击球一端是月牙形的。不知道要反复多少次,才能把球准确地击打到小小的球门中。她终日苦练。只有枣红马陪伴着她。当她挥汗如雨,坐下来歇息一会,只有枣红马偎依一旁。她感到xx的疲倦。她眼前时而浮现小侄儿的笑脸,时而是那一张有棱有角的脸盘。她又支撑起身子来,重新骑上马去,紧握住球杖。仅有的一次,她在大将军举办的宴席上看见那军士也在坐席,这是大将军对他的赏赐。席上摆满美味,她们坐在一旁,筛酒、抛球,欢声一片。轮到她了,她的心咚咚乱跳。她看准了他的位置,把球抛出。
这一个缤纷美丽的彩球,带来欢乐、幸福圆满的彩球,中心包裹着谷粟种子和香料的彩球,不偏不倚打着他的身上。让他吃了一大惊。让满场扬起笑声。她看见他窘得脸通红,不知所措。左右的人推着他,叫道:“这个闷葫芦,罚,罚!”他只好站起来,饮酒一大觥。
她觉得这是她抛得最准的一次。她{dy}次喜欢上了这球舞球戏,{dy}次觉得这彩球是那么令她欢乐。
一连几日,大将军府上骚动不安。到处都在传言,连她们舞姬都知道了:漠北人来了!漠北人来了!
为庆贺皇帝大寿,漠北之国特意组织了一支进贡队伍,前来都城。率队的进贡正使既要入朝面圣,也要前来拜访大将军。
“这明明是来窥探我朝虚实的!”大将军对这一点也心知肚明:“我们要排出大阵仗,让他们看看我朝文物之盛,礼仪之美,再不敢生窥伺之心!这叫做不战而屈人之兵!哈哈!”
练马场上,彩旌飞扬,箫鼓钟磬排得齐整。大将军身披红锦袍,戴着紫纱幞头,等在场上。在他身边站着的是小将军,也是锦袍幞头,一派倨傲。他脸型与父亲颇为相像,只是细皮嫩肉,与父亲不似。
马蹄声声,漠北人的队列缓缓行来了。队列最前面张着一面大旗,上面绣着一只青黑色狼头,咆哮着,露出尖牙、双目怒睁。大旗下就是进贡正使,骑在一匹皮毛乌黑闪亮、身形矫健的乌龙马上,身形胖大,双目锐利,身披白绒斗篷,斗篷下是铁质的鱼鳞甲。他身后跟随一群赳赳武士,也都是白斗篷,铁甲,腰束皮带。虽然因为礼节的关系,他们身上不带xx与刀剑,脸上却都浮现着鹰隼般的神色。
这一支队伍几乎直逼到大将军跟前,方才一一滚鞍下马。正使走上前去,与大将军同时说道:“正使好!”“大将军好!”双方牵手为礼,看去倒也甚是欢洽。小将军也与正使见过礼。正使仔细看了看他,方才道:“小将军英姿勃发,当真是虎父无犬子!”
帐幄下已经排好酒宴,正使与大将军互相谦让,分左右坐下。左边一列座位,上首是正使,下首坐满他的手下。右边一列上首是大将军,陪坐的是小将军及手下一群衣饰鲜明的贵胄子弟、军中校尉。坐好后安席行礼,舞姬们走向前去,恭谨地向正使他们敬了头盏酒。许多道肆无忌惮的目光贪婪地盯在她们的身上。
安罢席,大将军说道:“正使不是南人,却谙熟我们的言语,说得如此流利,根本不劳通事翻译,实在难得难得!”
“唔!”正使脸上浮现出骄傲的微笑:“大将军过奖!卑职为了奉节江南,日夜研习贵国文字、语声,通览各类图籍。贵国山川形胜,无不了然于胸。否则只怕有辱使命呢!”
“好,好!”大将军连连点头:“正使与诸君远道而来,实在辛苦。鄙人略备水酒,为各位洗尘,不成敬意,请勿见笑!来呀,奏乐!”
歌舞鼓吹,澎湃而起。歌舞间隙,一道道精美的菜肴流水般送上来,其中也有大块的牛羊鸡鸭肉煮熟后放在大盆中。很多漠北人不惯用箸,便解下腰带上悬的解手小刀,切下肉大口嚼吃,灌着美酒。但正使手持一双银箸夹菜吃菜,却熟练自如,显然事先练过一番。
酒到酣处,乐队奏起节奏欢快的《倾杯乐》。大将军笑对正使说道:“这是我们刚演练好的舞马,正使请观赏!”
铃声响处,一队骨肉肥饱的骏马奔驰过来。它们都是纯色白马,全身找不出一丝杂色,身上披了五彩珠玑锦绣、还加饰着麒麟角、凤凰翼等等,颈上都系着黄金铃铛。它们踏着“倾杯乐”的柔媚旋律,整齐起舞。初而转圈回旋,奔跃,左右摇头摆尾;时而又四蹄交错,敲打节拍,应和乐声。乐声东东,越来越急,它们沉浸其间,烂醉如泥。忽地腾空而起,向前越出数步,又忽地立定。几名马倌已经把一杯杯美酒列在马队前,舞马们长嘶一声,甩着尾巴,垂下头来,以口衔起金杯,碎步奔到酒席前,前肢连着屈跪三下,祝拜嘉宾万寿。
“妙哉!”大将军、小将军和贵胄子弟们都叫起好来。正使他们脸上却都浮起一种捉摸不定的笑意。大将军有点按捺不住了:“这队舞马练了好些天了,正使以为如何啊?”
“不错不错!”正使哈哈笑道:“只是我们漠北之人,不喜欢这种驯良肥胖之马,只喜欢骑着马冒雪冲寒,驰骋瀚海戈壁,这才是男儿本色。对这些舞马的妙处难以领略呢。”
大将军他们都脸带愧色。大将军强笑道:“正使喜欢观赏马上技艺,却也不难,我们也有马球、马术之队。春风送暖,正可纵情驰骋!”
正使抚掌笑道:“我漠北之人最是喜爱马球,想不到贵国也精通。那么我们就来比量一番,也好促进两邦欢好之谊!”
大将军点头道:“来人!立球门!”
练马场中心的马球场上,立起左右球门。门柱高达丈余,刻着缠柱金龙,柱脚立在石雕莲花柱础中。两柱间嵌满木板,上加彩画,系着彩结花绸。木板下部开一个半圆形的小小球门。又设绣旗二十四面及旗架子于球门两旁。
在马球开场前照例必有马术表演。大将军把手一挥:“来人,展现一番马术,让正使品评!”他把手一挥,一群少年自酒宴上挺身而起,躬身道:“是!”
鲜衣飘飘,气概昂藏。小将军与一群少年纵马飞奔到场中。奔在最前头开道的手持彩旗,即“开道旗”。然后又有人在地上插上一行柳枝;又一匹马,马鞍上系着一只红绣球,用长长红索拖着,拖在地上。少年们策马追逐,举起手中xx瞄准柳枝、绣球而射。这就叫做射柳、拖绣球。
咚咚咚!数声鼓响,箭矢交射。小将军的位置最为突出,射箭最多。可惜没有一支能够射中细弱的柳枝,更不要说满场拖曳的绣球了。一圈跑下来,小将军他们已经气喘吁吁,难于支持。正使看了他们的窘相,哈哈大笑:“还是我来吧!来呀,备马!”一旁早已有人牵过他的乌龙马来。他飞身上马,奔到场中,伸手一抓,便把一名少年手中的xx抢了过来,发力一拉,把这雕弓拉成满月一般,数支箭激射而出,嗖嗖几声,已经将柳枝尽都拦腰截断。他长啸一声,飞箭再出,却是瞄准拖曳红绣球的马匹。箭矢直射入马臀之中。那马疼得长嘶一声,跃了起来。红绣球满场乱滚。他策马奔上,举手一射,箭矢插入红绣球中,只余下一段箭杆。
嘘的一声,漠北人全都放声欢呼起来。 正使策马到帐幄前,将弓矢抛下,笑道:“献丑,献丑!”
大将军与手下尽皆失色。大将军喃喃道:“背时,背时!”忽听一声呼啸,一个声音叫道:“大将军,正使大人,我也来献丑!”
是那方形脸庞的军士,奋身而出。他伸出手在乌龙马身上猛力一击,乌龙马受惊,引颈长嘶一声,飞也似地窜出,浑身鬃毛与马尾都抖擞飞洒开来。那军士迈开大步,迅速赶上,宛如豹子捕食般直冲到马后,一把揪住马尾。乌龙马愤怒地扬起后蹄欲踢,他却已经挺身跃上马背,稳稳而坐。
“豹子马!豹子马!”全场发出一片惊呼声。
乌龙马哪里甘心被他骑着,发了疯一般挣扎,飞奔,但是他双腿紧紧夹住马鞍,手勒马缰,乌龙马几番挣扎,也摆脱不了他,他勒着马,又奔到帐幄前,一跃下马,已捡起正使抛下的弓矢,又再伸手一攀马鞍,稳稳骑在马上,然后向前奔出。奔近那拖着红绣球的惊马时,他挽弓拉弦,使尽全力,弓弦应声而断。箭也激射而出,嗖的一声,那红绣球上插的箭杆被他这支箭射中,断成两截!
满场轰动之中,他撂下弓矢,开始表演马术。乌龙马时时蹦起,想把他颠下来,弄得满场烟尘滚滚。他却在烈马上身轻如燕,时而长身挺立在鞍上;时而用手握定马鞍桥,再起身离鞍,向后一跳,又复坐下;时而把右脚勾在马颈上,左脚蹬住马镫,以手把住马鬃;时而两手握住鞍桥,将肩膀紧靠在鞍上,双腿直立;又忽而跃下,倒拖奔马疾走,走了几步又复跳上马背。忽而又把一脚踩住马镫,右手捉鞍,左手把住马鬃,身子横在马鞍一边,一脚垂下,或是把身子蜷曲在马鞍一边;忽而又用右臂夹着马鞍,双足曳地。快步随马飞奔;忽而脚尖勾着马镫,弯身而下,双手抓地........
众人眼花缭乱之际, 一声马嘶传来,军士已坐于马背上,稳稳勒住马,结束表演。
大将军稍稍舒了口气,与正使对望一眼。正使含怒叫道:“好!南朝果然有人!我们接下来领教一下马球吧!”他奋身而起,抢过一匹马来,十数名手下也纷纷骑马而出。
大将军对小将军一挥手,小将军有点心虚地点点头,奔马向前。手下也有十数名马球好手随他驰出。马球场三边围绕上锦制步障,场边乐队奏起慷慨激昂的《凉州曲》,两队马球队伍踏着乐曲奔入场中。侍卫将朱漆马球掷入场中,乐队咚咚咚擂响大鼓,比赛正式开始了。
正使这边,都是一色白斗篷。小将军这边则都是紫色圆领襕衫,束金带,穿黑亮的皮靴,戴花插脚的折上巾(幞头)。两队混在一起,又泾渭分明。每队各有一个朋头,就是队长。自然就是正使、小将军莫属。
朱漆球刚一落地,白斗篷们已策马飞扑过去。小将军他们都是肥硕马匹,马术又不精,先已落后许多。一片暴雨般的马蹄声中,正使首先骋马而至,举起球杖一击,球直飞出去。他再纵马赶上,球方落地,球杖又再一击,球儿直透入球门之中。
通通通!鼓声鸣响。一名侍臣举起一面绣旗,插在正使这边的架子上。正使这边大乐,满场冲去。那军士挥舞球杖,催马赶到朱漆球边,连连击打,想把球传给小将军们,可惜这些贵胄们不过奔驰一阵子,就已汗流浃背,连骑马也骑不稳了,加上白斗篷们连冲带撞,气势汹汹,随时有被撞下马的危险,早已吓得手酸脚软,哪里还顾得上护球、击球?
白斗篷们看他厉害,便派出数人,紧紧贴身防护。他左冲右突,却难以冲出重围。眼睁睁看着白斗篷们稳稳把球控住,接连又击入两球,插入两面绣旗,正使举手向大家致意,与手下一起哈哈狂笑。整个练马场都在他们洋洋得意的笑声中摇晃。
此时中场休息,小将军与贵胄们都垂头丧气地退下场来,场上只余下那军士一人一马,孤独而又愤懑。眼看他们就要认输,她忽地拜在大将军面前,叫道:“大将军,我们上!”
“什么?就凭你们这些女子,要和他们比?”大将军吃了一吓。但是他看看小将军,幞头歪斜,汗湿衣衫,狼狈不堪;那些退下来的人,也一个个都气喘吁吁,斗志全无,也只好点头道:“罢!你们就上去抵挡一阵,免得连一局都没打满就输透了!”
她骑着枣红马,与一众姐妹纷纷驰下场去。她们都如男子般打扮,着窄袖杂色锦绣彩缎窄袍,红绿色紧身吊敦(连袜裤子),束银带,脚蹬乌靴,配着金玉镶嵌的宝镫、马鞍,光焰射人。白斗篷们看见她们上场,全都咧嘴大笑:“怎么换上娘们啦!”
等到开赛,他们立刻发现这些女子的厉害,马术既精,球艺也不凡。他们策马猛冲,她们则巧妙地奔跃,躲避,紧盯住马球不放。他们稍不小心,她已经冲到球边,一杖击去,带球向球门急冲。正使连忙赶上,拦在前头。那军士正好斜刺里赶上,她微一凝神,挥杖打去,让他接过球。他身形虚晃,与正使错过,佯装前扑,却又一勒马头,扭身将球往回一传。她再一挥杖,球儿直飞去球门里。顿时引起一片叫好声。她们这边也终于插上了绣旗。
鼓声通通,她们这边眨眼间连进了两个球。白斗篷们乱成一团,拦得了这边又拦不了那边。那军士觑个空,将球抢过,往外一带,她与之心意相通,正在后候着,立即抢上一步,用球杖带着球,球似流星,飞蹄如龙,急奔向球门。正使立即策马连跃几步 ,猛冲过来拦截。她连连抖动马缰绳,枣红马听懂她的意思,抖鬃狂奔,正使的马始终与之隔了半个马身。转瞬间已近球门,她球杖一挥,将球击入门中!
双方都是进了三球,场上场下欢呼一片。白斗篷们急红了眼,前后奔驰,破绽更多。正使好不容易将球控住,那军士已经冲过来,他心一慌,回马围护,枣红马却已弛近。马上的她将马辔头一带,枣红马与正使擦肩而过。她探身而下,球杖轻巧地一划,便把球勾出。正使急红了眼,猛地把球杖一挥,有意无意地猛击在她的右臂上!
她感到一阵彻骨的疼痛,眼前发黑,重重摔下马去。
一片惊呼声中,枣红马跪下双腿,把马头凑近她,蹭着她的脸。她右手仍紧紧握住球杖,狠狠咬住嘴唇,让自己清醒过来,默念着:“坚持,坚持住!”伸出左手攀住鞍桥,飞身上马,稳稳坐下。她愤怒的目光射向正使,他已控球向前疾奔。她一抖缰绳,枣红马撒开四蹄急追,很快追上,球杖一伸,又把球抢了过来,又带球发狂般向球门驰去!
此时场上场下,她的伙伴们都在高声呐喊,为她鼓劲。白斗篷们却都胆怯三分。他们纷纷阻截,枣红马左闪右避,灵巧地一一躲过。看看离球门已近,却又有三匹高头大马排成一字形,拦住了她,直压过来!她高声叫道:“起!”枣红马猛然发力,看准这三骑马的间隙,高高飞跃起来,从间隙中横穿而过,扑到球门前!它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一只前蹄也扭伤了。但它还是挣扎着向前又迈出几步。
现在,她面前再无阻碍了。她举起球杖,直感到右臂钻心地剧痛,但她看准球门,仍把球杖呼地挥出。球儿如红色闪电般直射向球门!
通通通,场边擂鼓三通。她的伙伴们一起雷鸣般欢呼起来。他们胜了一球!
球赛结束,她几乎是从马上坠下来的。两名女伴扶住她,将她搀了下去。方脸军士骑着乌龙马来到正使面前,滚鞍下马:“正使大人,还你的马!”
他感到小将军憎恶的目光投在他身上,像刀一般尖利。正使则脸色铁青,大将军赶紧说:“不过小小输赢,正使请勿见怪!哈哈!”
“真混账!”正使咬牙切齿地解下腰带上的解手刀,把手一挥,深深刺入乌马龙马颈之中。
桌子上,摊放着一长排银元宝。xxx总管冷冷地说:“唔,就这些呀?府上养了她那么多年,衣食也花了不少吧?我对大将军也要说不少好话,他才肯放她出府,是不是也该对我意思一下?”等桌子上又添了几锭元宝,他才满意地点点头。
“禀告大将军,那个叫玉雨的舞姬,她家人想来赎身。”xxx总管在对大将军报告。大将军很不高兴:”这么多年啦,怎么就养她不熟?”
“是,这些女子实在难养。这真应了一句圣人的话,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不过,这个叫玉雨的,右臂也伤了,骨头都断了,虽然可以接上,但再也无力抛球打球了,留着也是个累赘,您看......”
“既是如此,就放她出府吧!”大将军宽宏大量地把手一挥。
她要回家了。她首先来在马厩边,望着枣红马。它趴在地上,瘦骨支离。前蹄仍未治好。它经过了那激烈的一场比赛,已是耗尽元气,又没能好好xx、饮食,一下子老态毕现了。看见她来,它抬起头,扑簌簌地洒下泪珠。她心一酸,也洒下泪来。
她离开了,他们会把它怎样呢?
这马已是废马,还能怎样?杀了剥皮吃肉!
呵,不要!她还有几两银子,她要带走它。马儿,马儿!我不会丢下你,不会!
她回家了。她兄长已经踏入仕途,她的家已是高门大户,有肉吃,有绸衣穿。这是她的家么?她悄悄地从后门进了屋。迎接她的是一番冷冰冰的话。
你兄长忘不掉兄妹之情,为你赎了身。为你准备了一所小宅子给你自己住着,这也就是尽了心了。以后你要嫁人也罢,要自己守着也罢,是死是活都与我们家毫无瓜葛了。再不要踏入我家门一步。我们诗礼之家,官宦之门,不能有你这样做过舞姬的妹子!
她浑身剧震。她扭过头去寻觅着。她看见了小侄子那圆圆的脸庞。如今那脸上布满了轻蔑,嘴唇紧闭,不肯吐出一个字。她全身如浸入冰水中一般,彻骨冰冷。
她走回到原先的家。那两扇花树下的板门仍然紧闭着。她彻夜徘徊在花树下。满树梨花簇簇吐蕊舒葩,皎洁粉白,映着明月,开得正盛。
小小的尼庵里,大步奔进一个方形脸盘的汉子。两名女尼拦住了他:“施主请留步。此处是禅门女尼清修之地,不劳施主玉趾。”
汉子不得不停下脚步。他望向庵堂里,那一个熟悉的背影。如今她已剃去一头青丝,默默在佛前趺坐。他急切地大声叫起来:“我要走了!我扫了小将军他们的面子,他们赶我走!你要和我一起走,一起走罢!我们可以在一起!”
她坚决地、轻轻地摇头。
呵,我们在一起?你能脱得出这骂名么?若有儿女,还要让他们世世代代受歧视。不,不要!
他痛彻心肺地大叫:“不,我们在一起,什么都不怕!你就这么狠心吗?我再也不回都城了,你再也看不见我啦!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听见这撕心裂肺的声音,她仍一动不动。她脸上看不到一丝悲哀,如一尊泥雕木塑般默默趺坐,双手合十。只有眼帘轻轻眨了几下。
你走罢,走罢!我因为前世造孽,今生已受尽折磨。这是报应,我不必再结下辈子的冤孽。我尽此余生,在佛前为你祈福,为众生祈福。但愿一切苦难都消释。一切众生都得进乐土。
黄卷青灯,万缘皆空。世间一切都化为云烟。她每天诵经。每天用干净的水和草喂马。枣红马渐渐更老了,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她也一年年地老去。她不知道在她身后有谁会照顾它。
忽然有{yt},枣红马哀哀地嘶鸣,前蹄跪倒在她面前,然后闭上双眼,眼中滚出一滴泪珠。
她默默地站立着,无悲无喜。
当夜,她也安详地闭上了双眼。当人们发现她时,她盘膝而坐,混身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人们都双手合十,欢喜赞叹:“善哉,善哉!”
众尼僧为她超度,做道场,放焰口。在空空的禅房中,人们发现她留下的只是几件衣物,还有一个包裹种子与香料的花球,上边的金丝银线、彩丝仍在闪烁彩光。但是轻轻一触,便化为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