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埃德加∙爱伦∙坡诞辰200周年
作者 黛安娜∙约翰逊(美国)
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 AP Images)
2009年适逢美国xx作家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诞辰200周年。美国国务院国际信息局(IIP)特发行网络专刊《埃德加∙爱伦∙坡的梦》(Dreams of
Edgar Allan Poe)以兹纪念。以下是美国作家黛安娜∙约翰逊(Diane
Johnson)为专刊撰写的评论。
National Book Award
[作者简介] 黛安娜∙约翰逊,小说家、评论家、散文作家,代表作有入围国家图书奖(National Book Award)的《离婚》(
Le Divorce, 1997)、惊险小说《地下有知》(The Shadow Knows,
1974)等。
早在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开始描述人类心理的"泥沼"之前,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已在其中信步遨游,创作的故事和寓言荒诞离奇,匪夷所思,与梦境难分轩轾。
大多数人仍清楚地记得最初阅读《泄密的心》(The Tell-Tale Heart)或者《红死魔的面具》(The Masque of
the Red
Death)”时的情景──故事的情节、魅力及其惊骇的效果,但很少重读这些作品,可能是担心{dy}次阅读时获得令人满足的恐怖感会显得俗套和平淡无奇,也可能因为不愿再体验那种感觉。红死病魔为嘲弄傲慢的狂欢者摘下面具的场景蕴含了如此强烈的寓意,已无需重复体验;人们初读时已经有所领悟,再无法从记忆中抹去。我们也不可能再获得初读《一桶白葡萄酒》(The
Cask of
Amontillado)时同样的效果。阅读的过程会产生令人毛骨悚然的感悟;一旦为人所知,以隐喻的方式讲述的结局再也无法让人感到惊奇。但今天我们重读爱伦∙坡,是因为钦佩他具有非凡的能力驾驭作品的效果。他的小说没有我们记忆中的那末长,通常以各种象征物作为点缀,如同制作葡萄干蛋糕。自爱伦∙坡时代以来,这些象征性物的意义已逐渐为人们熟知,但由于十分直白显露,掩卷后似乎让人感到作品平淡如水,但其实不然。他仍然令人困惑不解。
读爱伦∙坡的小说,读者不可能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被一位十分奇特的作家所掌握。这位作家或许有些心理异常,显然有些魂不守舍。他向读者坦露自己痛苦的潜意识,可能只有弗洛伊德时代以前的作家才能如此敞开心扉。爱伦∙坡在不经意中抽丝剥茧,比前人更深入地从人们稔熟的情节和诗文中挖掘隐藏的含义。他触及人们抓狂和愤慨的内心,读者往往不愿承认这个隐秘的一面,甚至他同时代的人有时也无法辨别作品中疯疯癫癫的叙事者是不是爱伦∙坡本人。美国的作家同行不能理解他,却相信关于他的一些荒诞的传说──据说威廉∙卡伦∙布赖恩特
(William Cullen Bryant)因听说爱伦∙坡品行不端,拒绝为爱伦∙坡的葬礼(重新安葬)尽一份情。
可能是因为考虑到爱伦∙坡使用的语种,英语读者对法国人无限崇敬爱伦∙坡百思不得其解;即使在今天,爱伦∙坡在法国也享有很高的声望,法国人仍视他为人类最伟大的作家之一。他的作品被波德∙莱尔(Charles
Baudelaire) 翻译成另一种文字。魏尔伦(Verlaine)、马拉美(Mallarme)、于斯曼
(Huysmans)、凡尔纳(JulesVerne)等无以数计的人都受到他的影响。爱伦∙坡还影响了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evsky)。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创作《罪与罚》(Crime
and Punishment)的前5年,曾在他主办的杂志上刊登了爱伦∙坡讲述谋杀和忏悔的两篇小说:《泄密的心》和《黑猫》(The
Black Cat)。
充满悲剧的一生
爱伦∙坡在《写作原理》(The Philosophy of
Composition)一文中写道,诗作中最辛酸、悲惨的情事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去世。这个想法可能来自其早年的记忆,因为他2岁那年就有所体验,当时他与还在襁褓中的妹妹在弗吉尼亚州里士满(Richmond,
Virginia)租住的居所内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遗弃的年轻的母亲带着惊恐的神情死在他们面前。
贝蒂∙坡(Betty
Poe)死于肺结核病。爱伦∙坡从小体验到疾病、衰颓和死亡的恐怖,这种感觉一生与他紧紧相随。他父亲戴维∙坡(David
Poe)也死于肺结核病,据说是在他母亲死后两天,或更早些──不是1810年10月,就是后来的1813年。
孤儿们相继被人领养。一位苏格兰烟草商人约翰∙爱伦(John Allan)领走了埃德加,另一家人收留了还是婴孩的妹妹罗莎莉娅
(Rosalie)。没有子嗣的爱伦夫人喜欢这个可爱、聪明伶俐的小男孩。他的成长过程最初似乎充满欢乐,条件也相对比较优越。他受到良好的教育,言谈举止和理想抱负都契合南方中上层家庭的标准。1815年至1820年,爱伦一家住在英格兰(England),爱伦∙坡在斯隆街(Sloane
Street)某寄宿学校念书。有人推想当年他在这里开始接触英国文学。
爱伦一家后迁回美国。埃德加的学业仍出类拔萃,在写作上开始显露才华,然而这绝不是约翰∙爱伦对他寄予的希望。爱伦∙坡如同英国诗人珀西∙比希∙雪莱(Percy
Bysshe
Shelley)那样,也是一位叛逆青年,天性无拘无束,具有浪漫派诗人和南方年青绅士的作派。由于xx欠债,嗜酒成性,{dy}学期结束后,他不得不离开弗吉尼亚大学(University
of
Virginia)。从此,他和养父的关系每况愈下,经常相互斗嘴,要钱的时候一再遭到约翰∙爱伦断然拒绝,爱伦∙坡自己也越发狂躁不安。18岁那年,他参了军,后来不得不通过赎身退伍。这时,他自费出版了{dy}部诗集《帖木尔及其他》(Tamerlane
and Other Poems),署名"波士顿人"(Bostonian)。
爱伦∙坡退伍时年仅20,在巴尔的摩(Baltimore)与祖母坡夫人生活了一段时间,同住的还有祖母的女儿克莱姆(Clemm)夫人和她年幼的女儿弗吉尼亚(Virginia),当时克莱姆已经失去了丈夫。这时爱伦∙坡尝试投身文学创作。他的诗歌作品和以个人军旅生活为背景的游记受到人们的注意。22岁时,他按照养父的心愿,进入西点军校,但在军校的表现也是一败涂地,后因渎职受军法审判。离开西点军校后,他利用同学捐的钱出版了新诗集。
此时他敬重的养母不幸去世,养父爱伦再婚,新妇生下一子。爱伦没有必要再寄希望于难以管束的埃德加,从此执意不给他任何援助。在巴尔的摩与克莱姆夫人一起生活期间,爱伦∙坡的兄弟亨利和父母一样死于结核病,得年24岁,与母亲去世时同龄。爱伦•坡后来娶弗吉尼亚为妻,弗吉尼亚也在24岁撒手人寰。
弗吉尼亚去世后,爱伦∙坡从此一蹶不振,但即使她在世的时候,他给人的印象也是穷困潦倒,虽才华横溢,但很难相处,经常酩酊大醉,行为怪诞。他的才华无xx议,可以找到发挥才干的工作,但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他曾担任《南方文学信使》(Southern
Literary Messenger)、《伯顿绅士杂志》(Burton’s Gentleman’s
Magazine)和《格雷厄姆杂志》(Graham’s
Magazine)的编辑。然而,爱伦∙坡仍然受人尊重,声誉良好。他去世后,许多人都肯定他的才华、智慧和良好的举止,至少在他不酗酒的时候。弗吉尼亚过世后,他脾气暴躁,心情悲伤,疯狂地追求守寡的妇人,就这样度过了两年时光。某{yt},有人在一个小巷内发现他穿着不知什么人的破烂衣裳躺在几个酒桶上,xx不省人事,身上有被人殴打的痕迹。他被送到一家慈善医院,受到一位年青医生的悉心照料,但医生并不知道他是谁。当时爱伦∙坡气息奄奄,一度短暂地恢复知觉,但最终离开了人世。人们用穷人使用的粗布裹住爱伦∙坡的遗体,由医生的妻子缝合后入殓。爱伦∙坡于1849年10月7日谢世,终年40岁。
发掘潜意识
弗洛伊德学派的评论家历来特别喜欢根据爱伦∙坡的作品,分析他的为人、生平及个性。弗洛伊德的弟子玛丽∙波拿巴(Marie
Bonaparte)对爱伦∙坡其人进行的研究最引人瞩目。玛丽∙波拿巴发现爱伦∙坡是对弗洛伊德理论xxx的诠释。利刃、眼睛、牙齿、黑猫、阴森森的棺木、灵柩、洞穴──毫无疑问,后弗洛伊德时代爱伦∙坡的读者不可能不注意到这些熟悉的象征物所包含的特定意义,正如《泄密的心》的叙事者难以回避被害人凝视的眼神。不论是对无所作为发出的叹息,还是原始恐惧情绪无法控制的流露,可谓俯拾即是,无处不在。人们不得不感受到,爱伦∙坡对这些象征物的调度是创作意图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尽管这些象征物在很大程度上也可能反映了他自身的忧虑。他似乎能十分自如地进入自己的潜意识,并假设他的想象模式能在读者心中产生共鸣。
据考证,他是一位出色的编辑,善于发掘天才,自身品位很高,是位了不起的文学评论家。他自视甚高,心气颇盛。他在美国闻名遐迩,也享有国际声誉,{zshy}的成名作是诗歌《乌鸦》(The
Raven)以及不久后发表的其他短篇小说和诗歌。他{zd0}的兴趣,他的文化意念,都在欧洲。他身居遥远的美国,但与狄更斯(Dickens)和伊丽莎白∙布朗宁(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遥相呼应。他积极投身英国文学的世界,不但为《黑木杂志》(Blackwood’s
Magazine)写评论和文稿,还参与当时的重大辩论活动。
他本人反对华而不实和言之无物。作为评论家,他如此理性,如此睿智,如此敏锐,因此谈到他创作的小说,无论其行文有时显得多么华丽,我们也不能认为他xx不考虑艺术和章法。
人们经常注意到,爱伦∙坡能以几种不同的口吻讲述故事,创作的小说也有好几种不同的类型,其中以恐怖小说和推理xx小说最为脍炙人口,经典名篇有《莫尔格街谋杀案》(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和《窃信案》 (The Purloined Letter),为此素有xx小说鼻祖之称。
爱伦∙坡几乎一贯用{dy}人称写作,但同是{dy}人称的作品,语气却变化多端,或戏谑,或恐怖,最成功的应属恐怖小说的叙事手段,因为讲述者梦语呢喃,惊恐万状,借助
“I”(我)或“eye”(眼睛)述说梦境,从而潜入无意识状态,揭示人类忧虑的实际根源,然后将之纳入一系列由非理性的梦的片段构成的框架。我们认为这已成为最典型的爱伦∙坡笔法:
在一阵惊慌失措之后,我也看见公寓四壁悬挂着貂皮制成的帷幔,柔软轻盈,隐隐约约地微微起伏,几乎很难让人察觉。然后,我的目光落在桌上的七根长蜡烛上。乍一看,这些蜡烛给人以温润之感,宛若亭亭玉立的白天使,可以使我得到救赎。蓦然,一股极度致命的恶心感涌上心头,令我五内俱焚,颤栗不已,仿佛触摸到电瓶的接线,而天使的形象已化已为毫无价值的幽灵,一个个头上顶着火苗,让我看不到任何希望。
—— 《陷阱与钟摆》(The Pit and the Pendulum)
另外,《卷入大漩涡》(A
Descent into the Maelstrom)和《瓶中手稿》(MS. Found in a Bottle)
等作品以一位可以信赖的当事人轻快、直白和专业的语气精心描述神奇的航海之旅。“我们的船只外观靓丽,重约四百吨,用铜铆钉加固,建于孟买,材料是马拉巴尔柚木”。我们注意到,他的遣词造句不乏诙谐、揶揄之处,读者一般认为他插科打诨的笔法并不成功,例如他在《精疲力竭的人》(The
Man that was Used Up)或《金甲虫》(The
Gold-Bug)中的故做天真,与当时和以后许多美国幽默作家惯用的手法如出一辙,也与马克∙吐温毫无二致。作者直截了当地讲述故事,但读者对故事却有不同的理解。与更为人熟知的歌特式小说相比较,这些短篇的魅力和趣味时常受到忽视。
从某种程度上说,爱伦∙坡写作的题材在他那个时代与主流十分契合──视爱伦∙坡为主流作家并不有损其天赋。他是一名兢业的编辑和专业作家,作品多达十七卷册。他决然不会忘记读者对文学作品的兴趣,他们期待作品描述恐怖的城堡、阴森的地窖,以及备受怨恨与罪恶感煎熬的人物。我们可以视《阿瑟∙戈登∙皮姆的故事》(Arthur
Gordon
Pym)和《卷入大漩涡》等以大海为背景的短篇为当时流行的游记类小说的典型代表。这类作品往往笃信,在南半球大洋上,或在南北两极,一定会有奇迹发生──皮姆在茫茫的冰川上漫游,宛若《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中的怪物一般。爱伦∙坡钦羡弗兰肯斯坦博士(Dr.
Frankenstein)拥有的科学知识,也同样相信自然现象可以得到解释。
在那个年代,死亡已成为习以为常的家事,爱伦∙坡浓墨重彩描写死亡,xx符合传统的情理。但对我们来说则难以接受,因为死亡是痛苦的侵扰,不堪回首。十九世纪,人们为了祭奠死亡,往往使用香油为尸体防腐,举行隆重的葬礼,佩戴守丧的珠宝,动用成队的灵车,制作精雕细刻的墓碑,凡此种种已逐渐蔚然成风──借以慰籍人心,渲染气氛。在生活相对平淡的十八世纪,人们还见不到这些情景,主要是因为随着工业革命初起和城市化的到来,结核病等疾病日益严重。人们甚至广泛担心被活埋,这在爱伦∙坡笔下屡见不鲜,并受到过度渲染。因此,各种受到专利保护的坟场警报产品和逃生设备应运而生。一旦有人不幸将成为祭品,则可自行逃生或发出呼救警报──爱伦∙坡对这些场景也着墨颇多,例如在《活葬》(A
Premature Burial)中。马德琳∙厄舍(Madeleine
Usher)痛苦挣扎的恐怖场景跃然纸上。他的《一桶白葡萄酒》则表现了福吐纳托(Fortunato)的人命危浅。
重读爱伦∙坡的短篇小说不免感到有些出人意料,其一是他的文笔,给人的印象是既绚丽多彩又触目惊心,洋溢着浓郁的哥特式氛围,但实际上却不乏简练质朴之风,充满拉丁气息:“{zc}财富使我受到不同凡响的教育,深思熟虑的心态又使我能将早年勤奋积累的知识系统化。”他很少使用比喻的手法──这对于一位诗人而言是一种奇特的缺陷,但是这方面的克制却不可思议地满足了他写恐怖小说的要求,通过近乎纯超然的风格增强了作品的现实感。他真正的兴趣并非在于文字,他的用词很抽象,诸如“putrefy”
(腐烂)、“horror”(恐怖)、“dread”(恐惧)等词语比比皆是,这些词本身毫无形象感,不足以描绘令人压抑的房间,无法表达被火烧或窒息的感觉,也难以讲述钟摆精细的结构和陷阱中晃动的墙体。“decay”(衰朽)这样的词虽然并不悦耳,但很难制造恐怖感,如果他能够利用现代影片技术进行渲染的话,两者的效果简直无法相提并论。
评论家们几乎都从爱伦∙坡的短篇小说入手揭示作者的内心世界,但很少试图解释他的作品为什么能经久不衰,其伟大之处又在哪里。爱伦∙坡短篇小说的鲜明特征是其深刻的内涵,或者说深刻的内涵构成其鲜明的特征:他的作品表现了恐惧和忧虑的情绪,可以是叙事者描述的感受,也可以是通过陷阱和钟摆等高超的隐喻手法表现的意境。他的主题涉及死亡、人体的消失或衰朽。他的xx小说或半科幻小说则突出了可战胜死亡的心灵之活力。
人们一般没有注意到,他的短篇小说也表现了忧虑包含的特殊的一面:希望。他的作品经常详尽描述在悲剧或危险发生的过程中,人的内心掠过一丝希望的瞬间,但随后又陷入更痛苦的失望。周而复始出现的场景是,亲人似已回天乏术,但其胸口泛起红晕,或者身体受到折磨,但获得短暂的喘息,这些都会使已经绝望的主人公期盼一线生机——特别是希望死者重生,叙事者本人也丝毫并不因制造了死亡而产生负罪感,甚至还将获得宽恕和解脱。后来弗兰茨∙卡夫卡(Franz
Kafka)也采用了这种风格,显得更得心应手。这种风格也说明爱伦∙坡的作品具有半虚构的特性,类似神话,也可视为神话。与诗人或神话的创作者一样,爱伦∙坡利用千篇一律的某些具象,希望达到对读者产生预期的效果。他的想象富有视觉感和立体感,或者营造地牢或棺木内的气氛,让人感到身临其境,或者铺述窗帘和密室引发的遐想。爱伦∙坡如果生活在今天,可能已跻身电影制片人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