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眼深井打成出水后,我们送别县里的井队,回各自的生产队劳动,大家正在帮着收秋。队长就派我起猪圈、跟大车、收玉米、收高梁、割谷、割豆……我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农活我没做过。
秋末{zh1}几天,我干的最多的还是跟生产队那个小手扶拖车。当时,机动车在村里还是个新鲜物。家乡地处偏僻,没有铁路,没有国道,连个柏油路都没有,就更不要说机场和港口了。所以小时候除了在子牙河看那小火轮,没有见过火车,连汽车、拖拉机、机动三轮车都很少能看到。偶有汽车或者拖车从村里经过,因为道路崎岖又是在村里,机动车开不起来,我们一群半大小子就不约而同,撒腿追去,追上后不管是在车的侧面还是后边,就伸手扒住,被车拖上一截路程。开车司机也就非常生气,他或者左摇右晃,或者故意急刹车,总之是要把我们甩掉。可我们还是死皮赖脸地扒着车不撒手,能多扒会就多扒会,认为叫车拖着是件非常过瘾的事。然后相互吹牛,都说自己扒得最远。这才过去几年呢,生产队自己就有了车了。
平时,这拖车有两个专人开着,他们都是翰林院的,一个叫培培哥,一个就是前边多次提到的友才哥。收秋时忙了,为了叫拖车多拉快跑,就临时加上我,主要是叫我装车卸车。友才哥比我早毕业一年,他没有弟弟,从小就拿我当亲弟弟待。培培哥大我四、五岁,年龄差距大些,小时候很少在一起玩,接触不多。但我稍长在生产队假装小大人的时候,经常在一起收秋、拔麦,加之父辈关系密切,他也非常喜欢我。
印象中培培哥没有读过几年书,但他是个驾驶拖车的高手,别说在这个小小的生产队,就是在全村,在全乡也应当是{dy}流的水平。他不仅开车好,最要紧的是他对柴油机非常精通,他能把一堆拆散了的零件自己组装起来,然后打着火叫柴油转起来没完。队里的老人们都背后叫他“小能人儿”。
培培哥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排行老二,上有一哥,下有一弟一妹。他的父亲就是我前文写到的我大姐拉我上学嫌我年龄小且长得矮没有要我的那个正大伯。正大伯和大娘都是解放前后师范毕业,在沧州当过多年老师,反右那年才回村的。我入学前他还在村里教书,可等我上了学一年级不知道怎么就不教了,可能是被清理出阶级队伍了吧。大娘可能是村的卫生防疫员,经常拿个瓶子向水井里撒些漂白粉,弄得村里和每一口井水都有一种怪味,村里的人们都烦她。
我们三人在一起弄小拖车非常愉快,那倒并不是由于拖车本身带来的刺激,主要是我们仨人关系和谐。那时正值秋忙,当时村里人叫“三秋”(秋收、秋种、秋管)大汇战,从村里出去时,我们装上满满的一拖斗农家肥,拉到要种麦的地里一堆一堆堆卸下。回村时装一大车玉米、大豆什么的,拉到生产队的打谷场上。我们就这么来回地穿梭于田间和打谷场之间,{yt}不知要跑多少趟。有时队长说有庄稼收好了,不能在地里过夜,在晚上也跑两趟。
友才哥从小晕车,小时候调皮扒车时,每次扒完他都要晕一阵,到长大成人,他还是晕。不过有一点我至今奇怪,他坐别人的车晕,却自己开车不晕。所以他就开得多些。
每次装肥都是在各家各户已经过好筐的猪圈旁,我们一口气就装上车了,可装庄稼时都是在农田里,拖车需要不断往前移动。有时他们就叫我,国庆,把车往前开几步。可是,我哪会开呢,开不走。只顾忙着装车,他们都忘了我不会开车了。大家就笑。培培哥就跑过来开,边开边和我讲:这是制动,就是车闸,先把制动松开;这是离合器,就是它把机器的齿轮和车的齿轮能离开,能合上,离开时机器转,车不再转,合上时机器就带着车也转了。
果然那车就往前慢慢地走了几步。培培哥说,再离合,再制动。说着车就停稳了。
继续装车。再需往前移动时,培培哥指着车把下的小把告诉我,这东西看上去和自行车闸把一模一样,但这可不是闸把,这是叫车转向用的。就是通过搬它拽动这根线离合机器和车的齿轮,一边离开,一边没离,这车就往一边跑,拖车就转弯了。想叫车向左转,就搬左手把,想叫车右转就搬右手把。培培哥边说边示范,然后叫我也试试,由于我掌握不好火候,那车就左转一下,右转一下的。后边装车的友才哥就大喊:别拐弯,别拐弯!他不知道是培培哥在教我。
培培哥还告诉我:这是档,就是你们念说的那个档次,是调速度的,档次越高,速度越快,还有一个是倒档,就是往后开时用的。
装满大车的庄稼,友才哥开车。当时农村重型车辆很少,田间的土路很平,我和培培哥坐在高高的庄稼车上,看着那金黄的田野和路旁开始落叶的杨树说着闲话。就不断有车和我们对头开过,那时几乎每个生产队都有自己的拖车了。
培培哥说,做什么事都一样,学会了容易,做好了就困难了。比方说刚才过去的那车,那机器的声音都不正常,我听应当是烧机油了,还不修,等跑不动了再大修,多花钱不说,耽误多活儿呢?一个好的师傅应当从机器的声音中就能听到机器的故障,在机器没有坏之前就把故障排除。
我问,陪陪哥,这些你都是从哪里、和谁学来的呢?
培培哥就笑了。他说,你还记得当初公社修配厂是在哪儿吗?我说我不记得。他说,原来就在咱村的东大过道(街道),离我家特别近。我小的时候头一回看那柴油机不用人推也不用马拉它自己能转,我就特别好奇,每天吃完饭就成天看他们修理柴油机,白天去,晚上也去,直到人家下班了我才回家。我在那儿看了好多年,开始光是看,后来我就帮人家打下手。后来咱队也买了柴油机浇地,我就特别喜欢,天天守着也看不够。凡我用过的柴油机,就没有一个不是正常的响声,没有一台出过大的故障,没有一台不叫我擦得干干净净。
我就想起小的时候。那时人们玩多学少。记得东头茶馆富有奶奶家有个良叔,每年一立冬就推个自行车到我家门前的打谷场上来学骑车子(自行车)。他先在车后架横绑一条扁担,目的是摔倒时不致把车和人摔坏。常常听良叔大叫,闪开----闪开----,然后把车重重地撞向柴禾垛。他年年在我家前边的场里转,一学三五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学会没有。而我孩子上六年级时,为上中学做准备,给他买一自行车。回家路上,孩子就骑得稳稳当当了。我想这不仅是智力的差异,更重要的还是时代的差异。
从此,无论走到哪里,我每看见一台柴油机、每一个拖车以致现在单位的小汽车,我都非常注意。听它的声音是不是正常,看它是不是被主人擦得干净。我当然首先注意到的是我们正在用的拖车,它还的声音还真是好听,它每天都被我培培哥擦拭得锃明瓦亮。培培哥那时还没娶媳妇,我想就是他媳妇也没有小拖车对他更有魅力。
我呢,也趁在地里装庄稼或者卸粪时开上一段,一点点地熟练。
{yt}早起集合上工,队长分配完活,见我培培哥还在埋头擦他的拖车,就说,差不多就行了,现在这么忙的日子,用不着天天擦。培培哥头也不抬,继续擦车。队长说,你把它擦得再干净,擦成一朵花,它也还是一个手扶拖车,能好到哪儿去呢。等咱队有了钱,我给你买个大汽车开,到那时你再好好擦它。
培培哥停止擦车,直起腰来,你放着你的大汽车给别人开吧,俺还真不稀罕。你没听电台说吗,北京天安门前的长安街,不许任何大汽车通过,可俺的小手扶是可以随便跑的呢。
见培培哥那副特别认真的样子,大家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