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4-24 12:50:23 阅读378 评论1 字号:大中小
南京云锦,渊源自1580多年前的南朝东晋,大将刘裕北伐灭秦成功,将长安百工尽数迁来建康,设“斗场锦署”管理织锦。因图案典雅华贵、色彩绚丽庄重,宛若天上云霞而得名,为元、明、清三朝皇家御用织物。织造云锦的大花楼木织机,长5.6米、高4米、宽1.4米,由1924个部件组成。独有的环形花本,用丝线和棉线按照古老的结绳记事方法记录图案设计的所有信息,再由花本大纤棉线连接机上的每一束蚕丝经线,通向花楼机上的拽花工手中。拽花工按照花本的过线顺序提起相应经线,机前的织手在其上织纬,妆彩、妆金、妆翠羽。即使两人不停织造,{yt}也只能完成5-6厘米的匹料。这一“通经断纬”技艺,至今不能为机器所取代。
撰文:严晓霖
在地理、经济、文化任何一个语境的江南版图里,南京都是一个有些尴尬的存在。
虽地处长江以南,却与通常意义上的江南——太湖及西湖周边、苏州至杭州沿线拉开了距离,更接近安徽;虽为江苏省会,却常常为苏南的苏州、无锡、常州,乃至苏中地区的扬州所看轻。他们送南京人一个外号“大萝卜”,这当然不是夸南京盛产萝卜,却是戏谑南京人的温吞、不讲究和世俗乡土气。也难怪,文人墨客笔下的苏州、扬州素以风雅闻名,经济中心东移造就了靠近上海的苏南三镇倚靠外资、代工日益富庶,家底薄些的苏北人来到南京打拼,又往往凭着一股子“蛮”劲,当起了南京人的老板和上级;至于文化,舞台歌榭、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杏花、烟雨、江南。以虎踞龙盘{wz}气成为政治中心的南京,更似是这幅背景下默默的幕后工作者,而非叫人霎时记起的台前明星。翻拣今日名胜地,大多旧时宫殿和陵寝。一个例外是秦淮河。六朝金粉、十里浆声,烘托出一个人文意象中的南京城。
繁华凋零
适逢元宵节,夫子庙一带临近秦淮的道路纷纷禁行了。自明太祖朱元璋时期,秦淮河两岸及水上在元宵节前后有燃灯万盏、举城观灯的传统。发展至今日,灯当然是勾勒出岸边仿古建筑各自营业招牌和招牌式马头墙的霓虹灯了。桥上一律连排的红灯笼提醒着你,这里曾是声名远播的烟花脂粉地。外地游客来宁,在临水的餐馆吃小吃套餐,再乘画舫船沿河游览,是例行的接待项目。今日虽下起了小雨,餐馆仍纷纷客满,船票需提前购买。听导游讲解,惊诧非常:“旧时王谢堂前燕”太过有名,王导、谢安两个东晋望族的宅院硬是被拼合成了一处“王谢故居”;李香君“素扇染桃花”的媚香楼为游客便利也挪到了附近,纪念馆收门票之余,兼营酒楼和旅社;土木结构的老房子拆了,青瓦灰砖里面是钢筋混凝土;科举考场孔庙和贡院,周边都是大卖场和小商业……
这里是1990年代初完成开发的秦淮河风光带,与国内众多古城改造一样,以新代旧、以假仿真,在规划建筑界争议颇多。到了2006年,新一轮“建设新城南”项目在南京进而全国的舆论、学界和民间引发了轩然大波。颜料坊、牛市、黑簪巷、洋珠巷、xx坊、铜作坊、糖坊廊、剪子巷、狗皮山、酱棚营……5片明清历史街区、44条街巷、近1000座院落,几十个老地名被列上了拆迁名单。面积之大、速度之快、冲突之激烈,惊动了国务院总理温家宝两次做出叫停的批示。
从名字亦可看出,这里曾是传统手工业的聚集区。南京位居“吴头楚尾”,南北要冲,秦淮河自通济门东水关入城,至水西门西水关出城,航运通长江,上达皖赣,下抵苏杭,自古以来便是物资集散地。至元代,两岸出现了许多手工作坊、行业商号;明朝朱元璋时期更在沿河设十八坊,将从全国各地征调的十万工匠安置在这里。颜料坊遍布染坊和颜料商店,东、西锦绣坊是织造锦帛绸缎的地方,踹布坊专司后期加工,其他街巷里也散落着无数从事纺织的商铺和人家。秦淮河水富含单宁酸(鞣酸),以之漂染丝线能赋予玄色、天青、红、蓝、绿、紫等锦帛代表色{zj0}的光泽感。再加上同样兴盛的关联产业:染料植物种植、种桑养蚕缫丝、金箔切丝捻线,共同支撑起彼时南京的经济支柱、代表着中国丝织业{zg}水平的——云锦。
明清两朝,宫廷在丝织业最盛的江南三地——江宁(南京)、苏州、杭州设立专办皇家御用和官用各类纺织品的织造局,俗称江南三局。其中,江宁织造局最善织金妆彩,皇帝的龙袍和文武百官朝服胸前的官补,宫内的帷幔、墙壁与柱子的包覆装饰,皆为云锦。祖上四代执掌江宁织造,自幼在织造府长大的曹雪芹,笔下《红楼梦》中人物的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云缎窄肩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之类,指的正是云锦。鼎盛时期,江宁织造局“编制内”的云锦匠人多达3000,民间织机更一度有3万余台、织工20余万人(约占全城人口的1/3),“百室机房,机杼相合”的形容绝不夸张。可惜由于战乱和缺乏保护,到得今日,曾经的织造机房已消失殆尽或难辨原貌。而尽管众人奔走相告,{zh1}一座保存完好的云锦织户建筑:黑簪巷6号,云锦xxx“吉公兴”旧宅,还是在这一轮改造中化为废墟。3年后,拆迁再度启动。尚且无解的是,在国家调查组调查、总理批示、副市长叫停后,这些“九十九间半”的江南穿堂庭院还是将为{dj0}别墅和会所酒廊所替代。
命运多舛
走在南京城区,不时可见几家不同品牌的云锦销售点。向南京人咨询,被告知这些多是苏北民营厂出品,要买真正xx的云锦,还得去本地老国营厂出身的云锦研究所。
在寸土寸金的河西新城,南京云锦研究所独享偌大的地块。门前的道路已更名作“云锦路”,东侧正在施工的土地也归其所有,是建设中的云锦新街区。这里虽名为研究所,实际已是集研究、生产、展示、销售于一身的企业。早年隶属南京市工艺美术公司,1957年在xxx的特别批示下成立,于城南新桥胭脂巷的厂区里办公。xx过后,老云锦艺人若非赋闲在家也都改行了。没什么文化的他们不会操作现代化的纺织机械,只能在丝织厂里做些下活,收入微薄。当时的老所长一心想把中断了的云锦织造延续下去,于是一边在工艺美术公司挑人做学徒,一边把尚在人间的老师傅请回来传授技能。周双喜便是当年被选中的5位年轻人之一。一个师傅带一个徒弟,他跟随的是年逾古稀、从老国营“中兴源”丝织厂退休的顾惠源。
人是找到了,可是连一台织机也没有。好在有老师傅忆起,丝织厂在绒庄街的废弃仓库里还保留了两台老机器。众人赶去仓库查看,只有拆散了的木棍堆在一起。抱回来后老人们凭印象组装,勉勉强强搭出了一台可以生产的木织机。想起当年,周双喜的口中有太多的不容易。一个十多岁的大小伙,却在做织布的活计,对别人提起还常被误听作“冶金研究所”,心里自然有委屈。再者老师傅们抱的是传统师徒观念:做徒弟的早晨起来扫地、泡茶、淘米,勤快且恭敬,他才肯教你;每次只教一半,留一半在肚子里;必须手把手跟着学,因为这项技艺代代相传都是靠口传心授,只有老口诀,没有系统的总结梳理。不过他自己心里也有一本帐:一般学徒三年才可满师,学云锦只需两年,且第二年工资比其他行业多2块钱;满师以后拿二级工资,又比一般单位多1块钱。“1块钱也很不错,那时候基本生活费才8块钱。”
能干肯干如他,很快成为技术骨干,负责起了工人的招募、培训和管理。计划经济时期,云锦一度发展得还可以。国家下达生产计划,研究所找生产队联营,上交后的织品统一调配去少数民族地区,效益有保障。然而市场放开后,嗅觉灵敏的浙江人用机器和化纤捣腾出了价格低廉的仿制品,联营厂迅速崩溃,许多机器拆了,人则流落到了各处,周双喜也离开了。这些年来政府日益重视,云锦织造工艺入选了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且受支持进一步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申请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原先经营的“吉祥”品牌亦获颁“xxxx商标”、“中华xxx”、“地理标志产品”称号;政府还专门下拨了水西门附近的土地和楼房用于云锦生产车间和博物馆的建设,施展的空间较过去大大扩宽。他于是也受邀回来,并找回了许多当年技术过硬的老人,潜心做起了古代丝绸文物的复制工作,比如正在进行中的定陵博物馆文物复制。2009年9月30日,南京云锦申遗成功,周双喜也被国务院授予了{gjj}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代表性传承人”称号。这次申遗,足足进行了8年。
守住清贫
织云锦是件苦差事。手、脑、眼、脚并用,高强度长时间操作,年纪大了眼睛、颈椎、腰椎都会落下毛病,收入也低。搞文物复制的老工人,50多岁,在这里干了20多年,还是得踩着凳子爬到织机楼上去。{yt}工作8、9个小时,收入大概在3000块钱左右。过去织工中间流传过这样的白局(一种由云锦织工发展出的曲艺形式)唱词:‘三更起来摇纬,五点爬进机坑;寒冬不能烘火,炎夏不能乘凉;整天弯腰驼背,连夜抛梭过管;织的绫罗锦缎,穿的破衣烂衫。’你看,现在的工作环境和生活质量,无论如何已经比过去好多了。”
周双喜自己是从学徒一步一步过来的,所以特别看接班人的耐性和恒心,要“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贫”。“新人入行4、5年,也就只能掌握基本技术。没有一定的积累,在这儿拿到很多钱是不可能的。这一行不像IT起步工资很高,它是长线的,越老越值钱。”这几年云锦的名气越来越响,有些条件不错的家庭便把小孩送来学手艺,说起来也体面。每天开车来上班,工资烧汽油都不够。这里面会不会出人才,周双喜觉得很难说,毕竟这些孩子如果肯钻下来学毫无后顾之忧。不过要让他挑徒弟,一定找普通家境哪怕农村来的苦孩子,知世情能吃苦早当家。
蔡向阳是周双喜正式收的{dy}个徒弟,徐州人,28岁,是个学法律的大专生。毕业那年随学校安排到研究所旁边的大屠杀纪念馆接受爱国主义教育,结束后顺便参观了一下这里,很受触动。“这样一项宝贵的技艺,既然没有人来传承,所有年轻人都不愿意做,那么物以稀为贵,不如我来做。”蔡向阳考虑到自己是大专学历,进律师事务所只能做助理,还没有资格考律师资格证。再加上自己不是本地人,学门手艺日后生计有保障。下决心时固然痛快,但随后一个月620块南京市{zd1}工资标准的收入就实实在在令他陷入了窘境。做教师的父母不同意,放着律师这么体面的职业不要,以他当时的学历也少说能有1200块的收入;女朋友也反对,自己的收入比他高,“别说逛街了,连请她吃顿肯德基的钱都没有。”好在他的哥哥嫂子在日本工作,经济条件好,贴补他很多开销,包括帮他在南京买了房子,这让蔡向阳踏踏实实在研究所呆了下来。
刚进所的时候,所长王宝林很是好奇,一个大学生怎会愿意来这里?出于爱惜,王宝林先把他安排在设计部门增加感性认识。两个多月后,蔡向阳主动要求下一线学生产。在那里他从不告诉别人自己是大学生,因为怕被骂做傻子,也不想与工人们拉远距离。他最看重自己的优点是勤奋,领导们看到的也许还有他的谦恭态度。早晨最早来,把上机前的小活全部干好;晚上最晚走,把收尾的事情了结。{yt}八个小时重复一个动作,他肯一干一年多。就这么着今年做到了第六个年头,他已经是生产部主任,最年轻的中层干部,管理着150多位云锦织工。所里落力培养他做传承人,出省、出国办展、访问的机会,所有的荣誉基本上都给了他。虽然待遇仍算不得优厚,但这一平台的价值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现在的他与去了公检法部门的老同学聚会,接收到的目光和内心的自信xx不一样了。“刚开始他们都嘲笑我,我也觉得抬不起头来,拿的工资还没有人家一个零头多。现在大家晓得了,我做的不比他们差,而且一定程度比他们更有价值,更高尚。”蔡向阳的脸上,掩不住的意气风发。
新的故事
春节假期后{dy}天上班,云锦研究所所长王宝林便开始了一贯的忙碌。到访的两批客人,谈的是今年上海世博会云锦在联合国观的展示方案,而这次展示被王宝林视为打开云锦品牌知名度和销售通路的起点。
申遗的成功似为研究所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各方面工作都陆续事半功倍地开展着:组建时尚文化产业公司,并在2009年北京国际服装博览会上向全球征集云锦礼服设计师;成立云锦传习基地,对员工和普通市民进行云锦文化和鉴赏知识的传授;成立云锦研究院,对员工进行从初级到高级的系统培训;与南京大学合办云锦研究生班,培养文史研究高级人才;刚刚拿下了研究所东侧近两千平米的土地,拟再建一座新馆,并复建云锦娘娘庙,恢复织锦前焚香沐浴的习俗……
“此前受政府委托申遗,8年间我们不能宣传云锦织造技术,不能宣传‘吉祥’品牌,只能宣传南京云锦,反倒促成了市面上假冒伪劣产品的出现。接下来我们会进行系统的营销策划和推广,制定云锦的行业标准,并申请立法保护。”在王宝林看来,重归历史舞台的云锦,序幕才刚刚开启。
(更多有关“江南制造”内容,见《锦绣》杂志2010年4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