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雅芬在床上摊开了披肩看,比画册上的还要漂亮,陈春说:“还是提起来看清楚些。”
就站起来双手提到她眼前,长长的流苏即刻水一样地滑落,有一丝扫着了她的面颊,触感是温柔的。落地钟嘁嚓地走动,在这时有一秒钟的停止,代替的是彼此的心跳声音,清楚地传入耳膜。
历史在重演。童震年正在用他已经废了一年多不用的钥匙开门。他刚才敲过门了,没人应,他以为是肖雅芬腿脚不方便。
在他眼前,肖雅芬正和一个高大的男的四目相对,甚至,他们没有听到他开门进来的声音。当初装潢这房子时,他犯了个致命的错误,卧室的门居然斜对着大门,那{yt},他和小赖相拥而眠,他怎么就忘关房门了呢!肖雅芬也是这样开门进来,他听到锁舌闭紧的声音,咔嗒,然后,他睁开眼睛,就看到肖雅芬的脸,苍白的。
“哦,你来了?”肖雅芬在跟他打招呼了。
那天,他也是这样说的。此刻,陈春手里还提着披肩,神色xx自若;小赖那天也很xx,转了个身继续睡去。肖雅芬就说:“对不起。”今天,下意识地,童震年也说:“对不起。”
反正,千错万错,是他设计的错,如果卧室不对着门……卧室怎么可以对着门呢?当初的童震年怎么这么幼稚啊?连这个也不懂!他简直有点痛心疾首,否则,可以免除多少尴尬呀,有什么比尴尬更让人难过?他锥心地想着那天他穿上衣裤,拉上卧室房门,走到坐在沙发里的肖雅芬身后,她头也不回地说:“我们离婚吧。”他尴尬得无地自容,这话应该由他来说才是,怎么轮到肖雅芬说呢?
今天,他又尴尬地面对肖雅芬的男朋友,而且,对方看上去也是个漂亮人物,虽然看着是朴素的夹克衫休闲裤装扮,但童震年认得那都是xx,倒比西装笔挺的自己更多了几分淡定。
对方伸出手来,神气是那么大方,说着:“童经理吧?我陈春。”他也只好伸出手去,强笑着说:“幸会幸会。”
肖雅芬接过陈春手里的披肩,童震年眼光扫过来,刀一样,她不由得躲避着,僵直了腰严正地坐好。他们握过手以后,不晓得谁该招呼谁去客厅坐坐,总不成两人都杵在床前,肖雅芬又不声不响,陈春只好说有事情要先走,肖雅芬连忙堆笑说:“真过意不去,叫你跑一趟。”
童震年跟着也说:“我来看看,看来我是用不着来看的,白跑一趟。”肖雅芬不接他的话茬儿,反正这么多年,他这样说话占着上风她很习惯了。
两个男人一起出了门,童震年关的门,{zh1}一丝视线和肖雅芬碰了个正着,冷冷地,带着点责备。肖雅芬代他在心里说,你不要当着孩子的面和外面男人勾勾搭搭好不好?
肖雅芬觉得手里的披肩已经被童震年割碎成好几片了,她心里一凛。其实,他们的好日子也是这样被凌迟的,{yt}{yt}割下来,碎得纷纷的,一有风来,就吹散了。
童震年{dy}次用这样的眼光看她是她有一次烘焦了尿片。现在肖雅芬送人家生小孩总是提了好几包尿不湿去,潜意识里像是补偿自己似的。江南梅雨天,天是漏水的莲蓬头,到处都潮搭搭的。孩子的尿片万国旗一样飘在晒台上,换不过来时,只好在煤球炉上支了铁架子烘。直到今日,肖雅芬还是不明白那天她怎么会把尿片烘成炭片。
接着有一次用电饭煲烧饭焦了底,肖雅芬拿铲子铲,金属与金属接触的声音,“吱吱”得叫人听着倒牙。童震年冲进来,一把夺了去,在锅里放了点热水在火上烧了一会儿,焦底就自己起来了。他冷冷地看着她说:“你不要这样蛮干好不好?”
这样的事情一多,童震年不说话的时候多了,他帮肖雅芬做完事情,然后用眼角扫过来,锐利地,带着点不屑。
他总觉得肖雅芬应该作检讨的,肖雅芬确实是在做检讨,把自己的信心就这样一寸一寸剪光了,只有一样是拿手的,就是编织,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他还是有话说。渐渐地,一个习惯了听,一个习惯了说,在麻木中,美好的时光就走远了……
她叹气的声音把她母亲引了过来,她母亲说:“都离婚了,他还要对你管头管脚。”
肖雅芬说:“他是这样的。”
她母亲看她有点为他辩解的意思,笑道:“难道你这样老拖着,是想等机会同他复合?”
肖雅芬坚决地摇头,可她还是禁不住又叹了口气,比如这块披肩,就算剪得纷纷的了,流苏的柔软细致总还是在的吧?
第二天陈春打电话来,说是联系了那个摩托车手,已经说好了赔她医药费。肖雅芬犹豫着说,那天我也有责任的。陈春在那头说,该他赔,你就不要多想了,况且你现在又没有公费医疗享受的。
肖雅芬怪着方晓婉多嘴,但也不坚持了。物资局这个金饭碗变成铁饭碗接着变成泥饭碗,眼睛一霎也不过是不到十年的工夫,她肖雅芬也随着荣枯了。原想着进了一个单位总可以托老终身,就跟她的父母辈一样。她还记得她进物资局上班的{dy}天,母亲眼睛笑眯成一条缝,她结婚那天也是,眼睛笑没了,脸也喝红了,一团喜气都飘到九天外去。哪晓得一忽忽工夫,两样都没了呢,她想着母亲的心或者比她更有点悲凉吧……
说是世事难料吧,他童震年却样样料得准准的。他那样活络能干的一个人,会审时度势,一看物资局前景不妙,立马就自己开公司,倒腾来倒腾去,慢慢事业做大了,就有小赖这样的小姑娘来自愿奉献青春。肖雅芬不知道他和小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五年前辞了职,也是童震年要求的,说多少可以帮到他一点,而这时候小赖就已经在他面前晃悠了。
这样的公司,要会得用电脑,会得应酬,需八面玲珑的。而肖雅芬这些年办公室坐惯了,虽也努力学着,也就学会了打打字,应酬上只会说点客套话。对比着小赖她们的青春活力,越发显得呆板了。童震年看她的眼光,家里家外,渐渐一致了,满眼肖雅芬的不足。
离了婚,肖雅芬就说要离开公司,童震年不放心她,说:“你以为找个工作很容易呀?我这里做着还不是一样?”
但肖雅芬坚持着,再加上小赖肯定是不愿意跟前任夫人一道共事的,童震年也就同意了。其实,不同意,又怎样?
自己到底是要争口气。她千辛万苦找工作,找了个小公司做出纳,还要打点杂,四五百元一月的工资。都四十岁的人了,从头学起,也是在难为自己,可说起来总是在靠自己了吧?
不过,这个靠自己,说着到底有点心虚。离婚时,她从他那里得了一笔钱,数目也不小,而且,照童震年的性格,总不放心肖雅芬,照顾她,也是惯性了,只怕会一直照顾下去。肖雅芬倒也不为孩子的教育费什么的发愁,反正有童震年在嘛。
这些,想来方晓婉也是告诉陈春了吧?她还会告诉他什么呢?
肖雅芬下床试着走路了,一瘸一拐地走到窗口,再从窗口走到厨房,她母亲一惊一乍,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只休息了十日,快别走了!”
肖雅芬盯着她母亲说:“你总是把我照顾得太好了!”
她母亲回说:“自己不争气,反过来还要说我!”
娘儿俩僵在那里。肖雅芬攥紧披肩,用力地站直了,却总觉得用不上力。踉跄着走到沙发前,坐下了。
她从肩头取下披肩,搁在膝盖上,细细地看,好像在端详自己。因为在冬天,暗淡的秋香绿的颜色也叫人感觉到一股生机,她的季节也在入秋,难道她这一辈子就要包裹在披肩里?
放学了,儿子在打门,嘭嘭地震着她的耳鼓,恍惚间,她觉得自己也和儿子一起,站在门外敲门……
200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