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顽痴——王刚自传
6.我{dy}次尝到了跌落到谷底的滋味
老师一哆嗦,回头怒视——下边同学们又正襟危坐,{dy}排的王刚同学没事人儿似的,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跟着老师的视线东张西望,还显出和老师“同仇敌忾”的表情,愤愤地用严肃的目光帮老师“维持秩序”。
趁老师回头写板书,我又开始摇旗,往另一个方向一挥,众人又怪声呐喊,笑成一片。老师又一哆嗦。再回头时,我正襟危坐在座位上,一声不吭,瞪着一双大眼,无辜地直视着老师。如是几番“闹鬼”,老师多了个心眼。这一回他闷声不响地写板书,我又故态复萌。殊不知老师打了一个时间差,猛一回头,惊雷似的怒吼:“好你个王刚——”我举着令旗的胳膊僵在半空。下场自然是悲惨的,我——一个全班最矮的男生调到了{zh1}排,无法发号施令。我眼睛很早就近视了,估计就是那次“整肃”的历史遗产。
不过,不管我怎样“淘”,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教室后墙上的学习标兵榜上,写着我名字的小红旗总是高高悬在“金字塔”的顶端,总是处在最瞩目的位置上。这可能是我在同学中有点小威望的原因,也是老师对我的胡作非为能有一定限度容忍的原因。可是后来发生的一系列登峰造极的顽劣之事,使老师和校方对我失去了{zh1}的信心。我{dy}次尝到了跌落到谷底的滋味。
1959年春,在我四年级的下半年,期中考试,我{dy}个答完卷子,交给老师,再返回自己的座位。本当收拾一下离开教室,但是,我觉得好像还欠点什么。我悄声地对前几排的同学说:“分开,分开!”前边本来并坐着的两个同学将各自的椅子拉开一段距离,闪出一条缝来。我猫下身在地板上爬行。我们的教室伪满时期就有了,铺着地板。地板下面是空的,离地大约有一米高,中间是暖气管道。我掀开地板盖,麻利地钻了进去。抬头压低嗓门对一个女生下令:“盖上。”那女生顺从地把地板盖轻轻合拢到原处。底下漆黑一片,地板缝还能露出点光来。此时的我像头穴居动物,在黑暗中轻轻喘息。我摸着早已备好的小道具,火柴、蜡烛头,把蜡烛点着,然后往前爬,要到另外一个教室的地板口再出来。多好玩儿的地下探险啊。我觉得自己是《平原游击队》里的英雄主人公李向阳——他可是我当年最崇拜的偶像,又觉得自己像安徒生童话里的小锡兵,穿行在鼠国的宫殿里……
丰富的联想还没怎么开展呢,凶险的现实一下把我打晕了——爬了没几步,手中的蜡烛一歪,坏了!倏地火起,点着了纸堆。地下通道堆满长年被暖气烘干的废纸,这可是上等燃料啊。
地底下这个所谓地道,有如穿堂风一般的那种效果,空气是流通的,眼看着这火越烧越旺了。这下我可蒙了,噼里啪啦地扑打。可人小力薄啊,知道不行了,咣咣咣敲地板。耳听得地板轰隆隆作响,显然上面乱了,烟早已从多年失修的地板缝冒了出去。
只听见老师在上面大声喊:“怎么回事?”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王刚下去了。”地板盖被掀开了,一缕光射了进来。浓烟也没有那么呛人了,紧跟着是一盆接一盆的水泼了下来,水盆不够,还有同学用饭盒接了水泼下来。好在救我于地火之中的“天水”能续得上——走廊里就有水管子。火灭了,等我从地板口爬上来,已如落汤鸡一般。老师也是又恨又心疼,火海余生的我已经不是人样了:又是灰又是汤水的。不知是吓的,还是被激的,我浑身打着哆嗦。同学们哈哈大笑起来,我等着老师的一顿狠批。可老师这次却意外地没有批评我,只是苦笑着摇摇头说:“嘿!说你什么好呢?快把湿衣服脱了,别着凉。”这件事总算平安过去了。
天气也渐渐转暖,我又按捺不住了,鼓捣七八个男同学去南湖游泳。6月中旬,南湖的水很凉很凉,有两个同学说什么也不下去。我竟一把将其中的一个推下水去。凉水一激,可怜的同学抽筋了,张着两臂,大声呼救。开始,我还以为他是装的。他挣扎一番,沉下去了,我才慌了。一个猛子扎下去,在几个同学配合下,好歹把他捞了上来……那可怜的家伙真不争气,回家便卧床不起,发了高烧,整整一个星期没能上学。家长不干了,找到学校,还找到我父母进行“严正交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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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给xxx他老人家写信
自此,我妈连去学校开家长会的勇气都没有了。每逢到学校,必将受到老师和家长们的同声指责:你家的王刚,可真是个坏孩子!都坏出品了。母亲不好护着儿子,顶多小声嘟嘟囔囔无力地分辩一句:其实我们家王刚本质上还是不坏的……而爸爸绝不宽容,动不动就是一顿暴揍,还时不时呼天抢地:“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儿子啊?!”
一系列“恶性事件”后,我备受孤立。因为,所有的同学都接到他们家长的“指示”:以后,绝不能再理王刚,免得也跟着学坏!
被孤立的滋味是不好受的。想当初,我摇动“令旗”,一呼百应,何等威风!现在落了个众叛亲离,形单影只,好不凄惨。那一阵子,甭说我妈,连我也不想到学校去了。
我开始逃学了。早上,背上书包出去直奔桃源路或新民胡同,无精打采、漫无目的地四处溜达。
那些地方对孩子是颇有吸引力的。变戏法的,拉洋片的,唱“蹦蹦儿”(二人转)的,卖糖葫芦的,卖大果子的,卖破烂的,五行八作,应有尽有。而我最神往的地方就是解放电影院,一毛钱看{yt},没人撵你,因为影片是循环放映。然而,神往终归是神往,我白天的任务是上学,所以爸妈不给我一分钱。
那段时间,我每天装模作样“去上学”,到了傍晚,又装着“放学回家”。晃悠了多天,爸妈竟然毫无察觉。老师也没跟家长交流我的动向,大概学校没了我这个坏孩子,倒难得清静吧。这{yt},我死乞白赖地向爸妈要了一毛钱,谎称学校安排野游,中午不能回来,揣一毛钱好买个烧饼吃。有了钱,我撒脚就往桃源路跑,因为今天这场电影非看不可了。今天演的是印度电影《流浪者》。我早就听我们胡同里的几个大孩子没事就哼哼《拉兹之歌》:到处流浪,到处流浪,啦啦啦……现在我不也在到处流浪吗?买票进了解放电影院,天黑方出来,虽然饿着肚子,但精神很充实。我真觉得自己就是拉兹,我真的要到处流浪。就这样想着,不知不觉竟向长春火车站走去。
当时有一本苏联儿童小说《铁木尔和他的队伍》,在小说的开头,那个顽皮的小主人公也是不满于现实环境离家出走,储藏食物,憧憬着那个不可测的未来。我想乘上一列火车,哪怕是货车,也要离家出走。可我没有钱。在车站广场,我毫无目的地转着。{zh1}在票房子里靠着一根大柱子睡着了。突然,有人把我扒拉醒了。我睁开一只眼——另一只大概是被毒虫叮了,肿得老高,只剩下一条缝,看见爸爸铁青的脸。回家后爸爸自然狠揍了我一顿,鼻子都揍出了血,可我并没讨饶,昂着高贵的头颅,承受着“封建家长”的毒打。甚至,破罐子破摔的心理使然,我冷冷地把鼻血一把一把抹到雪白的墙上。
人在寻找慰藉的时刻,总是把信任和情感倾注给他最崇敬的人,尤其是孩子。处于苦闷境地的我,不知怎么突然想起要写一封信,给这样的一个人。而我们那个时代的孩子,最崇敬的人还能有谁呢?李向阳?那是虚构的。对了,就给xxx他老人家写信!
信的内容详细的记不得了,只记得大意是:敬爱的xxx,我是长春北安路小学的王刚。我们要学习您老人家,在大风大浪中锻炼,勇敢地畅游长江,在雨中跑步,在闹市读书……还画了两幅水彩画。一幅是“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画上前面是一个持枪的解放军,在解放军的背后,是中国地图。台湾岛画得比例很大,正好落在解放军的左肩上。另一幅是小白兔吃萝卜。还找了一张我戴着红领巾,规规矩矩,和我妹妹在一起的照片。我把信、图画、照片全都塞进一个信封里,封好,贴上一张八分邮票。可地址该怎么写呢?犹豫了半天,我干脆写上:北京
第二天一大早,我双手把信塞进邮筒里。然后在对面马路牙子上坐等,一直到亲眼看见邮递员叔叔打开邮筒,取走了全部信件,才放心地离开。到了学校,这事儿我谁也没说,也没人愿意听我说,说了人家也不信。
再过几天,我自己把这件事也忘了,随之一连串的打击又接踵而来:班学习标兵被撤掉了,学校小足球队的右边锋不让我踢了,合唱队的领唱也换人了。对于我以往犯的错误,学校作了{zh1}的处理,“数罪并罚”,我被记了一大过。同时通知我爸妈,希望他们给我另外再找一个学校。这就等于变相开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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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党中央回信了
永远不能忘记1959年7月6日那{yt},期末考试了,我很早就去了学校。令我惊异的是,班主任老师一反常态地主动跟我打了招呼,还朝我笑,她说:“王刚同学,你来得真早呵!先跟我到教导主任那儿去一趟,好吗?”
到了教导主任那儿,她也朝我笑,轻柔地拍着我的头说:“王刚同学,你家里有人在北京吗?”我说:“有,我四姑住北京。”她点点头,又说:“那你跟我到校长那儿去一趟吧。”我愣住了。我忽然觉得,完了,这回完了,肯定要被宣布正式开除了。可他们为什么朝我笑呢?对了,过去从电影上戏里看过,凡是被判了死刑的犯人,临赴法场之前,总要被管顿好饭,喝一大碗烧酒,给一个久违了的笑脸……
胡思乱想间,已经被带到了办公楼。爬上三楼,腿脚不稳,中间一连磕了好几下,踉跄不已。到了校长室,我听见教导主任叫了一声校长:“王刚同学带来了。”我的心狂跳起来,我估摸着校长也得冲我笑。果然,校长笑着向我走过来,边走边说:“来,来,王刚同学,坐下坐下……”我没敢坐,教导主任和班主任也没坐。校长从桌子上拿起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问我:“你们家有在党中央工作的亲戚吗?”我摇了摇头。“那这封信是怎么回事?”我接过那个大信封,上面用钢笔写着:吉林省长春市朝阳区北安路小学四年二班王刚小朋友收。落款是几个红色的铅印大字: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办公厅。我呆在了那里,一时反应不过来。校长问:“可以打开看看吗?”我木然答道:“可以。”校长用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信封,取出一张很薄的纸,大声念起来:
王刚小朋友:
你六月二十四日写给xxx的信和寄给xxx的图画照片都收到了。谢谢你。今寄去xxx的相片一张,请留作纪念。希望你努力学习,注意锻炼身体,准备将来为祖国服务。
此复。并致,
敬礼。
中共中央办公厅秘书室
一九五九年七月二日
此时此刻,十岁的我好像长高了许多。我拿过这封信,不知看了多少遍,{zh1},毕恭毕敬地给校长敬了个礼,转身跑了出去。
“王刚给xxx去信了!”“真的?”“可不,党中央都回信了,下边还有大红印章呢!”“这孩子人才可造,没准儿这回被党中央看上了!”“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孩子真不二五眼!”这事在全校范围炸了窝。大家议论纷纷,喧喧嚷嚷的,尽是溢美之词。在大家眼里,我好像从来就是一个“根红苗正”的好孩子。那个曾经闯下若干祸事的王刚,似乎是另外一个人。我被请到学校广播站的小播音间,向全校师生传播这个特大的喜讯。这是我这辈子{dy}次“在喇叭里讲话”,我的播音生涯,比所有听众想象的更早。还记得是播音间里用的那种动圈话筒,上面还系一个红绸子。我清了清喉咙,开口:“老师们,同学们,我是四年级二班的王刚,我前些天给xxx写了封信。现在党中央回信了,我给大伙儿念一遍……”
这件事很快传到区里,区上说,这不仅是你们学校的光荣,也是全区的光荣。市里也带下话来,这不仅是你们区的光荣,也是我们全市的光荣。我开始“转运”了,那段时间,我成了学校的“{wp}学生”。中办的回信给我带来戏剧性的“转运”,业已被边缘化的“坏学生”,从此又被融入主流,视为革命接班人。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这封信成为一个孩子心灵的慰藉。寥寥数语,被我颠来倒去做了无数解读。中办的回信中{zh1}提到:希望你努力学习,注意锻炼身体,准备将来为祖国服务。
我于是异想天开:“准备将来为祖国服务”?唔,有深意,大有深意呀!为什么要强调“为祖国服务”呢?这可不是随便写写的。“祖国”是针对“外国”而言,而这两者的纽带是外交官;中国的外交官在国外工作,最能体现“为祖国服务”——不愧是中央来信啊,水平就是高。
就这样一句话,这么丰富的解读,竟然给予我莫大的激励。我从小立志,做一名驰骋世界舞台的外交官。如果说这个志愿在上小学乃至初中时,还处在朦朦胧胧的阶段,等上了高中,当我的英文成绩已“无人望其项背”时,就非常清晰明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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