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驴·碾磙· 麻纸》刊发《柞水文艺》2010年第2期

毛驴 ·碾磙· 麻纸

任 文


    坐在我北山老屋院里,一眼看见竹园那边堆放着形似磨盘样的两面光溜溜的青色碾磙,我的眼前不断闪现出“毛驴”、“碾槽”、“麻纸”的字影,这灵动的字眼把人的思绪拉回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左右,一幅幅古老的乡村造纸作坊图画如在眼前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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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得村来,一条土路顺坡跟延伸进村,就看到我的村庄我的老屋,炊烟袅袅盘旋在老屋顶上,连同邻居家们的炊烟一起占据着村子的半边天空,组成多样的图案进入我的视线。随处可听见牛羊吆喝声、鸟叫声、鸡鸣声、狗吠声,不时响彻在村道里。放学回家的我们一群小学生更是闻声起舞,唱歌、跑步,吵闹戏耍在乡村土路上,遇着岔道各自分路回家,打声招呼,吹声口哨,身背黄挎包甩开手跑步回家,一股股炊烟飘出的香味诱惑着我们的胃口,恨不得快步跨进各自温馨的家。

    我的村庄就在龙河岸边,高高土坡梁上就是我的家。从土路分岔进村,一声毛驴的叫声惹得我们几个孩子跟着傻笑。毛驴的叫声来自我的村庄我的老屋脚下的一片土坪上,那里是我们生产队的造纸作坊,大场就在造纸作坊门前,大场是生产队社员们夏收秋收热火朝天的赶场,群情振奋,歌声飘扬,生产队的高音喇叭就在大场边高高的杨树上,你听,“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四处野鸭和菱藕,秋收满帆稻谷香,人人都说天堂美……”,这时,大杨树上的几个“雀巢”相继飞出了几只喜鹊,抖落了几根羽毛,空中飘散。歌声飞扬,此起彼伏,干活的男女老少活跃起来了,一边干活一边学唱……那是1972年我北山乡村的夏收或秋收,其实是非常无奈而又感伤的夏收或秋收。

    农闲的大场边,声音随着“吱扭吱扭”的碾磙声传播,大老远都能听到。碾浆坊设在露天地里,我的老屋脚下的那片土坪上,有一头毛驴带着副“掩眼”,正在拉着个磨盘样的碾磙子滚动在圆圈的碾槽里碾浆。那毛驴被罩着眼帘,顺从地听着赶驴人的吆喝声,踩踏习惯的路线不停地在碾道里飞快地转圈……碾槽里纸浆粘糊,飞溅在碾槽两边。毛驴不耐烦地转圈,不时地发出“嗷嗷叫”的声音,惹得我们几个村里放学不回家的孩子呆在那儿看笑。我{za}学大人赶毛驴转圈,“踏踏踏……”毛驴快步转了几圈,接着又耷拉着脑袋慢悠悠地行走,“啪”扬鞭一声,毛驴竖起耳朵又“踏踏踏……”跑步起来,如此反复,反复如此,赶毛驴的大伯看着碾槽里的纸浆碾得合适了,再换上砸碎的麻浆原料,继续赶毛驴碾浆。露天地里的碾浆坊若遇上下雨天只好收场,毛驴也趁机休息几天,“吱扭吱扭”的碾磙声也就停止了,好像缺少什么似的,那几天我们几个孩子都不高兴,盼着天晴日头红……


    造纸坊里,我们小孩子大多不得进去看,造纸的师傅虽然是我们生产队里的几位大伯,平日走出造纸坊见了我们几个孩子怪喜欢的,总是用那粗糙的大手摸我们的头,但要进造纸作坊看是不允许的。越是好奇越是想看个究竟。有一次,我放学回家一人偷偷溜进造纸坊,站在造纸的两位大伯身后看他们重复着繁重而单调的捞浆工序,用细如毛发的竹丝编制而成的捞纸帘,一帘一帘地捞起,上面便均匀地粘附一层米色的纸浆,稍微控一下水,把捞纸帘往右侧一扣,很快,三小张湿漉漉的麻纸就成形了。一间房子那么大的纸浆缸里,尽是秽浊的水,漂浮着碾浆过的纸浆原料,在搅拌均匀的纸浆缸里沉淀、漂浮,捞起的一帘纸平放在铺就的纸案上,大小事先定好的模具。一张纸的厚薄和均匀,全看捞纸人的技术。捞出湿纸后,下一步工序就是压纸了。湿纸堆到半尺多厚时,两位大伯就用一块木板压在上面,再往木板上面压几块石头,这个工序就是为湿纸去水,约为一两个小时。压过的湿纸要贴在墙上风干。那次进造纸坊我看到了捞纸、压纸的全过程,曾在小伙伴们面前多次炫耀。我知道大人们不允许我们进造纸坊,就是怕我们孩子接近那深深的纸浆缸。


    阳光灿烂,造纸坊五间大房的四面墙上贴满了麻纸,条块分明,堪称风景。走出造纸坊的两位大伯忙碌起来,一人拿一个毛刷子,两手轻轻地从模具板上一层层揭起薄如蝉翼的麻纸,贴在光滑细腻的土墙面上,再轻轻用毛刷刷过,一张纸就贴在墙上等待晾晒的时间。如此,一张一张地贴上,一张一张地晾干,一张一张地从墙壁上取下,捞浆、压纸、晒纸,重复着淘金一样的节奏,纸浆变成麻纸,销售大街小巷,乡里村庄。

   时,我不懂得这是古老原始的造纸技术在民间的继承和传递,只是到了上初中的时候,才从历史老师讲课中得知“蔡伦”的名字,让我好高兴了一阵子,原来我亲眼看到的造纸坊竟有着这么悠久的历史啊!从收集麻类、破布、废棉、麦秆、废纸到砸纸浆、碾浆、捞浆、压纸、晒纸种种繁锁的工序,在这土墙、瓦房的碾浆坊和造纸坊里,麻类(废旧的麻鞋、麻袋)、麦秆、废纸变成了纸浆,纸浆又变成薄薄的麻纸,这是多么的一种微妙与奇异,在造纸师傅他们眼里已习以为常,我们几个孩子却感到不可思议,常常好奇,问这问那……那时造纸的几位大伯他们一手传递的就是“蔡伦”的造纸技术。

   春天栽桑种麻,秋天织布缝衣。”这是我勤劳的北山人养家糊口岁月重复的一种劳作。春天播种大麻(俗称“火麻”),我{za}摸它的光滑种子,握在手里有腻腻的感觉,队里有大片的土地种麻,种子油质饱满,是榨油的{zh0}原料。因此,种麻人们很珍惜种子,眼尖的人总将落在犁沟外的麻籽捡起来,重新撒在犁沟里。麻苗长出来拥挤在田间,密密麻麻的十分耐看,队长分配细心的社员间苗、锄草,从春到夏,精心管理麻苗生长。

    xx长高开花了,一片片浅黄,黄得令人心醉,一大片的xx花儿让我北山的乡人生出了许多憧憬。除过年分点清油外,一到春夏,北山人用油节约得令人心酸。那年月吃油困难,能见油花饭食的人家不多。xx成熟在麦子之后,急也没用。盼到割了xx的日子,人们都抢着上工。队长分配任务,割xx、分xx,队里严格限制,按人口劳力过秤分配,想多抽几根也不行。麻籽炸油,麻皮纳鞋、拧绳、编织麻鞋,麻杆用来点火照明,擦亮漆黑的夜。

    xx是造麻纸的主要原料,因而生产队里年年种麻。种麻用途广,即使用旧的麻鞋、麻袋、麻绳也派上了用场。“种麻得麻,种豆得豆 ”日子在劳作中流逝,收获在岁月中企盼。

    时代变化太快了,也就三十多年的光景,这些我儿时好奇而熟悉的造纸作坊场景竟成了记忆。唯有在史书记载上找到它的来龙去脉,唯有我北山村里年长的大伯大妈和我一样目睹过造麻纸的儿时孩童记得它的运作程序……

    麻纸是中国古代图书典籍的用纸之一。麻纸纤维较粗,纸质坚韧;外观有粗细厚薄之分,又有“白麻纸”、“黄麻纸”之别。隋唐五代时的图书多用麻纸,宋元时已不占主要地位,明清时麻纸的使用更为稀少。我儿时看到的就是柔韧的“白麻纸”,常为乡村人包裹东西的用纸。虽为土纸,却柔韧、绵软,吸湿性能好,价格低廉,经济实惠,用途甚广,深为乡人喜爱。儿时,我曾用麻纸写过大、小楷,运笔自如而不洇,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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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一盏灯下翻阅史书,思绪飘摇。我洗净双手,轻轻地翻开《新唐书艺文志一》,但见记载:“大明宫光顺门外,东都明福门外,皆创集贤书院,学士通籍出入。既而太府月给蜀郡麻纸五千番。”范文澜、蔡美彪等《中国通史》第二编第五章第二节:“南朝书家写字多用麻纸,麻纸别称布纸,就是用破旧麻布制造的纸。麻纸可供二王(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写字,精美可以想见。”读到这些句子,我的心情不由沉重起来,儿时摸我头的造纸师傅多年前已故去,但他们日夜操劳在造纸坊里的身影却依然铭刻在故乡人的心里。这是继承祖先的伟业,传递民族文明的圣火,可惜,这项传承几千年的古老技艺就在我们的眼前失传……

    我曾多次回到北山,在村庄里寻找失传的麻纸,寻找我儿时耐听的“吱扭吱扭”的毛驴拉动碾磙的声音,我想象不到就这么几十年,麻纸在我的乡村已绝迹;我只好站在遗存的造纸作坊前看斑驳的土墙,渴望找到一点粘贴麻纸的痕迹,不得而获。只听得北风吹拂墙土的哨音,只听得远处隐隐约约的“吱扭吱扭”的声音,细微细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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