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0年第2期·阿喜上学(作者:张翎)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0年第2期·阿喜上学(作者:张翎)

2010-04-21 20:25:24 阅读56 评论0 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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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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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喜上学

作者:张翎

清末,金山(早年华侨对北美洛基山一带的统称)唐人街几乎清一色的男人群里,开始出现了少数几个年轻女子。她们漂洋过海来到金山,或为人妻,或为人婢,后来由于各样的因缘际遇,进入了当地的公立学堂,与白人的孩子一起接受教育。在大英帝国体制下的教育系统里,她们遭遇了另外一种窘迫——那是与她们生来就熟稔的贫穷不xx相似的窘迫。她们被众多的敌人包围,诸如肤色,诸如性别,诸如年龄。她们的故事,与同时代许多惊天动地的历史事件相比,实在微不足道。所以,她们就轻而易举地被人淡忘了。连她们的后代回忆起她们时,也是一脸茫然。我的主人公阿喜,便是那几个少女中的一个。

 

阿喜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到窗前那一块太阳光斑里锁扣眼。阿喜手里的这件衣裳极小,摊开来只有她两个手掌大。三个扣眼,个个小得像米粒。广东巷尾李记杂货铺的阿昌叔新添了一个男仔,这个月十一号喝满月酒,这衣裳就是阿妈备下的礼。阿妈新近着急上火得了烂眼病,两个眼睛肿得如同面团上戳出的两个窟窿,锁扣眼的活就理所当然地落到了阿喜手里。

窗外嘎的一声响,把阿喜惊得颤了一颤,针险些扎了手指。阿喜抬头看了一眼,是一只红肚皮的鸟,踮着脚尖站在树枝上探头探脑地朝屋里张望。花已经落尽了,有花的时候,鸟藏在花里是看不见的。墙上的皇历被阿爸翻到了三月初四那一页。三月初四在天底下哪个角落都该是春天,春天里哪里都有花儿树儿和鸟儿。只是咸水埠(早年华侨对温哥华的俗称)的花儿鸟儿和开平乡下的不一样。咸水埠的鸟儿好看倒是好看,却叫得鸭公似的,仿佛被人掐了脖子,实在是难听。咸水埠的花儿一串串一团团,云雾似的,只是不经开,一阵风过就没了。阿弟告诉她,这洋花儿有个名字,叫樱花,是东洋人带过来的树种。开平乡下的花都是日常的名字,鸡蛋花,牵牛花,芭蕉,狗尾,没那么粉嫩,倒是结结实实地开个一年半载的。

“阿喜,去阁楼把剃头剪子拿下来。”阿妈说。

阿妈正坐在屋角的那张藤椅上换裹脚布。阿妈的那个角落很暗。阿妈五岁就裹了脚,阿妈闭着眼睛也能把那些长长的布条一个结也不缠地解下来,裹回去。阿妈换下来的裹脚布在地上死蛇似的盘成一团,空气里飞腾起一股汗酸味。阿喜抽了抽鼻子,放下手里的衣裳,朝阁楼走去。

阿喜来咸水埠才半个月,还来不及跟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熟稔起来。她只知道家里有上下两层楼,上层住着自家的人,下层分成前后两片,前面是阿爸的中药铺,后面空出一个房间,搭了三张格子铺,住了六个房客。在楼上阿爸阿妈的那个房间里,沿着那个折了一条腿的梯子爬上去,可以爬到屋顶上一个鸽子笼似的阁楼。她想问阿妈剃头剪子放在阁楼的什么地方,可是她不敢。她知道阿妈会飞给她一个什么样的眼神。阿妈的那些眼神从最暗的角落里飞出来,也像磨得雪亮的镗猪刀,扎得她浑身都是洞眼。她知道她活该。她只有用沉默做成一件厚棉袄,牢牢地裹在身上,才不叫那刀子伤着。

阿喜刚刚爬了一级梯子,就听见有人在楼下咚咚地敲门。今天阿爸盘货备货,药铺关半天门。敲门声很响亮,手掌拍在门板上发出嗡嗡的回响。阿爸的药碾子吱的一声停了下来。

“耳朵塞了狗屎了?”

虽然屋里住了十一口人,五个家人,六个房客,阿喜却明白,阿爸的这句话,是单单讲给她一个人听的。她爬下楼梯,瞬间把剃头剪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慌慌地跑下楼去开门。

就在那艘载着她漂洋过海的“日本天皇号”轮船抵埠的第二天,阿妈把她从睡梦中叫醒,告诉她阿久死了。当时她便猜到,她在金山的日子,大抵就是这个样子了。

她和阿久订亲的事,阿人(开平方言:祖母)是到了接聘礼那天才告诉她的。那阵子林家的大儿子阿久的大哥阿元从金山回来,常到家里看阿人。回回都不是空手来的,有时是一只鹅,有时是一块花洋布,有时是一挑狗肉。林家住在上河村,阿喜家住在下河村,中间隔了一条河。阿喜不认识林家的人,只听村里人说林家的两个儿子,阿元和阿久,都在咸水埠揾钱。阿元回乡,是来接大儿子去金山的。阿喜见阿元来自己家里,关起门来和阿人叽叽咕咕地说话,只当是金山的阿爸阿妈托阿元捎信来,直到有{yt}四个脚夫抬了两个沉甸甸的蒙了红布的箩筐来到家中,才知道家里已经把自己许给了阿久。

阿喜虽然没见过阿久,却见过阿久的照片。阿久的照片是在咸水埠唐人街的照相铺里照的。照片里阿久坐在一张当作道具的梨木太师椅上,穿着一件带着折痕的仿绸长袍,高颧骨,矮鼻梁,粗粝的脸上带着一丝急切而隐忍的微笑。阿喜不敢多看,只匆匆扫过一眼,觉得说不出是好看还是难看。不过阿喜用不着说——没人问过阿喜的看法。

直到上了去金山的轮船,阿喜还不知道,阿久那件仿绸长袍覆盖着的两条腿中,有一条是一根木棍——阿久年轻时在菲沙河谷修铁路的时候,被xx炸飞了一条腿。阿喜也不知道,阿久已经四十一,比自己大了整整二十七岁。

阿喜不知道,阿妈却是知道的。阿妈什么都知道。

半年前,阿久那条断腿收口的地方,突然长了一个疖子,就到阿爸的药铺买药饼。阿久在等阿爸调药饼的空隙里,和阿爸说起他想讨一房女人。唐人街的男人,谁不想讨一房女人?阿爸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并没当一回事。阿妈坐在阿爸旁边补阿弟的裤子,阿妈的心里却咚地落进了一块石子——阿妈动了心。

阿妈动心,是因为阿妈已经九年没见着阿喜了。阿妈去金山跟阿爸团圆的时候,阿喜才五岁。阿妈在咸水埠住了九年了,生了两个弟弟,一个八岁,一个六岁,都在见风就长的年纪上。夜晚睡上一觉,早上起床就比昨天长高了一截。见风长的不仅是弟弟,还有官府的过埠人头税,先是五十个洋元,后来长到了一百。等阿爸终于攒足了一百个洋元,准备接阿喜过埠的时候,它却又长到了五百。五百洋元,那得阿爸一小秤一小秤地称出多少帖药,才能攒够啊。阿爸没了指望,就不攒了,说一个女仔,反正是要嫁人的,来不来金山都是别家的人,算了。

阿爸没见过阿喜。阿爸回乡娶阿妈,阿妈怀着阿喜的时候,阿爸就坐船走了。阿爸走得急,是因为阿爸要快点回金山揾钱,好给阿妈攒过埠的税银。五年后阿妈来了金山,阿爸偶尔也会想起留在开平乡下的阿喜。想归想,阿爸的想跟阿妈的想是不一样的。阿妈是用奶水把阿喜喂大的。阿妈的奶汁喂进了阿喜的小嘴,在阿喜的肚皮里化成了一根看不见的细绳子,一牵一牵地总扯着阿妈的心。

所以那天,当阿久抓了药饼走后,阿妈就对阿爸说:“要不,托李记的阿昌去林家说个媒,把咱家阿喜娶过来?阿久的哥阿元下月回开平,正好下定。”

起先阿爸是不情愿的,阿爸嫌阿久比自己还大一岁。可是阿爸经不起阿妈三番五次地磨,阿爸就松了口。

阿妈的话不是随口说的。就在阿久跟阿爸讨药饼的时候,阿妈已经飞快地把这件事想过了几个来回。阿久虽然缺条腿,阿久的脑子一点也不缺。阿久跟他阿哥在城西城东开了两家肉铺子,尽管只有几年光景,生意却比阿爸开了十几年的药铺强了许多。唐人街的男人想女人时,只能去番摊馆(赌馆)隔壁那间蒙了一块厚窗帘的黑屋子里,花三五个毫子跟那种女人寻一盏茶工夫的快活。可是阿久想女人,却是要正正经经地讨一房妻室的。阿久兄弟两个,兜里是踏踏实实地藏了一沓子钱的——那是两笔五百个洋元啊,一笔是让阿元回去接儿子过埠的,另一笔是叫阿久风风光光地娶个女人的。阿久若肯替阿喜付这笔过埠税,阿妈就能见着分别九年的女儿了。

阿妈的算盘算得再精,也没能算得过天意。谁能想到一个疖子,竟能要了阿久的命呢?不知贴了多少副药饼,喝了多少剂汤药,阿久腿上的疖子迟迟不愈,{zh1}烂遍了全身。阿久死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阿喜从阁楼跑下来,看见阿爸正从药碾子上跳下。

阿爸的药碾子是个大铁臼,中间那个坑是放药材的。阿爸碾药的时候,双手套在从梁上挂下来的吊环上,两只脚踩在一个铁滚子上,来回推碾着滚子走,身子荡来荡去,荡得像面饼阿公手里的软面团。药材在石滚子底下哼哼唧唧地碎裂了,一屋都是辛苦味。

阿爸扯下绕在脖子上的辫子,满地找鞋,一脸是汗,远远看过去,额头脑门上像抹了一层青晃晃的猪油。阿喜想打一盆水给阿爸擦脸,阿爸顾不上。阿爸的眉心蹙成一个乱线团,光着脚匆匆地往楼上跑去。一边跑,一边叮嘱阿喜:“要是他,就说我没在。”

阿喜知道阿爸嘴里的那个他,是阿久的大哥阿元。

阿喜抵埠的头几天,林家没来人——都在忙着办阿久的丧事。阿久一落土,阿元就来了。

阿爸早就知道阿元会来。阿爸已经备下了好酒好烟。阿爸平日自己抽烟,是用鸡蛋和集市上的红番(印第安人)换来的土烟卷,可是阿爸却买了五包三五牌洋烟,专门给阿元抽。阿元来的时候,阿爸脸上堆满了笑,说话的声气里仿佛给抽走了筋骨,只剩了一摊水似的烂肉。阿爸的笑脸是用来抵挡阿元的丑话的。阿爸的笑脸是棉花,阿元的丑话是钉子。再厚的棉花,也挡不住一颗哪怕秃了头的钉子。

果真,两根洋烟之后,阿元的丑话终于说出来了。

“你家那个女仔,命怎么这么硬,生生把我家阿久克走了。”

阿爸没有说话。阿爸的笑潮水似的落了下去,露出底下一片荒滩。

阿妈停下手里的针线,哼了一声,说你家阿久还没到我家问名(提亲)的时候,就得病了,怨不得别人。

阿爸重重地咳了一声,喝道:“男人说话,没有女人插嘴的地方。”

阿妈不吭声了。可是阿妈没说完的话还在肚子里翻腾着,满屋都是咕咕的声响。

“聘礼和买舟的钱就不说了,谁叫阿久命衰呢?可是过埠费,那是我兄弟两个一个毫子一个毫子捏出水来才攒下的,总得还吧?”

阿爸吸了半根的烟卷在阿爸的指间一动不动地呆了很久,一坨烟灰落到地上,把地砸了个坑。

“你就是扒了我黄永寿的皮拿到圩上去卖,也卖不了五百个洋元。”阿爸说。

“你别和我哭穷,你好歹有这个药铺,还有房租呢。”

阿妈听了这话,像被雷公掴了一掌,身子晃了一晃,要跌跤,却没跌,撑着椅背站住了。

“阿元你乌贼膏子蒙了心,算计我一家人这口饭食。我们找会馆(指当地的中华会馆)的人做个中直判一判,阿喜是你们林家要带过来的,不关我们黄家的事。没叫你们林家养她一辈子就算便宜你了,还敢问我们要过埠费?”

这次阿爸就没有呵斥阿妈住嘴。阿爸的嘴唇抖了好久,也没抖出一句话来。

阿元不看阿爸,也不看阿妈,直直地走出了门。走到门口,又丢下一句话:

“十天,我宽限你十天。”

阿元走后,阿爸蹲在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了很久的烟,脸上泥菩萨似的没有一丝动静。阿妈端了一杯茶,送到阿爸嘴边叫阿爸喝。阿爸抓过杯子一把朝阿妈掼去。

“我什么命呢,听了你的衰话。”

阿妈的脸上烫出了一条红虫子。阿妈捂着虫子一声不吭。阿喜知道阿妈在哭。这是阿妈的哭法,阿妈哭起来就是这样一声不吭。

 

今天就是第十天。

敲门声一下接一下,越来越响。

阿喜走到门口的时候,脚步突然慢了下来。阿喜实在不情愿开门。躲一刻是一刻。那回她躲在“日本天皇号”船舱里,不就把阿久躲过去了吗?

“踩着雷公大佬的春古蛋(睾丸)了?”在鱼厂做夜班的房客刚睡着就被吵醒了,扯着嗓门大吼起来。

阿喜躲不过去,只好去开门。

门才开了一条缝,缝里就塞进了一只莱克亨母鸡,通身雪白,尾翼上稍稍有几片杂毛,鸡脚上捆着一根红绳。鸡躺在地上扇着翅膀,发出咯咯的傻笑。

“给你阿爸。一个月下二十五六个蛋,是只聚宝盆呢。”

门缝里跨进了一只脚。阿喜不用抬头,就知道来的果真是那个阿元。前次他来,穿的就是这双鞋子。黑猪皮,两接头,鞋尖上蹭掉了一块皮。

“我阿爸后院养了三笼鸡,什么种没有?用不着你送。”

阿喜是想这么说的,可是阿喜却没有说出口。阿喜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阿元进屋,自己坐下了,点了一根烟,不着急说话。阿喜只觉得身上一阵刺痒,就知道阿元在打量她。阿喜今天换了件衣裳,是阿妈的。阿喜自己的衣裳穿脏了,洗了晒在院里的竹竿上。阿妈的衣裳是件半新的斜襟布褂,石青色的,襟上袖口包了一圈灰色的滚边,老是老气了些,腰身却剪裁得很是细瘦。阿喜这几个月长了些身个,竟把阿妈的布褂撑满了。

“想睇戏吗?”

阿喜愣了一愣,半晌才明白过来阿元在问她。想是想的。从前在乡下的时候,镇里演琼花戏,阿人和她走几十里路都是要去的。可是她不能告诉阿元她想。

于是她摇了摇头。

“星洲(新加坡)来的红玉剧团,南洋红领衔主演的白娘子,你不想看?”

阿喜依旧摇了摇头。

“你阿爸呢?”

“出去了。”

“去哪里?”

“不晓得。”

“什么时候返来?”

“不晓得。”

阿元踢了踢阿爸留在药碾子旁边的鞋子,嘿嘿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他哪儿也没去,就在楼上。你叫他下来,告诉他我不是来问他要钱的,我另外有事找他。是好事。”

阿元说“好事”的时候,很深地看了阿喜一眼。

阿喜迟迟疑疑地朝楼上走去,迎面撞上了阿妈。阿妈指了指楼梯,阿喜知道阿妈不想让她听大人讲话。阿喜顺着阿妈手指的方向上了楼,却又没有xx上楼。阿喜在楼梯口铺了块手绢坐了下来,两只耳朵却像风地里的兔子,支棱得尖尖的。

阿元的声音很低沉,阿喜隐隐听见一句“我家”。阿妈的声音尖,阿喜就听得真切些。

“……五代以前,也有中举做官的……黄家……不做小……”

阿元鸡公似的笑了起来,嗓音就大了起来。

“皇上的龙椅都坐不稳了,还说什么举人。我指了明路给你,走不走由你。再说金山隔紫禁城千里万里,就是皇上亲自赶过来,怕也救不得你这一刻的急。”

阿妈没回话,阿喜只听见一阵声嘶力竭的叽呱声响——是阿妈把那只莱克亨母鸡扔到了路上。

“下个月这个时候,我问你男人取钱。你找会馆问问,人不给银子也不还,天底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五百洋元,短一个毫子,我拆了你祖宗灵牌。”

阿元愤愤地走了。

阿妈咚的一声瘫倒在地上。天塌下来了,把阿妈压成了一片肉饼。

阿喜赶紧下来扶阿妈,却被阿妈一把搡开:“逼死你老母了。明年清明你就来给我扫墓吧,反正是死,早死早托生。”

阿妈这回哭出了声音。

阿喜也想哭,可是阿喜却哭不得。家里这场飞来横祸,都是她阿喜带来的。阿妈哭,是抱怨命。阿喜哭,是抱怨阿妈。所以阿喜哭不得。阿喜把眼泪忍了又忍,阿喜的脑门忍出了一个包。

她知道,她只要说出一句话,压在一家人头顶上的那爿天就开了。可是她不能说。她宁愿被天压死,也不能被那句话压死。

那句话是:“要不,我就去阿元家做小吧。”

 

天刚刚亮,阿妈就把阿文阿武两个轰起来剃头。

阿文阿武是阿喜的两个阿弟,子字辈,大名叫黄子文黄子武。

先剃阿武。

阿妈找了一件阿爸穿旧了的褂子,反过来围在阿武身上,绕着脖子打了个结。阿武才六岁,坐不住,两只脚在凳子上踢来蹬去的。阿妈把手指勾成个菱角,在阿武脑壳上敲了一记,说你再动我剪了你耳朵。

阿妈剃头,是为两件事。一是去阿昌叔家喝满月酒,二是阿文阿武明天要去拜先生。这两件事中,第二件事才是最紧要的,{dy}件事不过是给第二件事做个陪衬罢了。片打东街上新近来了一位开平老先生,在家教授学生。其实阿文阿武都已经上了番佬(洋人)的学堂,可是阿妈信不过番佬的学堂。番佬的学堂不教墨笔字也不教算盘,不会这两样还算什么学堂呢?所以明天起,一周三次,阿文阿武下午三点一刻钟从番佬的学堂放学之后,就要上先生家里听先生讲课。先生一个月收好几个洋元,阿妈舍得。

阿妈不仅给阿文阿武剃头,阿妈还给阿文阿武做了新衣。阿妈的新衣是两件对襟蓝细布大褂,袖口很长,卷了两卷正好落在腕上。阿爸原先是叫阿妈做两套西式衬衫的,说在金山上学堂就要学金山男仔的打扮,阿妈不肯。阿妈说去番佬的学堂就穿番佬的衣裳,拜唐人(中国人)先生就该穿唐人的衣装。阿爸拧不过阿妈,就随了她。

阿妈不仅给阿文阿武做了唐人的衣装,阿妈还要给阿文阿武剃一个唐人的头。阿妈把阿武周遭的头发都剃了,剃出青青的一个卵蛋,只留出脑门前的一绺——那是乡里过年时男仔的发式。

阿文在旁边看着,对阿武说:“You look really funny。”

阿妈用剃头剪子指了指阿文,说在家说人话。

阿喜正提着扫帚扫地上的头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对阿武说不要紧,过两天就长好了。

阿文吃了一惊,说阿姐你听得懂英文?

阿喜偷偷看了一眼阿妈,见阿妈脸色还算平和,才说有个天主教的嬷嬷在上河村办了个学堂,听一堂课送一碗粥吃。我跟隔壁的阿云去过几回,稍稍学了几句英文。

阿武剃完头,轮到阿文。阿喜端了一盆水,给阿武洗头。水有些凉,阿武咝咝地抽着气。阿喜问番佬的学堂好吗?阿武的脸泡在水里,说不得话,头却在阿喜手里动了一动——看不出是点头还是摇头。阿喜又问番佬的学堂里有女仔吗?阿武的头在水里又动了一动,这回阿喜看出来了,是点头。

这时后屋有一阵丝弦响了起来,是房客起床了。今天是周日,房客都不上工。房客不上工的时候,只有两样消遣,不是围了一桌打xx,便是胡乱地奏个曲子取乐。肥仔从家里带出了一把胡琴,琴弦调得不怎么准,拉起来吱呜吱呜地割着人耳朵。四眼佬有一杆竹笙,吹得还在调子上,就把胡琴给压住了些。老蔫茄什么都不会,只会拿把尺子在床沿上敲着节拍。虾球捏着鼻子咿咿地学着女声,唱的是悲悲切切的嫁女调。

阿妈给唱得酸了牙,就努努嘴对阿喜说你把东西端上来。阿喜知道是吃早饭的时辰了,就去厨房搬出凳子,拿了七副碗碟筷子,舀了七碗粥,在每个人的碟子里放了两块发糕,一个鸡蛋。咸菜是昨天吃剩的,阿喜从坛子里又夹了些出来添在上头,就算是一餐了——房客住在家里,也包在家里吃。

阿喜把桌子都摆置完了,又从锅里拿出一个鸡蛋,放在右手边的一个碗里。那是四眼佬的座位。四眼佬刚刚得过寒热症,身子还虚,阿妈叮嘱多给一个鸡蛋。六个房客里,阿妈只看得上四眼佬。阿妈不许阿喜和房客在一个桌子上吃饭,也不许阿喜随便跟房客搭腔。阿妈说这些人都是粗人,早上挣一个毫子,等不到晚上就花出去了,是一辈子也攒不下一个铜板的蠢货。阿妈自己也是粗人,从前在乡下的时候水里田里的活都做过,可是阿妈却不喜欢粗人。

四眼佬是个例外。

四眼佬的学名叫梁伟豪,可是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记得这个名字。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四眼佬,因为他戴了一副眼镜。四眼佬的眼镜有一回摘下来放在床上,被肥仔坐裂了。四眼佬戴着裂了一条缝的眼镜,看上去像脸上爬了一条虫。四眼佬是读过几年私塾,认得几个字的。有人说四眼佬入了革命党,被皇上的兵丁通缉才跑到金山来的。阿爸拿这事问过四眼佬,四眼佬只是不认。

阿喜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看见阿爸正在院里喂鸡。阿爸在后院养了三大笼的鸡,最多的时候有八十几只。阿爸除了卖药,也卖鸡。鸡下的蛋,阿爸留着一家人吃。吃不了的,就腌成咸蛋。咸蛋吃不了的时候,阿爸才卖。阿爸卖鸡卖蛋,都不拿到集市上卖。阿爸只卖给熟人。阿爸有各路的熟人,各路的熟人要各路的鸡,阿爸都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莱克亨是留给犹太拉比的,拉比守安息日,从不在星期天来取鸡。唐人街的人家都爱买当地的土鸡,新鸡养着下蛋,老鸡杀了炖汤。红番部落的人喜好的是大花公鸡,吃完鸡肉,还能把红绿鸡毛钉在帽子上做摆设。唐人买鸡,新鸡是活着带走,老鸡是要杀完了煺毛留鸡血的;红番买鸡是要放血煺毛,包起鸡毛带走的;而犹太拉比不要血也不要毛,只要洗干净了剁成块拿走。

阿爸喂鸡用的是阿妈洗米洗菜的水,加上一家吃剩的菜渣饭渣鱼骨头肉骨头,拌几碗糠麸,再稍稍放几把米。

阿爸喂完了鸡,把鸡放到院子里叽叽咕咕地四下走动,自己就在台阶上坐下,卷了一根土烟抽起来。阿爸这几天烟抽得很凶,一根剩个尾巴,就直接揿在下一根的头上,连火柴都省了。阿喜觉得阿爸坐着抽烟的样子,比那天到轮船码头接她的时候矮了许多。她想说阿爸我要是不来金山就好了,可是话溜到喉咙口的时候突然拐了个弯,变成阿爸,来吃饭吧。

等阿爸和房客坐上了饭桌,阿妈也给阿文阿武剃完了头。阿喜把洗头的脏水端出去倒了,回来就看见阿文阿武端着碗坐在矮凳上喝粥,两人的粥里都埋了一个咸蛋一根香肠。阿武把香肠捞起来,顶在鼻尖上伸出黄黄的一截舌头来舔,阿妈拿筷子蠹地敲了一下阿武的光脑壳,才老实了。阿妈见阿喜呆呆地站着,才指了指窗台——窗台上还有一碗粥。阿喜没凳子,就靠着窗台站着喝粥。筷子有点沉,一拨,拨着了一根香肠。刚咬了一口,突然想起剃头剪子放在外边没收回来,撂了碗就跑出去了。一看剪子还在,才定了心。

再端起碗,筷子轻了。阿妈在厨房里给男人们添第二碗粥,阿文和阿武都把头埋在碗里,呼呼地舔着碗底的{zh1}几粒米。可是阿喜知道他们的眼睛都贴在碗边上看她——他们在等着她问出那句“香肠呢”的话。可是她没有。她只是一声不响地接着喝她碗里的粥。没糖没盐的粥很难喝,只有原先香肠短暂地停留过的那个地方,浮着一丝极淡的油腥。

阿喜一粒不剩地喝完了。

阿喜放下饭碗,就上楼去收阿文阿武换下来的脏衣服。阿妈已经泡好了洋皂水,等着阿喜把衣服浸下。中华会馆近日发了通告,叫各家大人给自家细佬仔(小孩)勤换衣裳勤洗头——有番佬告状告到教育局,说唐人的学堂生身上有臭味。

阿喜走到楼梯拐角的地方,天就一下子暗了下去。其实不是天暗,而是外头有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树,把一扇窗子挡得严严实实的不透亮。阿喜看见黑暗中有两个隐隐的红点,知道是两炷香火——那里摆了一尊观世音菩萨的塑像。在开平乡下的堂屋里,阿人请了很多尊神像,有关公,土地爷,灶王爷,龙王,观世音,还有一些阿喜叫不上名字的。咸水埠的家里却只有一尊小小的观音,那还是阿妈过埠的那年从乡下带出来的,一路漂洋过海在阿妈的箱笼里藏了一两个月,上岸时才发现肩膀上给碰掉了一块漆。阿妈说观世音菩萨心肠最软,别的神求不下来的事,观音兴许就应承了。阿妈一早就把供果和香火备下了,待阿文阿武穿戴整齐,阿妈就要领他们上来拜菩萨。阿妈跟菩萨求的是阿文阿武听先生的话,跟先生把学问学得通透。

阿喜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就看清了菩萨捏成一朵莲花的手指。那根高翘的手指在阿喜的心里捅了一捅,捅出了一个小坑,从那坑里汩汩地涌上一团东西,在喉咙口堵成一块哽咽。

“大慈大悲……我不做大,也不做小……我不要香肠,天天煮饭,洗衣……我只要跟阿文阿武一样……去学堂。嬷嬷说过,金山的女仔和男仔一样,都上学堂……”

阿喜在那两团香火跟前跪了下来。

 

阿爸从阁楼上找出纸卷,在茶几上铺开来,叫四眼佬写家书。阿爸识的字只够阿爸写自己和阿爷的名字,还有几样常用的中药名,阿爸写起信来很吃力,便都叫四眼佬代劳。

阿喜拿着一个鸡毛掸,在掸阿爸药柜上的灰土。阿爸的药柜很高,阿喜站在凳子上刚刚够着了柜顶。柜子里有无数个小抽屉匣子。匣子上没有写字,可是阿爸根本不用看字,阿爸知道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匣子里存的是xxx。阿爸伸手一抓,就能抓着阿爸要的药。放在小秤上一称,分量也是八九不离十。阿爸祖上没有人做过郎中,阿爸只是小时候跟着一个在安徽犯了事逃到岭南来的郎中跑了几年腿,暗地里学了几个招数。没想到阿爸学的这几招,到了金山竟派上了大用场——一家人的饭食,都在这些个小抽屉匣子里收着。匣子开得越勤,碗里的米饭就盛得越满。

阿喜其实这会儿用不着掸灰,阿喜还有更紧要的事情要做。后院鸡笼里垫的稻草,阿妈昨天就交代一定得换了,鸡屎已经厚得把隔夜下的蛋都埋得看不见了。还有,昨天下大雨,阿文阿武的鞋子漏进了水,鞋垫子得掏出来洗干净了,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可是阿喜只想在屋里多呆一会儿——阿喜喜欢看人写字。从前在开平乡下有个开字铺的老先生,专门给人写春联喜联寿幛家书,阿喜有事没事就爱在人家的铺面里转。

“你这手捣药捣惯了,使劲太过,墨磨得粗。你叫阿喜过来,女仔手劲小,墨碾得最匀。”四眼佬对阿爸说。

阿喜站在凳子上,等着阿爸发话。阿爸什么也没说,只是嗯了一声。阿喜就下来了,在杯子里备好了水,轻轻地把墨碾匀了,又在砚台边上润尖了狼毫,递给四眼佬。四眼佬看了就笑,说阿喜你像是做过这事的。

阿喜一热,就知道自己脸红了。阿喜十四年在田里水里被日头晒出的黧黑,就在漂洋过海来金山的路上褪尽了,那一点潮红落在白净的脸上,犹如宣纸上的丹朱,一点一点弥漫开来,人就成了画。

“从前,在字铺里,帮先生磨过墨。”阿喜嗫嚅地说。

“那你识得字不?”四眼佬问。

“不多……”阿喜的丹朱,已经润到了脖子根。

“那好,你来写。”四眼佬把墨笔塞到了阿喜手中。

“胡闹么,你。”阿爸说四眼佬。

“怕什么,她不会的,我来填就是了。”

阿喜推来推去,推不过,只好接了笔。那笔被四眼佬捏过,微微地有些鱼腥味。四眼佬和肥仔、老蔫茄几个都在鱼厂干活,有时白班,有时夜班,{yt}十几个小时洗鱼刮鳞破肚去鳔,回到家来,洗一百遍手也洗不去那鱼腥味。阿喜想起了村尾芭蕉林旁边的那个鱼塘。天要下雨的时候走过水边,闻到的就是这个味道。

阿爸抽了整整一根烟卷,也没开口。一直到阿喜笔上的墨水都快干了,阿爸才叹了一口气,说:“母亲大人敬禀:孩儿在金山遇上大事,急需银两。请速将后进的三间屋子典当出去,容孩儿明后年攒足钱后再赎回,否则孩儿的药铺就要归他姓之人,一家衣食无着。下月初降龙村的马三宝返金山,求阿母尽快将银两凑足叫阿宝带来。”

阿喜写了“母亲大人”四个字,就停住了。阿喜认的字少,写不全这样一封信。可是阿喜不写的理由,不xx是因为这个。阿喜只是觉得这杆笔重,压得她手腕的骨头嘎嘎地响。脸上的潮红褪了,涌上的是一团一团的黑云。一张小脸盛不下那么多的黑云,就从眉尖眼目里冒出来,遮得一个人都乌了。

四眼佬把笔从阿喜手里拔下来,咚的一声扔到水杯里,说阿寿你是糊涂了,就让这鸡屎大的事给难倒了。你不知道金山官府鼓励唐人细仔上学堂,凡报了名,上满一年学的,就退返过埠税银?阿元要的是钱,你还以为他真稀罕你这个破药铺?他不懂医术,拿去了也是一样废物。你这个女仔有灵气,写的那几个字,四四方方,若是上了学堂学了番佬的学问,将来大事小事都帮得了你。

阿爸将烟头狠狠地掐在茶缸里,拍着脑袋说我急糊涂了,怎么就忘了这事——也是的,就没想到金山女仔也读书。可是,一年,那个狗阿元怎么肯等一年呢?

四眼佬想了半天,才说:“叫大家凑一凑,能凑多少是多少,再让你老婆手松一松,卖几样首饰。凡借了钱的,无论是毫是厘,都写个契,画上押,叫会馆的人做个证,明年这个时候一定还。”

阿爸连连点头,四眼佬哼了一声,说下回别光叫人吃剩饭了,出门不靠朋友,行得了路吗?

阿爸说了句“我老婆,咳”,脸上就有了几分尴尬。

阿喜膝盖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阿喜拿了一把牛角梳在阿妈的屋角梳头。

阿喜得等阿妈用完了镜子才能梳头——家里只有一面镜子,在阿妈的梳妆台上。梳妆台和镜子都很旧了,看上去像落了一层百年老灰。阿喜今天等阿妈等了很久。阿妈把平日舍不得用的荷兰头油抹上了,脸上扑了一层薄薄的白粉。蓝布褂也换了,穿上了一件墨绿绣金花的夹袄,衣襟里掖了一条新手绢。阿喜怔怔地盯着阿妈说不得话。阿妈拿指头点了点阿喜的额头,说睇什么?阿喜忍不住笑了,说阿妈今天真好看。阿妈蹙着眉说你个衰女调笑你老母——声气里却没有恼意。李记杂货铺的老板阿昌的儿子今天满月,阿昌四十五岁得子,在家里雇了两个厨子摆四桌酒请客,阿妈叫全家都换了新衣,就等着李家来接人。

阿妈走到楼梯脚,又回头对阿喜招手。阿喜下来,阿妈从衣兜里地掏出一个纸包,塞到阿喜手里,说金山的女仔,都穿这个东西。

阿喜把纸包拿到阿妈的屋里,拆了,是一块轻轻的叠成几叠的透明料子,肉色的,比布薄些,比纱又略略硬些。抖开来,是两个长条,细网的织眼里透过些金沙似的光来。阿喜知道那是玻璃丝袜,从前在乡里她看见从金山回来的女人穿过。阿喜闩了房门,将窗帘放下,脱下裤子,来试那样东西。笨手笨脚地终于穿上了,对着镜子看,那两条腿像上了一层釉子似的发亮,左一看像是肥了,右一看又像是瘦了,只看得她心仿佛要从喉咙口蹿出来。虽然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阿喜却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九岁的时候,家里就有媒婆走动了。阿人不告诉她是来提媒的,可是从那些黏在她脊背上的眼光里,她就明白那些人是做什么的。

这时她听见了外头街上蠹蠹的声响,她知道那是李家的人到了。李家这回做足了排场,不仅雇了厨子,还雇了一辆马车,专门来接吃满月酒的客人。阿喜来不及换衣服了,阿喜抻了抻青花布袄的大襟,就匆匆地跑下了楼。其实阿喜想换也没有衣裳可换。箱里倒是有几套新布衫,那是她来金山之前,阿人在家里熬了好几个夜赶出来的。一件是大红的,一件是桃红的,还有一件是翠绿的,绣的是各样的花。大红的那件绣的是牡丹,桃红的那件绣的是茶花,翠绿的那件绣的是文竹。阿人会做衣裳,阿人却不会绣花。阿人做了衣裳,又专门请人来绣了花——是为让她做新嫁娘的时候穿的。可是这些衣裳,现在她却穿不上了,只能压在那只她漂洋过海带过来的藤箱里,不知压到哪年哪月才能见天日。

阿喜跑出门来,阿爸阿文和阿武都已经上了马车,阿妈是个小脚,颠颠颤颤地爬不上去,阿爸便叫阿文伸手来拉阿妈。阿妈回头看见阿喜,一愣,说不是叫你把缸里的咸蛋挖出来洗了?再腌下去就老了。阿喜说我早就洗干净了放在筛子里晾着呢。阿妈叹了一口气,说你就别去了,人家那里喜庆……

阿喜怔了一怔,才明白阿妈原来根本就没想叫她去喝酒的。

她是一个还没过门就死了男人的人;一个不配在别人的快乐里有份的人;一个遇上了别人的喜事就要回避的人。从今往后她只能穿着青布衫,低眉敛目地等待着一个住在远方不忌讳阿久的事又愿意娶她做大婆的男人,把她从阿妈身边领走。否则,她将永远是阿爸装气话的篓子,阿妈擦眼泪的帕子,阿文阿武上茅房拉屎垫脚的石头。

十四岁的阿喜仿佛已经把自己的一辈子一眼看到底了。

阿喜听着马蹄在石子路上踩出滴滴答答的脆响,两个阿弟的尖笑惊得树杈上的鸟雀哗啦哗啦地飞,身子像一朵开过季的花一样,干萎在了门框上。

阿喜趴在门上哭了起来。家里没人,她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哭了。她终于可以,想怎么哭就怎么哭,想哭多久就哭多久了。

“再哭,天就叫你哭塌了。”有人在黑影里说。

阿喜撞着了鬼似的跳了起来,回头一看,是四眼佬。

“你,你怎么,没上工?”阿喜问。

“鱼厂买了台剖鱼机,可以顶三十八个人工,就把我和老蔫茄打发回家了。”

阿喜惊魂定了,才想起脸上的泪。摸了摸兜里,手绢不知哪儿去了,就撩起一角袖子擦眼。

“你,哭什么?”

阿喜的眼泪原本忍回去了,叫这一问,又给勾了出来,越擦越多,竟怎么也擦不干净了。

“命,我的命。”阿喜哽咽着说。

四眼佬也不劝,由着阿喜呜呜咽咽地哭完了,才摸出自己的手帕递给阿喜。阿喜接了捂在眼睛上,眼皮给轻轻地割了一割——是一片干得卷起角来的鱼鳞。

“那不是你一个人的命,一个大清国的人都没好命。”

阿喜说我命苦,跟大清国有什么干系。四眼佬说干系大了,一朝昏君,一国庸政,才害得南北百姓都苦。百姓里头,你这样的女子最苦。阿喜听了这话,就害怕,说阿叔别说了,传到皇上那里,要杀头的。四眼佬却哈哈地笑,说谁不晓得满清要亡了,还不知是谁杀谁的头呢。

“就是这样的昏庸国制,才叫你这样的女子不得自由进学堂读书,不得自由嫁个自己欢喜的男人。”

阿喜的脸腾地热了,没擦干的泪水在颊上烤得嗤嗤生响。

四眼佬叹了一口气,说阿喜等你上了夷人的学堂,学了夷人的学识,就知道夷制的好处了。你可要,好好读书。

下个周一,阿喜就要和两个阿弟一样,上学堂了。她竟然忘记了,她那个似乎一眼可以望到底的人生窄巷中,原来还是有一样期盼的。阿喜脸上的黑云裂了,开出一朵小小的太阳花。

“阿叔,你替我写封信,给阿人。”阿喜说。

“你自己写,不会的字我教你。从今往后,你在夷人的学堂里学夷人的字,在家里我教你学中国字,{yt}学一个,一年就是三百六十五个。两年三年,你算算,该是多少?”四眼佬说。

 

马车刚刚拐进广东巷,阿爸就听见李记杂货铺里涌出一波一波的声浪。阿昌穿了一件崭新的丝葛长袍,戴着一顶乌光锃亮的瓜皮帽,站在门口迎候客人。

阿爸刚跳下马车,阿昌老远就给阿爸作揖。阿爸说猢狲穿了人衣裳,也有几分人样哩。阿昌只是笑,递过来一根烟。阿爸看是三五牌的,舍不得抽,闻了一闻就塞到了耳背上。阿爸问船票退了?阿昌点了点头。阿爸问真不回去了?阿昌还是点了点头。阿爸擂了阿昌一拳,说你还会不会说话了,乐癫了?阿昌还是嘿嘿地笑,脸上的皱纹像下在滚水里的面条似的四下飞散开来,捞也捞不住。

阿昌的女人额头上包了一块手巾,坐在藤椅上,抱着儿子让剃头师傅剃头。这是乡下的规矩,男仔满月那天要剃胎毛。请客喝酒,不叫满月酒,却叫剃头酒。孩子极小,躺在女人手臂里像只兔子,哭声却是大,仿佛要把屋顶捅出个洞来。阿昌便竖了眉毛骂女人:“又不是杀猪,你抓那么紧做什么?”女人乜了阿昌一眼,眉目里却都是笑意。

这个女人不是阿昌的原配。阿昌的大婆在开平乡下,给阿昌生过五个女儿,都出嫁了。阿昌早早就有了外孙,却迟迟没有儿子,便在金山又娶了这个女人。女人是从坚禄镇来的,据说是个茶楼女子。后来生了病,不能在茶楼做了,阿昌在坚禄镇有个表兄,就把这女子接出来,带到咸水埠,以五十个洋元卖给阿昌做了妾侍。女人生仔,就跟鸡生蛋似的,一个接一个,四年里生了三个——都是女仔。这回怀上了,阿昌不做指望,七个月身孕时就买好了船票,若这女人再生个女仔,他立马就搭船回乡,再娶一房妾侍。谁知这一回,在八个女仔之后,他阿昌竟然真得了一个儿子。阿昌立即将船票退了,把买舟和回乡娶妾的钱都省了下来,却阔阔气气地摆了一回剃头酒。

阿文阿武进了屋,被阿爸押着给屋里的大人行过了礼,便随着几个客人带来的孩子,一溜烟钻进了后院。后院支起了几口大锅,阿昌请来的两个厨子,一个正在就着热水煺鹅毛,一个在用青红萝卜切凉盘上的花饰。阿文捞出水桶里的鹅毛,学红番的样式,一根一根地往头上贴。阿武捡了一根青萝卜尾巴,刚咬了一口,就叫阿文抢走了。阿武眼尖,看见墙角竖着一根鸡毛掸,抓了来当作大刀去追阿文。阿文随手捡了一块抹桌布挡在脑勺上做盾牌。一群孩子跟在阿文阿武身后分成了两拨,一拨追,一拨逃,只闹得一院鸡飞狗跳。阿妈探出头来,狠狠地吆喝了一声天塌了你才歇啊——才住了手。

屋里男客多,女客少——唐人街本来女人就少。男人们分成了几拨搓xx,一屋的烟雾熏得张张脸青面獠牙。女客们避开男人,关起门来,围着阿昌的女人说话。阿昌的儿子剃过头洗过脸,换了一件红袄子,戴了一顶老虎帽,哭累了,在他娘的怀里昏昏欲睡。阿妈见人少了,才拿出那件新做的衣裳来,递给阿昌的女人。进门的时候阿妈没有立即送上这份礼,是因为今天人人都是包了利是封(红包)来喝酒的,而阿妈没有。阿妈没有包利是,不是因为阿妈没有钱。阿爸的药铺虽然是一份小生意,但家里这几年还是攒下了几个闲钱的。可是阿妈现在一个毫子也不敢动,阿妈要把每一个毫子捏出水来,替阿喜还阿元家的债。阿妈没有送利是封,声气就先矮了一截,垂着头也没敢看阿昌女人的脸。幸好阿昌的女人一门心思在看衣服上绣的花,没顾得看阿妈的神情。

衣服也是寻常的一件衣服,白细布小袄,连着一件开裆小裤,只是那衣襟上绣了一只鸡——那鸡却不是寻常的鸡。那鸡两只眼睛如金豆,一身毛羽如金丝,尾巴翘得天一样高,精神头十分威武,仿佛要从布上蹦下,跳到人掌心来。阿昌的儿子属鸡,阿昌的女人见了这样活灵活现的一只鸡,端地十分欢喜,就问阿妈这是你绣的?阿妈原本想说我哪有这个手艺,那是我家那个衰女仔绣的。却突然想起阿喜是刚死了男人的,怕阿昌女人嫌晦气,便把说了半截的话咽了回去,哼哈了两声算是认了。旁边的女人们都啧啧称奇,问哪来的样子?下回剪过来我们也学学。阿妈心想给了你们样子也是白搭。我阿喜不用样子,绣出来的倒比有样子的还像呢——嘴上却只是含混地答应着。

阿昌女人斜眼瞅了瞅阿妈,问又有了?阿妈吃了一惊,说你怎么知道的?阿昌女人说你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了。阿妈说你的眼也太尖了,我身上才晚来了半个月,还不知道是不是呢。阿昌女人扯了扯嘴角,说:“你们家的没给你号出喜脉来?我跟你说,你走路的那个样子,两脚犁耙似的,要不是真有了你来取我的头。这回是男是女呢?”阿妈说:“这得问菩萨喜欢哪样。”阿昌女人说:“你命好,有了两个男仔了,再生什么都好。不像我,这回生的若不是男仔,不等我满月,他就要再娶呢。”

阿昌女人说这话的时候,眼圈就红了。阿妈说:“我命好什么?你没见我生的这个衰女仔,养到十四岁出嫁,都说功德圆满了,却出来这个事。我就是把一个毫子掰成三个,也还不了她这个债啊。”

阿妈说这个话,原本是为了安慰阿昌的女人的,没想到一说就说偏了,砸到了自己心疼处,眼圈也红了上来。兴兴头头的一张脸,顿时飞来一片黑云。阿昌女人就问阿妈凑了多少钱了?阿妈说:“把家里的锅底都刮干净了,也凑不足一半的数呢。那一半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屋里的几个女人也都听说了阿喜的事,见阿妈眉心蹙成一团乱线的样子,有个叫阿丽的女客就劝:“凑不齐这个数,也不能不过日子啊,不如就叫阿喜过去那边算了。阿元虽然是有大婆的,可是大婆天高皇帝远,管不了金山这边的事。阿喜年轻,将来生个男仔,还不把阿元抓得牢牢的?大婆不大婆,不就是一个名吗?做不得吃,也做不得穿。”

阿妈想说我们黄家的女仔养大了送人做小,还不如剁成块扔河里喂鳖。阿妈的话还没出口,突然想起了阿丽和阿昌的女人都不是正室,就把那溜到了舌尖的话又咽了回去。

这时两个厨子把饭菜端上了桌。男客坐满了三桌,女客和细仔坐在了一桌。这回的剃头酒摆得果真排场,四张桌上都有烤乳猪,烧鹅,熏鸡和清蒸游水石斑。阿文阿武疯玩了半晌,很是饿了,搛起一块乳猪放进嘴里,没来得及咬,怕一会儿没了,又搛了一块放在碗里留着。阿妈拧了一下阿文的腿,贴在阿文耳边说:“就不知道藏下一块给你阿姐?”阿文百般不情愿地将碗里的那块乳猪偷偷包在手帕里,塞进了裤兜。

男人吃饭就没有女人这般斯文了,夹了几筷子菜,不过为垫个底子好喝酒。酒也不是漫无目的胡乱喝的,酒都是冲着阿昌喝的。先有人端了一杯酒问阿昌:“你睡了两个老婆多少年,怎么睡来睡去才睡出一个男仔?是不是你的那个水不够浓啊?”阿昌今天就是快活,说什么话也惹不恼,只是嘿嘿地笑,说:“浓不浓也总算生了一个男仔,还有一个都生不出的呢。”众人说错了错了,该罚酒——原来一屋的男客里,除了未娶过亲的,个个都生得了男仔。阿昌也不推托,果真一仰脸就喝得一滴不剩。

又有人说阿昌你的外孙仔都上学堂了,你儿子见了你外孙仔,该叫叔还是叫哥啊?阿昌说屁话,自然是叫哥了。众人笑得前仰后翻,说你个衰人乐糊涂了,辈分都颠倒了,哪是什么哥,该叫大外甥的。阿昌知道又说错了话,也不等人罚,自己满满斟了一杯,又是一仰脸,一滴不剩地干了。

如此三番之后,阿昌的面皮就红得像块南乳(红皮豆腐乳),舌头大得塞不进嘴里了。阿爸见状,就把阿昌的酒杯夺下来,叫众人别诳阿昌喝酒了,再喝他就醉了。谁知阿昌反倒和阿爸抢起了酒杯,说我阿昌今天不喝还等什么时候喝?你阿寿有烦心的事,我没有。阿爸被阿昌说中了心事,神情就有几分尴尬。那阿昌也不识相,依旧嘿嘿地傻笑,指着阿爸说阿寿你也真是,生了女仔就是嫁人的,若都不肯做小,你今天也就没得这剃头酒吃了。阿爸的面皮一下子青紫了,把酒杯往地上一掼,说喝不喝由你,喝成只鳖也跟我无关。

哗啦一声,杯子碎成了好几片。众人面面相觑,阿昌的酒也醒了。

阿昌拿了把扫帚,将地上的玻璃碴子都扫干净了。又将众人的酒杯一一斟满了,脱了鞋站在凳子上,对众人说:“你们都讲一讲,这里有谁没上阿寿家的药铺抓过药的?”

众人不知阿昌在唱哪出戏,只见他脸色突然凝重起来,便都不敢吱声。

阿昌拿筷子指了阿松的鼻子,说:“阿松你前年骑马摔下来,胳膊脱了臼,是不是阿寿帮你推回去的?”阿松点了点头。

阿昌又说:“冬瓜你别以为不说话就躲过去了。你个衰仔那年在域多利(维多利亚)找野老婆,得了那个衰病,是吃了谁的汤药才断根的?”冬瓜说阿昌你喝多了。阿昌说:“你老母才喝多了。唐人街要是没有阿寿这爿药铺,你我头疼脑热大病小病就得去看番佬的郎中。那番佬的郎中收银子贵先不说,动不动就脱你衣裳剪你皮肉哩。唐人的病还得唐人的药治。阿寿的铺子要是关了,你我都没个好死。你们个个都得过阿寿的好处,如今阿寿有难处,不能都不管吧?”

众人这才渐渐明白了阿昌的意思,就说阿昌你别唱高调,你老婆的腰疼症,还不是阿寿拔了多少回火罐才好的?阿寿收没收你钱我们不知道,要说帮忙,你比我们有钱,你理当领个先。

阿昌叫众人一激,趁着酒兴,果真有些癫狂起来,说我阿昌什么时候说过大话?今天收的利是封,我都拿出来借给阿寿了,一厘利息也不要。你们也给阿寿凑几个钱,多少不拘,算不算利也随你。

 

阿喜躺在床上,两眼炯炯地盯着天花板。夜原本是严严实实的一块黑布,却叫她渐渐地看出了一些破绽。床底下有些的声响,是老鼠在搬家。阿喜的床其实算不上是床,不过是一块搭在两只旧木箱上的旧门板。阿妈搭了一张这么简单的铺,原以为阿喜在这个家里睡不上几夜就要出嫁的——没想到阿喜竟真在这块门板上长睡下来了。

门板底下堆满了东西,老鼠夜夜在找寻可食之物。左边堆的是阿妈给人剪裁衣裳时藏下来的布头,右边堆的是阿爸暂时还没用上的药材。阿喜不怕药材。老鼠至多把麻袋咬破一个洞,老鼠不爱吃药材——除了甘草之外。阿喜怕的是布头。阿喜用拳头在铺板上咚咚擂了几声,底下就安静了。阿喜知道这安静也不过是片刻的。她盼望自己能在这片刻的安静中重新入睡,可是她却睡不着。

从前在下河村的时候,阿喜是和阿人睡一张床的。阿人睡床头,她睡床尾。她每天闻着阿人裹脚布的馊味,却睡得死沉。到了金山,阿喜一人睡,再也不用闻阿人的脚,也不用和阿人抢被子,可是阿喜却睡得不踏实。

尤其在今天。

阿喜起身拉开竹帘,看了看天上那爿圆了大半的月亮,猜想大概是一更天了。阿爸阿妈带阿文阿武去阿昌叔家喝剃头酒,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想到这刻两个阿弟在阿昌叔家吃得满嘴是油,一肚臭屁的样子,阿喜的肠子抽了一抽,发出一阵响亮的鸣叫。

全家人都不在,阿喜今天的晚饭吃得很省事。因为是发饷日,房客也不在。房客拿了饷脚底就痒,都去外头喝酒赌钱找风流去了。就连刚丢了工的老蔫茄,也拿着兜里{zh1}几个毫子走了,家里只剩了四眼阿叔一个人。阿喜给四眼阿叔炒了一碗蛋饭,自己用开水泡了一碗剩饭就着一条咸鱼打发了。吃完饭,四眼阿叔就坐在门口呜呜咽咽地吹起了竹笙。

四眼阿叔吹的是一个阿喜从未听过的调子,却无缘无故地叫阿喜想起家来。阿喜想的,是乡下阿人的那个家。四眼阿叔的竹笙,叫阿喜想起村尾那片叫雷公烧了一半的野芭蕉林,阿人织布机上磨得油光锃亮的梭子,村头那架一早就吱扭吱扭作响的水车,还有隔壁龙婶家那头叫起来能把整个村子翻个身的秃毛狗。

四眼阿叔吹腻了竹笙,看见阿喜蔫蔫地坐在板凳上看天,就问阿喜你想认字不?阿喜的眼神才活泛了起来。

四眼阿叔今晚教阿喜学的是“广东开平龙胆乡下河村”——是从阿喜那里问出来的。

“你要给你阿人写信,总得先学会信皮上的地址。再说,这是你阿人还有阿人的阿人在的地方,你总得认得回家的路,是不是?”

四眼阿叔把这几个字写在了纸上,阿喜上上下下看了几遍,就说我认得三个字,广,开,还有下。四眼阿叔听了就笑,说好,那我再补你三个字吧。你会得写你自己的名字不?阿喜摇摇头,说我会说不会写。阿喜从小就知道自己姓黄,叫阿喜,却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全名的。乡里的女子,几乎都不太知晓自己的全名。直到提媒的年纪上,家里人才会把全名写在一张红纸上,连同生辰八字一起交给媒婆,所以给女子提媒也叫“问名”。阿喜也是在阿久家来提亲的那阵子,才知道自己的全名叫黄翠喜的。

四眼阿叔把阿喜的名字写在纸上,问谁给取的这个名字?阿喜说是乡里教私塾的文先生。四眼阿叔说这个名字取得好,又鲜亮,又喜庆,正配你这个人呢。阿喜扁了扁嘴,说阿叔你笑话我哩,我的命怎样,你难道还不知道吗?四眼阿叔呸了一声,说你鼻屎大的一个人,也讲什么命不命的?你的命在你脚底下呢,看你自己怎么走。你走了阳关大道,你就是黄翠喜。你若挑着那xxxx走,你就不翠也不喜了。

阿喜被四眼阿叔逗乐了,再看纸上这三个字,字形果真鲜亮飘逸,跟一幅画似的,就趴在桌子上跟着描。四眼阿叔又说:“阿喜你上了学,跟你两个阿弟一样,也得取一个英文名字。阿文叫Vincent,阿武叫Woody,我看你就叫Tracie,听上去跟翠喜差不多。”

阿喜这一晚学了好几个字,学得入了神,躺在床上,便睡不着。心想这个四眼阿叔,应该是个有大学问的人,不像阿妈说的,只念过几年私塾。阿妈宁可花大钱给不明不白的先生,也不知道鼻子底下就藏着一个学问人呢。不过阿喜是不会跟阿妈说的,阿喜不愿让阿文阿武来跟她分享四眼阿叔的学问——这是她一个人的财产。在金山,除了她箱子里那几件也许永远也穿不上了的红绿衣裳,她只有这么一样财产了。

四眼阿叔这么有学问,怎么会跟老蔫茄他们一起做混世的粗活呢?莫非,他真如众人说的那样,是个革命党,为了逃避朝廷的追捕,才来了金山?

阿喜把小脑袋想得裂了几瓣,也没有想出个答案来,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刚睡着,就做了个梦,梦里她和阿人挎了一篮子鞋面到圩上卖,走到镇口突然看见一棵大树上挂了一颗人头,大约是刚砍下来的,颈子上还淌着些血和肉末子,像是新镗的猪。阿喜再看一眼,才发觉那两只血窟窿似的眼睛上,还戴着一副裂了一条缝的眼镜。阿喜大叫一声,就把自己惊醒了。坐起来,一身是汗,心跳得要把屋子震塌。

便再也睡不着了。

只等到窗外的月亮开始从树梢上往下走的时候,才听见街上远远传来蠹蠹的声响——是阿昌叔雇的马车送喝剃头酒的人回家了。

阿喜匆匆穿上褂子,趿着鞋子下楼去开灯开门。刚把门打开,外头就滚进来一个蓝色的球——是阿爸。阿爸酒喝得一张脸足有冬瓜大,身上每个毛孔都在咝咝地冒着热气。阿喜正想上前搀扶一把,只听得哇的一声,阿爸翻江倒海地吐了一地。阿喜站的有两步远,青花布褂的前襟却已沾上了阿爸嘴里喷出的带着菜末的黄汁,那味道熏得阿喜打了个趔趄。

阿妈从后头一脚高一脚低地跑上来,掏阿爸大褂的口袋。掏出了一张叠成长条的纸,看没湿,才放了心,交到阿喜手里。

“你阿爸都是为了你,才喝成这样的。这纸你收好了,明天一一去给人磕个头。”

阿妈叫阿文阿武搀着阿爸上楼换衣裳,又叫阿喜倒一盆温水端上去,给阿爸擦脸洗手。没容阿喜把毛巾拧干,阿爸已经躺在床上鼾声如雷了。

阿喜回房,拿出阿妈交给她收着的那张纸,上面的字她只认得极少的几个,数目倒是看得懂的,便猜想是个借据。

明天起来,找四眼阿叔问一问。

阿喜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四眼阿叔给阿喜念了那张纸条上的话:

立据人黄永寿,广东开平龙胆乡下河村人,今从诸人处借得如下款项,以坎国(加拿大旧称)洋元为计,明年六月底之前,纵倾家荡产,必全数归还,毫厘不差。空口无凭,特立此据为证。

李元昌 五十六元

李元盛(阿昌弟)五元

谢云龙 五元七毫

林国轩(阿五) 九元

刘亚强(金毛强)十五元六毫

刘亚武 十三元

黄六国 廿元

李元达(阿昌弟)十九元

林安宫廿二元

林昌久 七元九毫

李吴氏(李连生妻)

三元六毫五

黄毛仔(亚明之侄) 八毫五分

林亚松 八元

黄安冬(冬瓜)十七元五毫

区王氏(亚生之妻) 二元八毫

 

共计 二百零六元

乙酉年三月十一于金山咸水埠

 

阿喜昨夜睡得晚,早晨却早早就醒了。阿喜近日的觉很轻,轻得像是一张薄如蝉翼的绵纸,任何一阵风吹草动都能把它捅出一个洞来。

阿喜轻手轻脚地起了床,来到楼下,没想到阿妈比她起得还早。阿妈背向着她,手里端着一个木盆,头埋在盆里,肩胛骨耸得高高的,身子一抽一抽的如同一尾拴在草绳上挣着{zh1}一口气的鱼。过了一会儿,阿喜才明白过来,原来阿妈在呕吐。

阿妈吐的样式和阿爸的不一样,阿妈吐得很吃力。阿妈嗷嗷地干呕着,好像把心呕在了喉咙口,又在那里卡住了。阿喜心想,这个阿昌叔到底请的是什么酒,怎么叫一家人都喝成了这个模样?

阿喜跑到灶房间,摸了摸锅还是凉的——灶还没生上火。只好拧了一条凉毛巾,给阿妈擦脸拍背。阿妈终于吐完了,直起身来,两只眼睛的肿倒是平伏了,眼窝却塌陷进去,像两口枯井,井边上生着一圈深褐色的斑记。

“那堆衣裳你拿去洗了,再不洗就要长蛆了。”阿妈有气无力地指了指楼梯脚的那个木桶。

其实不用阿妈说,阿喜也知道要洗衣裳。不光是阿爸昨晚换下的一身脏衣服,还有她自己的衣裳。那件被阿爸吐脏的青花布褂,还是七八成新的。后天是周一,她就要上学堂了,阿妈是不会给她做新衣的,她只有穿着那件布褂去上她的{dy}堂课了。今天是个阴天,她得早早地洗了挂出来晾,省得到时候干不透。

阿喜把脏衣服放在清水里泡过一遍,就抹了些洋皂在上面,拿了块搓衣板来搓衣。金山的洋皂真好,稍稍抹过几下,就起这么多的白泡。乡下的皂角,搓得手脱了一层皮,也搓不出几个泡。

阿喜一边搓衣,一边暗暗地在脑子里回想从前和隔壁的阿云跟天主教的嬷嬷学的那几句烂英文。

Good morning

God bless you

See you later

Mother, brother, name……

但愿这几个英文词能在她上学堂的{dy}天,稍稍地救一下她的脸面。或许,还有她的性命。

“阿喜,你果真,就这么想上学堂?”

阿喜吃了一惊——她没想到阿妈还坐在那里没走。

“想,阿妈,我做梦都想。”阿喜也被自己的大胆吃了一惊。阿喜敢说这话,是因为阿喜觉出阿妈严厉的声气里裂开了一条缝,那缝里稍稍地露出些想和她聊天的意思。

“一个女仔,总归是嫁人的,上不上学堂,有什么分别?”

阿喜无语。她知道上不上学堂是有分别的,可是分别在哪里,她却说不出来。要是四眼阿叔这会儿在就好了,四眼阿叔一定能说出一个道理来——四眼阿叔对世上所有的事情都能讲出个道理来。

“你上了学堂,全家的衣服,还得我洗。房客早晚两顿饭,还得我煮。我费多少气力让你过埠,到头来你是一点也帮不上你老母哩。”阿妈叹了一口气。

“阿妈,一家人的衣裳,你留着我洗。学堂三点一刻就下学,我回来洗衣做饭,都赶得及。早上早起半个时辰,连早饭也赶得及做。”阿喜急急地说。阿喜今天的心境如同是一爿开满了太阳花的天空,阿妈的怨气如轻风吹过,只扯来一片薄云,却是遮不阴那爿天的。

“一年,上满一年学堂,等官府退了过埠的税银,你就歇学回家。你阿妈我命衰,把当年做陪嫁的几样首饰都当了,又借了这么多债,还凑不齐你的那个钱。分分毫毫都算上了,还缺三十八元。那个催命的阿元,是一毫也不肯短的。”

阿喜的心咚的一声坠了下去。太阳花谢了,天地漆黑一团。她那条生活的窄巷里,只有一年的日子是光鲜有盼头的。这一年过去了,她还得回到那黑得没有一丝缝隙的境地里去。见过了太阳花,叫她如何再回得去那深不见底的黑巷?再说,就是那短短一年光亮的指望,也还是无根无基地系在这三十八个洋元上的。

阿喜混混沌沌地洗完了衣裳,无心无绪地拿到后院去晾。一推门就看见后院的那棵枫树上拴着一匹马,阿爸起来了,正拿着一个铁桶给马喂水。马是阿爸的客人的。阿爸的鸡养在后院,买鸡的客人常常从后门进来。阿爸今天的客人有两个,一大一小。大的那个和阿爸差不多岁数,小的那个比阿武略小一点。大的站着,小的却是驮在大的肩膀上的。大的戴了{dj1}尖的毡帽,穿一件麂皮外套,脚上蹬一双皮靴,身上一左一右地斜挎着两个口袋,左边那个是猪尿脬,装水的。右边那个是牛皮口袋,鼓鼓囊囊地装满了物什,像是干粮。小的穿了一件布衬衫,一条背带裤,却光着脚。两人的额头宽大,面皮赤红,头发被汗水湿成一绺一绺的,像是行了远路——是红番。

大红番卷了一根土烟递给阿爸,又卷了一根塞进自己嘴里,院里就生出一股辛辣的味道来,刀似的割着阿喜的嗓子。阿爸和红番说的话,阿喜一句也听不懂。只见阿爸做了个手势,让那个小的站到地上来。小红番一只脚点了地,另一只脚却死活不肯落地,只虚虚地悬在那里。阿爸拿了张凳子让小红番坐下,卷起他的裤腿来查看那只脚。阿爸捏一下,小红番哼一声,甚是疼痛的样子,阿喜猜想小红番的脚伤着了。

阿爸敲捏了几下,就去屋里捣弄药饼,临进屋又吩咐阿喜去捉一只公鸡出来。阿喜听阿爸说过红番喜欢鲜亮的鸡毛,就开了鸡笼来找花公鸡。鸡还没睡醒,身子软得像剔过了骨头,阿喜一下子就捉到了一只绿尾巴的,拿一根草绳绑了,放到大红番脚边。大红番对她笑笑,说了一句话。阿喜听懂了,红番在说早安——原来红番也会说英文。阿喜也回了一句早安,说完了才想起,这是自己到金山之后说的{dy}句英文呢。大红番又说了一句话,这回阿喜就听不懂了,只好傻傻地笑。

阿爸的药饼捣弄了约有一顿饭的工夫,才捣弄成了。阿爸配了三副药饼,一副当即敷在小红番的脚踝上,另外两副包在一张油纸里,让大红番带回家去敷。大红番拍拍阿爸的肩膀,解开牛皮口袋,拿出一包东西递给阿爸。来阿爸这里买药的红番,有时没现钱,就带了土产来换。阿爸接了那包东西,看也不看就交给阿喜拿着。大红番把公鸡和药饼都装进腾空了的牛皮口袋里,系紧了袋口,把小红番放到马上,自己跃身上马,两腿一夹,风也似的去了。

阿喜想问阿爸怎么会说红番的话?可是阿喜不敢。阿喜和阿爸还没来得及熟稔起来,阿喜见了阿爸还有些怕。

“这个红番是个头人。仔从树上摔下来,没伤着骨头,只是崴了筋,贴几副药饼就好。”阿爸等红番走远了,才打开阿喜手里的那个包。

包用甜草绳扎了一道又一道,扎得像一只粽子。阿爸是用牙齿把绳咬开的。当阿爸看到包里的东西时,阿爸的两个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轰的炸开了一团无边无沿的笑。

“阿喜,这几天,你拜过菩萨吗?”阿爸问。

“阿爸,我每天都拜的,早一回,晚一回。”阿喜说。

“你,今天,和你妈备些供果,再多多地烧几炷香——菩萨听了你的话呢。死鬼阿元的钱,总算都凑齐了。”阿爸说。

包里是一张油光闪亮的海豹皮。皮上没有一点瑕疵。枪子是从眼睛进去的—— 一只眼进,一只眼出,没留下一个洞眼。

阿弥陀佛。

阿喜掩着心口轻轻地叫了一声。

 

阿喜生火把粥煲得八成熟了,才听见阿妈在楼上喊阿文阿武起床。阿妈下楼的样子很倦怠,鞋底在地板上擦出拖拖沓沓的声响。

阿妈进了厨房,指指煲粥的锅,还没把话说出口,就哇的一声吐了。阿妈空着肚子,吐出来的只是一口清水。阿喜赶紧扯出兜里的手帕,给阿妈擦嘴。“阿爸的酒早醒了,阿妈你怎么还不醒呢?”阿喜问。

阿妈看了阿喜一眼,叹了一口气,说:“在乡下你这个岁数早该做阿母了,还是什么都不懂。”

阿妈从瓮里夹出六只咸蛋,放到碗里,想了想,又放回去一只。拿了把菜刀,把每一只咸蛋都切成了四瓣,放在盘子里,红红白白的,也是满满的一盘。又努了努嘴,吩咐阿喜在锅里再加点水。阿喜说都加过两回了,阿妈的脸就长了:“叫你加你就加,口水多过茶。现在你阿爸是早上手里挣出来一个毫子,中午就得喂到嘴里。不紧着点过日子,你还想顿顿吃燕窝?”

阿喜说不得话,就往锅里又加了一碗水。

“你上学堂归上学堂,别指望阿母给你学堂的零杂钱,家里是一个闲钱也没有了。”

这时阿文阿武也下楼了,一阵旋风地跑进了厨房。阿文一进来就掀锅盖,看了一眼就嚷了起来:“又是稀粥,到了学堂撒一泡尿就没有了,饿得我眼绿。”

阿妈不说话,只是踮起两只小脚,翻开碗柜里的一只大海碗,找出扣在碗底的一个油纸包。阿妈用一个指头在纸包里掏了个洞,掏出两块东西,往阿文阿武手里各塞了一块。阿喜不用抬眼,就闻出了那是杏仁饼。杏仁的油香如一条虫子,钻进阿喜的鼻孔,一路下去,在阿喜的肠胃里钻出细细一个洞。听着那些黄灿灿的粉末拥挤在阿文阿武的喉咙口,和口水打着斗,发出叽叽咕咕的声响,阿喜觉得五脏六腑都抽搐了起来。连忙舀了一碗刚加了水还没来得及煮滚的粥,站在角落里呼呼地喝了起来——只有那粥烫得死肠胃里的虫子。

阿文阿武吃完早饭,风也似的跑出了门。阿妈追在后头骂:“也不知道等一等你阿姐,她哪认得路?”那两人才慢下了步子等阿喜。

阿喜抻了抻青花布袄的前襟,拽紧手里的书包,走出了家门。书包其实只是用阿妈裁剪剩下的零头布缝的一个口袋,里边瘪瘪地装了一个本子和一支笔——那是四眼阿叔给她买的。四眼阿叔这两天又找了一份工,在一家叫“陈园”的粤菜馆给人洗菜洗碗打下手。

阿文阿武在前头领着路。阿喜走快几步,他俩也走快几步。阿喜慢下来,他俩也慢。她和他俩中间,总是隔着不多不少的三五步路。渐渐地,阿喜就明白了,他俩是不愿意和她走在一道。也难怪,她十四了,没正式读过学堂,只能插在小小班里,和六岁的阿武同班——他俩能不臊吗?

蒙了两日的阴云终于裂了条缝,天微微地亮了些起来。来金山快一个月了,阿喜还是头一回出门。街上苹果花开了又谢了,风一过,便有一坨一坨的红粉在路边滚动。有人赶着马车走过,马身上的铃铛叮啷叮啷的震得阿喜心里发颤。阿喜在开平乡下也是见过马的,只是金山的马气派大得多。岂止是马的气派大,马夫的气派也大呢,高高地坐在马鞍上,穿了一身黑洋装,头上戴着一顶镶着金边的高筒帽。阿人要是见了,一定会问:“怎么把打水的桶扣在头上了呢?”

阿喜走到街口,才发现两只手心都是冷汗。她知道她先前的十四年,都过旧了,新日子是从今天开始的。学堂是一扇门,一跨进去,就是那个新日子了。这刻她正走在旧日子和新日子中间的那条窄线上,心慌。

转过一条街,阿喜就看见了一座两层的木头房子,门廊上挂了一面蓝旗子,风一吹,展开来,露出上头一个猩红的米字。房前有一块小草坪,几个番仔正在那里闹哄哄地踢球。阿喜知道,这就是那座好多回进过她梦里的学堂了。

阿文阿武终于停下来等她,三人贴着草坪的边朝着木头房子走去。踢球的番仔也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他们。阿文扯了扯阿喜的衣角说:“直走,别看他们。”

阿文的话还没说完,阿喜就听得嘭的一声闷响,仿佛是热天里沤久了的西瓜开炸的那种声响,一阵钝痛从她的腰往颈背爬了上来。过了一会儿,阿喜才明白,她挨了一个球。

一个洋番女人从屋里走出来,叉着腰冲着草坪喊了一句英文。阿喜听不懂,却知道是骂人。女人戴眼镜,穿了一件长得拖到地上的裙子,腰勒得只有青瓜般粗细,嗓门却是大——踢球的番仔轰的一声全散了。阿文对阿喜说:“这个是史密斯小姐,教导主任。”

阿喜远远地瞅了女人一眼,心想这么老的女人,在下河村该叫阿婆了,在金山怎么还叫小姐呢?阿喜这个意思还没想完,女人已经擦着草地地朝自己走了过来。阿喜的心擂得铜鼓似的,女人说的话,她就一句也听不见了,只是慌慌地对着女人欠身行了个礼。

“她,她是……”阿文正想说话,女人看了阿文一眼,阿文立刻就闭了嘴。女人那一眼,如同一根钉子,将阿文牢牢地钉住了,连眼珠子也不敢转。阿喜暗暗惊叹,在学堂里的阿文,如何就跟在家里的阿文全然两样了呢?

“你是Tracie吗?”女人的眼睛从眼镜上头探出来,上上下下地扫了阿喜一遍。

阿喜听懂了这句话,便点了点头。

女人又问了一句话。这句话很长,阿喜没听懂。女人瞟了阿文一眼,阿文的嘴才敢动:“她问那天来替你报名的人是你阿爸吗?”

阿喜摇了摇头,嗫嚅地说了一声“……uncle”——阿爸要守着药铺,那日来替她报名的是四眼阿叔。

这时响起了一阵铃声,女人掏出兜里的一个旧怀表看了一眼,就对阿文和阿武挥了挥手。两人如得了大赦令,飞也似的跑了。女人把怀表放回去,对阿喜说跟我来。阿喜把这句听明白了,心里依旧是慌,却不是先头的那种慌了,就跟在女人身后走进了一间屋子。

屋子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桌子上堆满了书。墙上挂着大大一幅画,大得几乎把一面墙都遮住了。画上没有人,也没有山水虫鸟,只有一团边角模糊的灰物什,上面爬满了虫蚁似的洋文。若不是那些字,那物件就像是乡里的细佬仔(小孩子)在竹席上留下的尿迹。阿喜歪着头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个名目来。

女人取下一根挂在墙上的教鞭,挑起阿喜的辫子,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只有两个字,阿喜却一个字也没听懂。女人又说了一遍,阿喜还是没听懂。越听不懂,却着急,只觉得整个脑子就像是一垛捆得严严实实的稻草,竟透不进一丝半点的光亮。

女人说不通话,就没了耐心,从兜里拿出一条手绢捂在嘴上,径直走过来解阿喜的辫子。阿喜吃了一惊,就退了一步。阿喜退一步,女人进一步,没有几步就把阿喜逼到了墙角。阿喜的头发多,除去了那根红头绳,便黑压压地堆了一肩一背。女人的指甲蛇似的爬过阿喜的头发,咝溜,咝溜,有些痒,也有些疼。阿喜这才明白过来,女人是在看她长没长虱子。

“我刚洗过头,昨天,滚烫的水。我从来不长虱子,在下河村里也没有,不信你问我阿人。”这是阿喜想说的话。可是阿喜真正说出来的,只是反反复复的“I……not have……”阿喜的话像是一条发了大水的河,而阿喜的英文却像是一堵只有细细几个洞眼的墙。那样的水流到那样的墙跟前,憋屈得恨不能撞个粉身碎骨——阿喜的一张脸,顿时涨成了赤红,个个毛孔里,仿佛都要渗出血珠来。

女人查过了阿喜的头发,便做了个手势叫阿喜把辫子梳回去。没有梳子也没有镜子,阿喜草草地把头发分成三股编辫子,只觉得那根辫子编得如同草绳般毛糙拧巴,背上脖子上给扎得刺刺拉拉的痒。刺痒的还不只是背颈,还有眼睛。阿喜知道那是眼泪要出来了。每回阿喜要哭的时候,眼睛就开始痒,仿佛是在替眼泪鸣锣开道。阿喜把牙咬得生疼,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总比给人做小强。总比给人做小强。

阿喜果真就把眼泪忍了回去。

 

阿喜在史密斯小姐指定的那个座位上坐了下来。

教室不大,从门口走到{zh1}一排,统共只有几步路,阿喜却感觉比赶了一趟圩还远。每一双眼睛,都从座位上抬起来,看她。那一双双眼睛像在炭火里烧过的针,一针一针地将她的身子戳得满是洞眼,洞眼里往外咝咝地冒着烟。

嗤嗤。嗤嗤。嗤嗤。嗤嗤。

那是老鼠在啮咬阿妈存下的零头布。

不,不是老鼠。是笑声。是那些人的笑声。

他们在笑她。笑她样式古怪的布衫。笑她梳得歪斜毛糙的辫子。笑她的大。笑她的蠢。

终于,青烟渐渐地灭了,笑声也低矮了下来。

终于,她可以抬起头来,偷偷地看一眼周遭了。

从左往右,是三排。从前往后,是五排。

十五张桌子,每张桌子都坐了两个学堂生。只有{zh1}一排正中的那张桌子,空着一个位置——那是她进来之前的事。她进来了,就把那个{wy}的空位也坐满了。

阿武就坐在{dy}排靠左的那个位置上。

她不是现在才看见阿武的。其实进门时,她{dy}眼就看见了阿武。那时候她的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她的眼睛就像是晾在竹竿上被风刮跑了的布裳,飘在空中虚虚浮浮地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要是阿武能接一接就好了。阿喜心想。可是阿武没有。阿武没有看她,阿武只是紧紧地盯着他自己的鼻子,仿佛那上面摆着一块抹过蜜糖的杏仁饼。

教室里的学堂生,年纪都跟阿武差不多,兴许五岁,兴许六岁,最多七岁。她坐在他们中间,大得像是牛行走在鸡群里。阿喜被这个想法逗乐了,刚把嘴角牵了一牵,就醒悟了这不是一桩好笑的事,便把那个钻出一个角的笑意生生地按捺了回去。

教书先生也是个老小姐,头发和史密斯小姐一样在脑后挽成一个松松的髻子。也戴眼镜,也穿长裙,只是个头略矮一些。先生身后的墙上,也挂着一张看上去像尿迹的画片。先生指着尿迹上的一个小角,说了一串话。那一串话里,阿喜只听懂了一个字。

那个字是“London”。

从前在村里教人读书施舍人粥喝的天主教嬷嬷曾经讲过,伦敦是她的家乡。嬷嬷还把那个字,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在纸上,教阿喜念。只是当时阿喜忘了问嬷嬷,伦敦比下河村大吗?有多少户人家?

先生越讲越快。先生的话像是一阵纷乱的石子,劈头盖脸地朝阿喜飞来,阿喜一块也接不住。渐渐地,阿喜的眼皮就黏了起来。

不能,不能睡啊。这是,学堂的{dy}天呢。

阿喜隔着裤子,狠狠地掐着自己腿上的肉。手一松,满天满地都昏黑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阿喜才明白过来,自己原来已经打过了一个盹。

阿喜猛然惊醒过来,是因为她觉得了疼,就在脚上。仿佛有一块卵石,压住了她的脚趾。

压住她脚的,不是卵石,而是另一只脚,一只穿着黑皮鞋的脚。

隔着薄薄的布鞋面,她清晰地觉出了那只皮鞋底上的棱纹。她抽了一抽,抽不动。她再抽了一抽,就抽出来了——这次她用了狠劲。毕竟,她的脚,比他的脚,大出了许多。

他是她的同桌。一个教室里,她唯独没有转过脸来打量过他。

当她把她的脚从他那只皮鞋底下抽出来的时候,她趁势扭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她还没有看清楚他的脸,就先看见了他脸上的那块黑布。那块布有一块洋皂那么大,蒙在他的右眼上,就把他的脸挡了一半——原来他是个独眼仔。

他的丑一下子叫她放了心。她的目光直直的,一个弯也不拐地扫过了他的脸。他比阿武看上去还要小,面皮白得如同阿爸药铺里装枇杷膏的瓷瓶,底下露出一根根青筋。突然,白瓷瓶裂了一条缝。阿喜怔了一怔,才明白是他在笑。

“你的头发,比我妈的还要长。”他说。

这是一句很长的英文,可是她听懂了。其实,她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猜懂了。后来,当阿喜在学堂的日子久了,她渐渐就悟出来一个道理:她不怕的时候,她的脑子就像是一条多头的虫子,哪个头都派得上用场。她一怕,她的脑子就成了缩头的乌龟,懵懵的一团漆黑。

“那你就叫我一声妈。”

这是阿喜在下河村里和小姐妹们玩跳格子跳赢了的时候常说的一句话。阿喜现在也想把这句话丢给这个坐在她身边的独眼仔。可是她不敢。阿喜不敢说,是因为教书先生的长教鞭隔着几个头挥来挥去,似乎随时要挥到她脸上来。还有,她的英文是一摊浅水,盛不住这么大的口气。

先生还在讲尿迹。阿喜还是一个字也没听懂。阿喜怕自己又打盹,就从书包里掏出本子和笔,撕下一张纸来,写字。阿喜写的是“广东开平龙胆乡下河村”——那是那天四眼阿叔教她的。四眼阿叔教她的时候,是用狼毫写在宣纸上的,可是现在她没有狼毫也没有宣纸,她只能用洋笔写在洋纸上。阿喜写了一遍又一遍,很快就把一张纸写满了。

阿喜就想起了下河村。阿喜这会儿想下河村,只想到了一个地方,就是村尾那片小小的芭蕉林。从她记事起,那林子就是一半绿,一半黑的——阿人说是阿妈生她那一年,雷公落到林子里烧的。每趟阿人带阿喜去赶圩,都得经过那片林子。林子大约很多年数了,败叶在地上铺成厚厚一层毯子,踩上去,就像踩在棉花上,能把人的脚步声给吃没了。走的趟数多了,阿喜渐渐就记熟了每棵芭蕉树。从路上拐进去,右手边的{dy}棵树上有一个野蜂窝,阿人总是拉着她绕开那棵树行路。左手边有一棵矮壮些的,就在那下面她被蛇咬过一口。阿人请郎中来挤了一碗血——幸好没有毒。再往左数两棵,身上有一条粗粗的凹痕——那是土匪朱四来村里抢劫的时候,在树上留下的刀痕。叶子长了一茬又一茬,果子结了一季又一季,那xx却一直没有平复。下雨天的时候,村里人还看见树身上往外渗血。

阿喜一边想着,一边不由自主地翻过那张写满了字的纸,画起画来。阿喜从来没有画过画,可是那天阿喜心里仿佛有一根绳子,木偶艺人似的牵着阿喜手里的笔,弯弯曲曲地在纸上行走了起来。走了半天,阿喜才发现纸上出现的是芭蕉——是那棵身上留着一条大xx的芭蕉。阿喜画完一棵,又画了一棵。一棵又一棵的,就把整个芭蕉林都画在了纸上。又想起林子边上有一个池塘,她和隔壁的阿云阿珠,都去池塘里摸过鱼。阿喜还想把池塘也画进去,可是阿喜的纸不够了。

阿喜就弯下腰来,在书包里摸出那个本子,想再撕一张下来。刚撕了一个口子,突然想起阿妈是不会给她钱买新本子的,她得省着点用纸,就把本子放回了书包。再直起身子,就找不见桌子上那张写满了字也画满了画的纸了。阿喜掏了掏兜,兜里没有。阿喜看了看地,地上没有。阿喜翻了翻书包,书包里也没有。还想找,却看见先生的眼睛刀子似的朝自己飞过来,便慌慌地坐直了,不敢再弄出响动来。

这上学堂的新日子,跟从前想的,还真是不一样呢。阿喜对自己说。

终于懵懵懂懂地熬过了两堂课,就到了回家吃午饭的时辰。阿喜混混沌沌地走出学堂,就看见阿文站在学堂门口等着。阿喜这时见到阿文,竟有些久别重逢的感觉。可是阿文没有理她——原来阿文等的不是她,是阿武。

兄弟两个等齐了,径自朝前走了,留下阿喜一个人,远远地跟在后面。

很快阿喜就发觉她不是一个人了,因为她听见了身后嘈杂的脚步声。

 

Chinkee Chinkee Chinaman sitting on a fence, Try to make a dollar out of ten cents

(中国佬坐篱笆,一毫当成一元花)

 

阿喜听不懂这些人嘴里喊的是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这些话跟她有什么关联,她只是感觉到那些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了。后来她颤了一颤,因为他们的脚踩上了她的影子。还没容她转过身来,她的头皮就紧了一紧——有人扯住了她的辫子。

等阿文阿武听见响动转过身来时,阿喜的辫子已经被揪散了。阿喜站在当街,被一群番仔围着,头发叫风吹得如同一株荒野里的蒲公英。阿文认得那几个番仔,都是高读班的。

阿文撇下阿武跑了过来,可是阿文跑了一半就蹲下了,因为阿文的脚踝上挨了一块石子。阿文喊了一声阿姐啊,脸就扭成了一团麻花。

阿喜的眼眶睁裂了,眼白全露了出来。阿喜缓慢地弯下了身子。围着她的番仔们以为她在哭,就把包围圈缩得更小了——他们想看她的脸。可是他们还没来得及看清她的脸,就发出了一声惊叫——阿喜那个弯成一个圆团的身子底下,突然扫出了一条腿。那条腿是横空出世,猝不及防的,紧跟前的那个番仔木桩子似的倒在了地上。阿喜的两只手蟹钳一样牢牢地钳住了那人的脖子,那张脸在阿喜手里渐渐地由白变成了红,又由红变成了青,眼珠子鼓得如同两个蓝气泡。

周遭突然静了下来,没有人说一句话,没有人扭动一下身子。{yt}一地,只听见阿喜牛一样的喘气声。

“阿,阿姐,要出人命了。”阿武的声音裂成了许多条缝,阿喜猛然醒了,才松了手。

阿喜扶着阿武站起来,围着看她的人呼的一声散了,散得如同风扫过的谷子地一样清爽干净。

“你,你的。”

阿喜身后有一个声音,颤颤地说。阿喜转过头来,原来是那个独眼仔,手里拿着她的头绳。头绳被许多只脚踩过,脏了,红得不再端正。

阿喜站在街上梳头,身子依旧在簌簌地发着抖,怎么也系不紧那根头绳。

但愿,今天,是{zh1}一次梳头了。阿喜对自己说。

阿文一瘸一瘸地走过来,姐弟三人牵着手,缓缓地朝家里走去。日头在天正中,影子变得很小。手心是汗,说不清是谁的。

走过了一条街,阿武才扯了扯阿喜的手,问:“阿姐,你的功夫,是哪里学的?”

没等阿喜回话,阿文就嚷了起来:“是咏春拳吗?阿爸说咏春的腿脚功夫最厉害了。”

阿喜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人打架不会,鸡打架总看过吧?你到下河村看看,你这么大的男仔,谁不会两下的?你们在金山城里呆着,都成斯文仔了,哪见过这个?”

又走了些路,阿喜就问阿武:“那个和阿姐同桌的仔,叫什么名字?怎么成了独眼的?”阿武说他叫威利,他阿爸带他去林子里打猎,从马上摔下来摔瞎了一只眼。谁都不肯和他同桌的。阿喜哦了一声,说可怜见的。

三人拐进街口,远远就看见阿妈用手在额上搭了个凉棚,朝街上张望。“今天下学怎么晚了?饭都热了两遍了。”

阿喜进屋,脱下阿妈身上的围裙,围到自己身上,就到厨房去端饭菜。中午房客都不在家,吃得简便,就是一锅老火汤,两条咸鱼,还有一大盘蛋炒饭。一家人坐下来,各人扒着碗里的饭。阿妈瞅瞅阿文,又瞅瞅阿武,就奇怪:“今天怎么了,都成了封口的沙瓮,没话啦?”阿武说阿姐她今天……话刚说了半截,就觉得有人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阿武哼了一声,后半截的话就咽了回去。阿妈狐疑地看了阿喜一眼,忽然大叫了起来:“你这衣裳,怎么了?”阿喜低头一看,才发觉自己的青花布衫领口到前襟的地方,撕了一个口子。

“早上赶路赶得急,在树上挂的。”阿喜说。阿喜说这话的时候,心虚得紧,谁也没敢看,只敢看着碗里的饭。

幸好,阿妈的心思在别的事情上,阿妈没看阿喜,阿妈只是把碗里的饭粒拨得满处乱飞。

“别指望我再给你做新衣裳,你把家底都掏空了。”

阿爸叹了一口气,拿筷子指了阿妈,说你这个婆娘能让人安心吃口饭不?

众人便又都闷头吃饭。

“学堂,怎样?”阿爸放下饭碗,一边拿筷子尖撮着牙花,一边问。

阿爸这句话问得没头也没脑,可是阿喜知道,一桌子的人里,阿爸这句话是单单扔给她的。

“……还好。”阿喜说,依旧看着碗里。

 

转眼间阿喜就在学堂读了两三个月的书了。

刚开始时先生讲的课,就跟一堵厚实的石头墙,任凭阿喜把眼睛睁得天一样大,耳朵竖得刀一样尖,也穿不过去一条细缝。后来那石头墙就有了些小洞眼,那眼里就透过些稀疏的光亮来。渐渐地,那洞眼越来越大,把那石头墙穿得千疮百孔,阿喜坐在教室里,便满眼是大光亮了。

阿喜现在知道了,先生身后那张尿迹一样的图,叫地图。世界上大大小小的城市,都收在这小小一张图里。阿喜也明白了,金山其实不叫金山,金山有个洋名叫加拿大。咸水埠也不叫咸水埠,咸水埠正经的名字叫温哥华。伦敦比下河村大多了,是大不列颠帝国的京都,跟大清国的京城一个意思。那里也住着一个皇帝,叫爱德华七世,他不仅管着大不列颠帝国,也管着一洋之隔的加拿大。

阿喜回家来,就把学堂里学到的事讲给四眼阿叔听,四眼阿叔听了就说我们阿喜成大学问人了。四眼阿叔问阿喜知不知道爱德华七世前头的那个皇帝是谁?阿喜歪头想了半天,才说该是他阿爸爱德华六世吧?四眼阿叔哈哈大笑,对阿爸说阿寿啊你这个女仔脑瓜子灵呢。不过爱德华七世前头的那个皇帝不是他阿爸,是他阿妈,叫维多利亚。全世界这么多地方,都是她派兵去征服的,插一杆米字旗,就成大不列颠的地盘了。

阿喜就惊奇,说女人也当皇上吗?四眼阿叔说那得看在什么国家。夷人的国家里,女人也能当皇上。不列颠历史上最有名的两个皇上,都是女人,一个叫伊丽莎白,一个就是维多利亚。阿喜就叹气,说四眼阿叔你什么都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学到你这么多的学问呢?四眼阿叔学阿喜的样子也叹了一口气,说鼻屎大一个仔,怎么有这么多的气要叹?你在学堂里,先生天天教你学问,那是骑马在行路。阿叔我没得学堂上,是自己教自己学问,那叫赤脚走路。你说哪个行得快?阿喜憋不住笑了。

四眼阿叔在餐馆,一周做六天工,只得周一{yt}歇工。平日阿喜上学时,四眼阿叔还在睡觉。四眼阿叔下工回家,已是半夜,阿喜已经睡下了。所以阿喜只有在周一的晚上,才能见着四眼阿叔,跟他学几个字。阿喜现在一边照着描红本练字,一边跟四眼阿叔学《六言杂字》。四眼阿叔说等阿喜把字粗粗地认全了,就要教阿喜看报纸。四眼阿叔说报纸最有用,不出门就知道天下事。那些史呀经呀,都是最没用的腐书,不读也罢。

日子{yt}天过去,阿妈的肚子也{yt}{yt}地鼓胀起来。阿妈从前生了三胎,胎胎简便得跟莱克亨下只蛋似的,可是到了这第四胎,却开始腻味起来。闻不得油腥,端起碗就恶心;吹不得风,一挨着风就头晕;见不得日头,一见日头就流眼泪;走不得路,多走几步就腰沉腿软。于是家里的事,都落到了阿喜身上。

每天早上院里的鸡叫{dy}声的时候,阿喜就起床了。轻手轻脚地下楼,生火煮粥,准备一家人的早饭。等把院里几十头鸡都放出去喂完了,打扫完鸡窝捡拾完隔夜下的蛋,才出门上学堂。

下午下学回家,帮阿妈洗完头天泡下的脏衣物,就生火煮晚上的饭食和房客第二天带的午饭。伺候一家人吃完晚饭,收拾完了碗筷锅灶,把鸡都轰进了窝,阿喜就坐下来,缝阿妈肚里的细仔要穿的奶衣。等一家人都睡下了,阿喜才放下手里的针线,开始做先生留的功课——有洋学堂的先生,也有四眼阿叔的。

阿喜床头的灯是极小的一盏,屋里的物件被那灯舔过一遍,就都舔成了灰黄色。阿喜的鼻子紧紧地贴在书上,仿佛要把那些字眼一个一个地吃进肚子里。书里讲的那些地方,阿喜一处也没去过。阿喜没去过的,只是脚。阿喜的心早就去过了。阿喜的脚昼夜不停,也只能行几十里路。可是书里的这些字眼,就像是神龙骏马,载着阿喜的心日行万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阿喜的心在神龙骏马身上颠啊荡啊,到了入神处,就忍不住笑出声来。可是阿喜的笑还没来得及xx展开,就如冬虫那样僵死在了嘴角上。

因为阿喜想起了一桩事情。

神龙和骏马跑得再快再远,总有{yt},是要撞在一座翻不过去的山崖上的。

那座山崖,就是那个期限——阿妈给她定下的一年期限。

一年中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每{yt},阿喜的心都走得更远了一程。每远一程,就离那座山崖近了一程。走进那座山崖,便是不见天日的暗。阿喜已经见过了满天的太阳花,阿喜如何能再走回去那没有一丝破绽的黑穴里?

阿喜的身子,冷不丁颤了一颤。

终于有{yt},阿喜想到了一个法子。

阿喜的法子是没有法子的法子,可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也比没有法子强。

阿喜的法子其实很简单,就是死——到了那{yt},她就去死。

阿喜把死想得很透了,透到了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细节。

阿喜明白她不能死在家里。她若死在家里,会吓着阿文阿武,还有阿妈肚子里要出世的那个细仔。她若死在家里,阿爸的这间铺子,就再也没人敢来讨方子买药;阿爸的这座房子,就再也找不到一个房客了。

她只能死在外头。

阿喜知道阿爸那个分成许多个格子的药柜顶层,有一个上了锁的小抽屉。阿喜也知道,阿爸把钥匙扔在了碗柜边上的那个小竹篓里。掏出那把钥匙,打开那个抽屉,里边有个黄纸包,包里装的是xx——是阿爸配药用的。

她只要匀出小小一点带在身上,就可以出门了。那条河她虽然叫不出名字,往那条河走的路她却是认得的。她走过两回了,{dy}回是和阿文阿武一起走的,第二回是她独自走的。那条路走到底的时候,就是那条河了。她只要吞下纸包里的东西,再往水里一跳,一切就都了结了。就算有人把她从水里救出来,药性也早发作了。

阿喜的法子很稳妥,像是一扇门上了两道锁,算是万无一失了。

阿喜想到这一步,心突然就定了,便重新把鼻子贴到了书上,一个一个地吃起了字眼。

 

过了六月,天亮得早了。鸡刚开叫,日头就跳上了树梢。日头一露面就是白晃晃的,将树木街景的颜色都抹没了,只剩下一片割眼的白。鸡一叫,勾得知了也叫。阿爸说这天热得人想扒一层皮,可是阿喜却想天热不热人说了不算,得问知了。下河村的知了叫起来要在人的脑门心钻一个窟窿,而咸水埠的知了叫得有气无力,仿佛是饿了几天肚子——到底还是没热到那个份上。

学堂放暑假,不上课,日子长得只有头,却没有尾。日子再长,阿喜也不得闲。新近阿爸把家里的鸡和蛋都带到了菜肉市场去卖——赶的是药铺开门之前的早市。阿喜是替阿爸叫卖帮阿爸收钱的那个人——阿爸说女仔出门卖货,货就长腿走得快。

“Fresh. Homeraised. Good- price.”(新鲜,家养的,好价钱。)

刚开始的时候,阿喜开不了这个口,一开口就脸红。现在阿喜的脸皮就厚了些起来。阿喜不仅不脸红了,阿喜还学会了还价。阿喜叫卖的是三个毫子一打鸡蛋,人还她两毫五。阿喜不说肯也不说不肯,却从人的篮子里挑出个小的,放进个大的,一味地冲人笑。笑到人心软了,反倒往她手里塞了四个毫子。

阿喜人在集市里,心却不在。看着筐里的鸡蛋渐渐低矮了下去,阿喜就盼着快点,再快点卖完了,好回家去。阿喜急急地要回家,就是想赶在四眼阿叔去餐馆上班之前,再跟他讨教几个字。

如今阿喜已经学完了《六言杂字》,四眼阿叔在教她看报纸。四眼阿叔带给阿喜看的报纸叫《大汉公报》。四眼阿叔说这是洪门的报纸。阿喜问洪门是什么人?四眼阿叔说是支持洪棍打天下的人。阿喜问洪棍是什么物件?四眼阿叔就笑,说洪棍不是物件,是人,姓孙,字逸仙,新入了洪门,也算是个xxx,将来是要成大事的。阿喜问成什么大事?四眼阿叔说你个女仔怎么有这么多问题?再问下去天也叫你问塌了。

四眼阿叔每日选一两段文章叫阿喜看,阿喜将不认得的字挑出来,跟四眼阿叔讨教。四眼阿叔给阿喜讲完了字,就教阿喜写文章。阿喜认得的字还不够多,四眼阿叔只叫阿喜一周写一篇文章,五十个字。“再过半年,就写八十字一篇的。再往后,就写一百字的。再往后字你全认得了,就好写书了。”四眼阿叔说。

四眼阿叔这周给阿喜定的题目是“女子受教育的意义”。阿喜想了两三个夜晚,才想出了一句话,便再也想不下去了。阿喜想的这句话是:“女子受教育,可以明事理,知礼仪。”

今日鸡和蛋都卖得快,阿爸说是阿喜的英文讲得顺,讲得讨人欢喜。收摊的时候阿喜看见阿爸数毫子数了很久,便知道比前几日的都多。阿爸路过广东巷的时候,从兜里拿出几个毫子,买了两块桂花猪油糕,塞给阿喜。阿喜问阿文阿武也有吗?阿爸说叫你吃你就吃,口水多过茶。

阿喜和阿爸背着空箩筐回家,一拐进街口就听见自己家里传出一阵荒腔走板的音乐声。今天是周日,房客大都歇工,大概又聚在一堆取乐。阿喜耳朵尖,一下子听出吹竹笙的换了个人。

进了门,果真看见肥仔在拉胡琴,老蔫茄在捏着四眼阿叔的竹笙吹。余下的,都拍手跺脚胡乱地打着拍子。今天的调子又急又高,像是骑马行军的曲。阿文和阿武各跨了一条板凳,学武戏里骑马的样式,从屋这头窜到那头,再从那头窜回这头。一屋子人里头,唯独没看着四眼阿叔。阿喜便奇怪——四眼阿叔虽然周日也上工,可这会儿还没到他走的时候呢。

阿爸把身上汗渍渍的布衫脱下来,扔给阿喜拿到后院去洗。阿喜刚在小板凳上坐稳,只听见哗啦一阵水声,一院的鸡惊飞起来,满天都是鸡毛——原来是四眼阿叔在冲凉。四眼阿叔举了一桶水,从头顶淋下来,淋得一身湿透,才拿了一条毛巾搓背。屋里的男人们,天热都打赤膊,只有四眼阿叔从来不脱下他的布衫——这是阿喜头一回看到四眼阿叔赤膊的样子。看见了,就吃了一惊。别看四眼阿叔戴着眼镜文文弱弱的样子,脊背上胳膊上却都是肉呢。肉也不是阿爸那种白白松松的肉,四眼阿叔的肉是紧紧的,一垅一垅的,像犁头刚耕过的田地。四眼阿叔的身子,可比四眼阿叔的脸长得嫩呢。要论身架,四眼阿叔该比阿爸年轻多了。其实,她就是叫他一声阿哥,他也没吃多大的亏。

鸡笼边的那块石头上,放着四眼阿叔脱下来的褂子和布鞋。四眼阿叔的鞋子旧了,鞋边上毛毛地裂了一条缝。四眼阿叔要是有个女人就好了。阿喜心想。像阿爸有个阿妈那样。阿爸的衣裳,总是补得清清爽爽,阿爸一年里也总有新鞋穿。

四眼阿叔冲完凉,就哈下身子找东西。四眼阿叔找东西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鼻子,东闻闻,西嗅嗅,像是一只瞎眼的狗。阿喜知道四眼阿叔在找眼镜。四眼阿叔没了眼镜,整个人就木了。

阿喜忍不住笑了,喊道:“挂在篱笆上呢,你左手边。”

四眼阿叔摸摸索索地找见了眼镜,戴起来,人看他,他看人,突然都清清亮亮了起来。

四眼阿叔把褂子穿上了,就问阿喜这周的文章做了吗?阿喜说只写了一句话。四眼阿叔问什么话?阿喜就把那句话说了。四眼阿叔说这句话好是好,只是虚浮。女子受教育的意义还得落到实处上。你接着再想。阿喜说我实在想不出来了,脑袋瓜子都想破了。阿叔你给我想几句吧。

四眼阿叔就闭了眼睛,脑袋瓜子一晃一晃的,一绺头发支在风里,也跟着晃——四眼阿叔想事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四眼阿叔就睁了眼睛,缓缓地说:“未嫁以先,扶携爹娘,经管家居诸般事宜;嫁为人妇,养育儿女,明了天下是非曲直。于国于家,有万利而无一弊。”

“这回是我帮的你,算不得数。下回你得补二十个字。”

阿喜正和四眼阿叔说着话,就听见屋里阿妈扯着嗓子嚷:“就是专门给你找个洗衣娘也不够你使啊,阿寿你也不管管这两个衰仔!”

阿妈扯着耳朵把阿文阿武拎进了后院。阿文阿武的衣裳叫汗湿透了,紧贴在身上,像糊了张油纸。阿妈叫两人把褂子都脱了,扔进阿喜的桶里一并洗了。清晨阿喜跟阿爸出门卖货的时候,阿妈的肚子还没有这么大。隔了一个上午,阿妈的身子好像又笨重了些,两只小脚踩在地上,把地踩出了两个深坑。

阿喜扶着阿妈进屋坐着,回来就用四眼阿叔洗剩的水,给阿文阿武两个擦脸上身上的汗。阿武哪里闲得住?撩了盆里的水来泼阿文。阿文也不让,反过来泼阿武。两人泼过来泼过去,把阿喜的衣裳也弄湿了。阿喜就板下脸来,说你两个再这么皮下去,阿姐就回唐山(旧时华侨对中国的称呼)了。

阿文阿武听了,愣了一愣,就都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阿文才说:“阿姐你骗人,你哪有钱买回唐山的船票?”

阿武也醒悟过来,说:“阿姐你一个人认不得去码头的路。”

阿喜噗哧一声笑了,从兜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拿出早上省下的那块猪油糕,分成两半,给阿文阿武各一份。两人吃得一嘴是油,把指头都舔了——才略略安静了会儿。

阿喜洗完衣裳回到房里,碾了墨,铺开纸,把四眼阿叔的话记在纸上。写到“嫁为人妇”的时候,手里的狼毫突然就沉涩了起来,墨水在纸上洇出一个大大的秤砣。

阿喜一点也不想嫁为人妇。

嫁阿元那样的男人吗?兜里倒是有几个铜板,可是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别说是做小,做大她也不想嫁。

嫁老蔫茄肥仔那样的男人吗?那就更不行了,非但不认得自己的名字,兜里连一个铜板也存不住。

可是,金山的唐人街里还有别样的男人吗?阿妈能给她寻个什么样的婆家呢?除非……

阿喜的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绳,扯来扯去,也扯不出一根线头来。

也许,她压根等不到嫁人的那{yt}了。谁也别想把她逼到那个头上,因为她有她自己的头。她的头是一了百了顶到了头的头,没有人能跨得过去她这个头。

阿喜突然放了心。

 

秋天来了,学堂开学,阿喜穿上那件领口上打了一个补丁的青花布袄,去学堂上学。一个夏天也没舍得穿,一路上只觉得衣裳短了小了,一动身子就牵扯着她的肉,就想金山的水碱性大,怎的就把衣裳洗缩成了这样?

来到学堂,发觉同桌的换了一个人。也是个男仔。这个男仔个头到了她的肩膀,穿了一件挺体面的黑洋装,头发从中间分开一条细缝,光光溜溜的满是梳齿的痕迹。男仔见她怔怔的样子,就笑,说辫子长了,你的。阿喜听声音,才听出还是那个独眼仔威利,只是长高了许多,不戴眼罩了。阿喜再看了一眼,就看出威利右边那只眼睛一动不动,绿绿地闪着光——原来是只玻璃眼。威利见阿喜盯着他,就伸手把假眼抠出来,递给阿喜看。阿喜像见了蛇蝎似的跳了起来,一下把那颗玻璃眼给碰落在地上了。

先生倒真换了一个。不过换和没换也差别不大,都是一模一样的老小姐装扮,连说话的嗓音和样式都像。阿喜看着先生,心想这么好听的学问,怎么就藏在这么难看的人心里,怪可惜的。

先生用教鞭把桌上一拍,一屋乱哄哄的声音顿时就矮了下去。

先生叫大家背主祷文。每天开课前都是要背主祷文的,只是中间隔了一个暑假,心玩得野了,背起来就参差不齐,乱哄哄的像菜肉市场的叫卖声。

先生的脸色就难看了起来,挥了挥教鞭让大家都停了,却点名叫了一个男仔站起来背。男仔结结巴巴把一篇书扯得跟烂布似的,先生听得没了耐心,便又叫起来一个。谁知这个比先前那个还烂。先生一气叫了四个,个个都在扯破布。

叫到威利的时候,他正趴在地上找假眼。先生的教鞭落在威利屁股上,威利慌慌地站了起来。全班的孩子,就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看到了威利脸上那个从前被黑眼罩掩盖着的巨大秘密—— 一个漆黑的塌陷下去的深坑。

前排的一个小女孩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威利的嘴巴扁了一扁。阿喜觉得他也要哭,可是他没有。他的上唇咬住了下唇,他在忍。阿喜知道他忍得苦,因为他的身子在抖,抖得跟风扫过的叶子。抖得桌子也抖,地也抖。

阿喜用眼角的余光,看见了那个青绿色的玻璃球,就在她脚边一尺远近的地方。

阿喜矮下身子,用脚把那物件慢慢地勾过来,捡了,撩起衣襟擦干净了,递给威利。

威利把玻璃球往眼里塞,塞了半天,没塞进去。几十双眼睛火油灯似的照着威利,威利蜡人似的化出了一脸的汗。先生很有耐心地站在威利跟前,看着威利颤颤地,终于把玻璃珠子塞回了那个黑洞里。

“我,我们在,在天上的父……”

威利说完这一句,就僵在了那里,再也想不出下一句了。威利的脑子这时候是一片荒地,连草都没得一根。阿喜看得着急,便悄悄给威利递词。威利接一个,丢两个,怎么也串不成句——倒让先xx现了。

先生拿教鞭指了阿喜的鼻子:“你,来。”

阿喜被先生领到了最前面,满脸赤红地站在了黑板前头。

“有本事,就在这里显示。”先生说。

 

我们在天上的父,

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

愿你的国降临。

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

如同行在天上。

我们日用的饮食,

今日赐给我们。

免我们的债,

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

救我们脱离凶恶。

因为国度、权柄、荣耀,

全是你的,

直到永远,阿门。

 

阿喜只磕巴了一处。阿喜在该说“地上”的时候,说了“天上“——又赶紧改了口。其实阿喜放暑假的时候一次也没背过主祷文,阿喜只是记性好。阿喜记住的事,若要叫她忘记,那就比先前叫她记的时候还难。

阿喜背一句,先生的脸紧一丝。等阿喜背完了,先生的脸已经紧成了一块灰疙瘩,却没说话,只挥了挥手,叫阿喜回到座位上去,便开始讲课。那五个背不出来的,就依旧站着,一直站了一堂课。

先生今天讲的是xx课,是诺亚伐木造方舟,叫全家老小搬进去,躲避上帝洪水的故事。这个故事,是上个学期已经讲过的,先生忘了,还讲。先生在讲前头的事,后头的事阿喜早已经知道了,就分了心。阿喜一分心,就开始在本子上画画。

先生讲船,阿喜就画船。诺亚的船是怎样的阿喜不知道,乡下打鱼的船阿喜却是知道的,前面尖,后面圆,中间一个小盖棚。阿喜画完了船,就想画诺亚。诺亚阿喜没见过,下河村的老阿公阿喜是见过的。白胡须,破竹笠,宽裤腿上扎一截绳子。阿公画完了,先生还没把方舟的故事讲完,阿喜便想画诺亚的孩子。阿喜不认得诺亚的儿孙,阿喜却记得唐人街的孩子。阿喜在船上又画了两个男仔。

这时阿喜听见有人噗哧一声笑——原来是独眼威利歪着一条腿在看她的画。

“那不是你弟弟吗?”威利指着船上的男仔说。

下了课,阿喜看见教务主任史密斯小姐从门口走过。教课的先生叫住史密斯小姐,两人站在走道上说了几句话。阿喜出来的时候,史密斯小姐已经走了,教课的先生却站在门口等她。

“史密斯小姐让你去一趟。”先生说。

“什,什么事?”阿喜的声音结巴了起来。

“去了,你就知道。”先生说这话的时候,看了阿喜一眼。这一眼滑溜得像田滩里的泥鳅,叫阿喜抓不住是什么意思。一路往史密斯小姐的办公室走,心就上上下下地打着鼓。

今天的祸,闯大了。不该,不该给威利递词的。上个学期威尔玛给比利递词,就叫先生罚擦了两个星期黑板。先生那时就说了,往后再发现有人递词,就不光是擦黑板了。

观音菩萨,千万别叫阿妈知道……

阿喜的脚越走越沉,走到史密斯小姐办公室门口的时候,脚脖子已经陷进了地里。

阿喜敲门,史密斯小姐说了声进来,却不理她。史密斯小姐在看一本厚厚的书,史密斯小姐的眼睛在书页上扫来扫去,一页,又一页,每一页都像砂纸般打磨着阿喜的神经。

阿喜终于沉不住气了。阿喜咳嗽了两声,咳出了一句话。

“我,我错了。”

哦?史密斯小姐从书里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阿喜。阿喜觉得身上烫。最烫的地方,在那根绕过脖子放在左边身子上的辫子。

阿喜突然明白了,今天是开学的{dy}天,史密斯小姐要查看她头发里有没有虱子——就像她{dy}天进校门时那样。

可是今天跟那{yt}不一样了,今天阿喜已经有了一肚子的英文,可以跟史密斯小姐说:

“我阿爸,我阿妈,我阿弟,我们家没有一个人头上长过虱子。我阿人长过一回,那也不怪她——是天旱,煮饭的水都没有,哪舍得用水洗头?你的头发盘得那么紧,你才说不准长虱子了呢。”

可是阿喜今天一个字也不能说。从前是说得,却不会说,今天是会说,却说不得。阿喜只是默默地解开了辫子。

史密斯小姐的脸裂开了,裂出了一朵笑。阿喜从来没看见史密斯小姐笑过,只觉得史密斯小姐笑起来的样子,比生气的时候更难看。

“Tracie,我只想告诉你,你不用来这个班上课了。”史密斯小姐缓缓地说。

日头轰的一声坠到了地上,裂成了许多瓣,到处是火星子在飞溅。阿喜天晕地转。

这么快,她就走到了她的头——在阿妈给她的期限之前。这个头,不是别人逼的,却是她给自己找的。她怨不得阿元,也怨不得阿妈。她甚至怨不得命。这一回,她只有自己好怨。

“错了……不该……怎样罚我,都好……只是……要读书……”

阿喜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这些英文字仿佛只是借了她的嘴在赶一段路。路很长,也很磕巴,可是它们一旦走出了她的嘴就仿佛跟她毫无关联了,虚虚浮浮地飘在半空,听见了,却听不真。

史密斯小姐这回笑出了声。

“Tracie,我是说,你可以不来小小班上课了。明天起,你到初读班插班——你的英文够用了。”

初读班?小小班上面还有个小班。小班上头才是初读班。史密斯小姐的意思是,她跳了两级?

阿喜恍恍惚惚地回了教室,只觉得一身的骨头都给剔走了,软绵得没有一丝力气。瘫坐下来,半天也没听进去先生讲的是什么。

“明天,我就走了,去别的班。”

趁先生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的空当,阿喜对独眼威利说。

威利没有说话。阿喜以为他没听见,便又说了一遍:“跳级,到初读班。”

威利还是没有说话。阿喜看见那只不戴玻璃球的眼睛里,慢慢地流出了一滴眼泪。眼泪在眼里攒了半天,很有气力,咚的一声落到地上,溅起一团灰泥。

“我知道,谁也不想和我同桌。”威利说。

阿喜的心扯了一扯,扯出了一丝痛。她想说句什么,能叫威利好受些,可是搜肠刮肚,竟找不到一句话。

“这个,送给你。”阿喜把那张画了船和人的纸,从本子上撕下来递给威利。

“你的画,我有。”威利说。

“你怎么会有?”阿喜吃了一惊。

“偷,偷的。”威利嗫嚅地说。

“明年,你好好读书,也跳级,我还同你坐。”阿喜说。

 

阿喜放学回家,从阿妈手里接过喜来,用布带绑在背上,就帮阿妈洗菜。阿妈说今天晚上包春卷吃,鸡蛋是现成的,只要洗出芽菜(豆芽)就好。

喜来是阿喜的小阿弟,两个月大。

早年有人给阿爸算过命,说阿爸命弱,必得有三个男仔扛着,才挺得过去。阿妈连生了阿文阿武两个男仔之后,肚子便多年再无动静。这回怀上了,嘴上虽说生男仔女仔都无所谓,心里却是真真盼望生个男仔的——果然就生了,一家人极是欢喜。阿妈说是求观音菩萨心诚,才求来的。阿文说菩萨年年求,为何到了今年才来呢?明明是阿姐带来的。阿爸想想也是,就给这个小儿子起了个名字叫喜来——喜来只是小名,喜来的大名叫黄子庭,跟阿文阿武的“子”字辈。

喜来是个夜哭郎,白天眠,夜里醒,醒了就哭,哭得要掀翻屋顶。阿妈叫阿喜写了张“我家有个夜哭郎,夜夜哭啼不得安。过路君子诵一遍,小儿一眠到天光”的纸条,贴在唐人街的柱子上,连贴了七日,也不管用。

喜来哭,只认阿喜抱。阿喜一抱,喜来就不哭。阿喜一放下,喜来就哭。阿喜只好用被子把喜来裹在自己肚子上,坐在藤椅上过夜。又怕真睡着了摔了喜来,便时时警醒着,总不得安眠。

阿文阿武这会儿正趴在桌上玩鸡蛋。今天是春分,农历上说春分这天日夜平分,诸物均衡。阿妈说一年里只有这{yt},能把生鸡蛋竖起来不倒。阿文先挑了一个{zd0}的,重头朝下竖着。阿文大气也不敢出,扶了半天才松手。刚一松手,那蛋就咚的一声倒了,跌碎了,稠稠地流了一摊。阿爸正在碾药,站在药碾子上看得清清楚楚,就骂多大的人了也不知道省着过日子,饥荒的时候一个鸡蛋救一条命呢。

阿妈拿过一把勺,把桌上的蛋清蛋黄都刮到了碗里。又拿了一个平底的浅盘,叫阿文阿武在盘子里头竖鸡蛋:“不怕,碎在盘里,正好炒了包春卷——难得一年里才有这{yt}。”自从生了喜来,阿妈仿佛卸下了肩上的千斤重担,性情就好了起来。

阿武接过手来,竖了四遍,都倒了。阿文抢过去,也没竖成。直到摔碎了五六个鸡蛋,阿妈才叫歇了。

喜来这会儿醒着,叫窗子里透进来的日头舔得像只小狗,眯着两眼,两条腿踢蹬着阿喜的腰,口水淌了阿喜一肩。阿喜掏出手绢将喜来的嘴擦干净了,喜来咬住阿喜的指头不放,没牙的嘴嘬得阿喜指尖生疼,就知道喜来饿了,便解下来递给阿妈喂奶。阿妈接过喜来,斜了阿喜一眼,说你睇睇镜子,都瘦成什么样子了。这个书,不读也罢,白天还能抽空睡一觉。

阿喜知道这句话是迟早要来的。到下个月尾,阿喜就上了一年学堂了。阿喜真想让阿妈忙一些,再忙一些,忙得兴许就忘了这个期限。可是阿妈没有。阿妈非但没有忘记,阿妈还是掐着指头算计着这个日子的。

“官府的纸怎么填,你问问学堂的先生。”阿妈说。

阿妈嘴里的纸,是指上完一年学后跟金山官府申请退回入埠人头税的文件。阿妈日日夜夜惦记着的,就是从官府的牙缝里,把吞进去的银票一元一元地扯回来。旧年借下的债,很快就到期限了,阿妈得一笔一笔地还。

“阿妈,我不困。我还想念书。”阿喜说。

“一个女仔,还想念到天上去啊?就是念到天上去,不还是嫁人吗?英文能讲通几句话,叫人拐不走,数得了数,就行了。等税银退回来,你就回家。”

阿妈的话,刚开始的时候,还有点商量的意思。说着说着,就绷紧了,紧得没有一丝缝隙,可以让阿喜插进去一个字。

阿喜洗完芽菜,挤干了水,摊了鸡蛋,就来包春卷。阿喜的春卷包得细细巧巧,像嫩笋,一根一根地放在盘子里,叫人看上一眼就想吃。阿喜刚把春卷放进油锅,捞出{dy}根,阿武就抢走吃了。再捞一根,阿文抢了。阿妈就笑:“家里要多出几个你这样的,再大的粮仓也得叫你吃瘪了。”

阿喜又捞出一根,阿文刚伸出指头,就叫阿喜敲了一筷子:“给阿爸的。”

阿文夹了来递给阿爸,阿爸坐在药碾子上就着阿文的手吃了。阿爸咬一口,阿文咽一口唾沫。

“阿妈,我还是,想念书。”阿喜轻轻地说。

阿妈吃了一惊——阿妈没想到阿喜还惦记着这件事。阿妈的好脾气用了一下午,到了这刻就用薄了:“我还是不是你阿妈?这事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

阿妈的声音很大也很尖,踩在阿爸碾药的声响上,一路扑到屋顶,震得天花板沙沙地落尘土。

阿喜不说话。阿喜脸上的鲜活如水漏了下去,看不出悲,也看不出喜,只剩下死人一般的硬冷——那是阿妈未曾见过的一种表情。阿妈心里有些害怕起来,但是阿妈没有把害怕放在脸上。

一屋人谁也没有吱声,空气脆薄得如同三月里的河冰,轻轻一碰就要碎裂,谁也不敢动一下。

半晌,才听见阿文嘟囔了一句话。这句话很轻,轻得如风,却把河冰哗的一声碰碎了。

阿文的那句话是:“阿姐不上学堂,我也不上了。”

阿武也说了一句话。阿武的话骑在阿文的话上,声气就足了一些。

“阿哥不上学堂,我也不上。”

阿妈的眼睛惊讶得飞出了脸外,半天捡不回来。

“你阿姐是要嫁人的。她嫁人,你也嫁人?”

阿武被阿妈这句话噎住了,半天才想出一句回话:“我不嫁,阿姐也不嫁。”

阿妈起身就去了屋角,阿武知道阿妈是去取藤条。阿妈的藤条经常是虚张声势的,举上去的时候多,落下来的时候少。可是阿武却吃不准今天阿妈的藤条是不是要派真用场。阿武撒腿就跑,跑了几步,回头看阿文没跑,便又慢吞吞地走了回来,脸上有些臊。

阿爸呵呵地笑了起来。阿爸刚刚碾完药,阿爸今天碾的是甘草。阿爸从药碾上跳下来,抓过阿妈手里的藤条,来拍掸裤腿上的药末,一屋便都是甘草的香甜味。阿爸很久没这么笑过了,阿爸的笑让一屋的人都怔了一怔。

“她阿妈,这女仔的命是硬,却有菩萨护着她呢——难关都过去了。她要上学堂,就让她去吧。难得这两个百厌仔(调皮捣蛋的孩子)这么听他阿姐的话呢。”

阿喜没吭声。

阿喜这回没吭声,是因为阿喜喉头哽了一块东西。

她知道,今天她又捡回了一条命。

 

阿喜从放学起,就在等待着这个时刻。一直等到日头西斜了,才终于等到了。阿爸阿妈的脚刚刚迈出门槛,她就迫不及待地朝后院跑去。她要赶在日头还没xx落下之前,做成她要做的事。

今天是元宵节,唐人街有灯市。唐人街今天热闹得很,卡城(卡尔加里市)来了一个十二人的醒狮队,从片打街头一直舞到街尾。片打街两边的店铺,都已经早早备下了喂狮子的红包。旧金山也来了一个戏班,是女全班,演全本的《李后主和小周后》。戏是从早上就开始演的,一直演到夜里,换人不停戏。随进随出,日场是两个毫子,夜场是三个毫子。阿爸今天早早把药铺关了,带全家去逛灯市,夜饭也在外边吃——有的是摆摊的小食铺。连四眼阿叔,也跟着去看热闹——今天是周一,轮到四眼阿叔歇工。

其实阿喜也很想去。阿喜想看灯,想看狮子抬起身子时底下露出来的那些脚,也想吃铺子上那些油汪汪的糕饼——阿喜闭上眼睛,油仿佛已经顺着她的指尖流了下来。她更想看的是戏班演的戏。阿喜从前看过男人演的女人,可是阿喜从来没看过女人演的男人,她不知道娇滴滴的女人演出来的李后主,会是个什么模样。

可是她不能去。她有紧要的事要做。

阿喜跑到后院,去开那间小屋的门。叫它小屋实在是一种夸张,事实上它只是一个几块旧木板搭起来的窝棚而已——那是阿爸存稻草和修理家什的工具,阿妈放过季换下来的鞋子的地方。过年的时候阴阴绵绵地下了几天雨,稻草很是湿潮。阿喜掀起那块当作门用的旧布帘时,一股霉味熏得她打了个喷嚏。阿喜屏住呼吸,在那堆脏鞋子里翻来翻去,终于翻到了那个铁盒子。打开来,还好,没干。

那个铁盒里装的是鞋油。正月初五喜来过周岁生日,阿爸在家里摆了两桌酒。阿爸就是用这盒鞋油,刷了他那双棕色皮鞋的。从那天起,阿喜就盯上了这个盒子。

接下来的那样东西,阿喜就熟门熟路了,不用翻也不用找,就在阿妈腌鸡蛋的瓮子旁边的那个瓦罐里。阿喜打开罐子,舀出一小勺粉放在碟子里,滴上几滴水,那碟子就成了一汪的桃红——那是阿妈的染粉。给喜来摆酒的时候,阿喜就是用这些染粉,帮阿妈染了许多红鸡蛋的。

{zh1}那样东西费事一些。阿喜的书包里有一个纸包,里边是阿喜这几天抽空摘下来的冬青叶子。阿喜把冬青叶子放进阿爸捣药的小石臼里细细地捣碎了,再用篦子篦走碎叶渣子,剩下的便是绿汁。

这三样东西都备齐了,阿喜就去楼上拿出纸笔来。纸是学堂里发的白纸,笔就是那杆平素她跟四眼阿叔学字时用的狼毫。阿喜知道狼毫不是派这个用场的,可是阿喜也顾不得了。

上个学期,阿喜又跳了一级。阿喜如今是高读班的学生了。高读班有一堂艺术课,每两周上一回,教唱歌也教画画。就是在艺术课里阿喜才知晓,洋人的画,和从前乡里字铺的老先生画的松梅竹菊,原来是这般不同。纸不同,笔不同,颜料不同,画出来的景致也自然不同。

前一堂课先生派了作业,让每人回家画一幅画,题目不限,两周内交。阿喜就犯了难:阿喜没有笔也没有颜料。阿喜跟阿妈说过了狠话,是绝不能再问阿妈要一个毫子的。明天就要交作业,阿喜一夜没睡,才想出了这个法子。

叫阿喜犯难的是颜料,不是题目。画什么阿喜老早就有了谱——阿喜要画的是桃花。

金山的桃花这时辰连个影子也还没有。阿喜的桃花在阿喜的心里。下河村家门口那口石井边上,就有一株桃树。那株桃树在阿妈生她之前就已经有了。一季又一季,她看了十四季的花。十四季的花在她心里留下的印记,刀斧都刮不走。阿喜只要闭上眼睛,就能清晰地想起树干上的虫斑和花瓣上的纹理。

阿喜先画的是树枝。鞋油太稠,阿喜用笔杆把油碾薄了,再涂在纸上。涂完了,还湿着,就拿到后院放在风口吹着。风没来,倒先来了一群苍蝇,嘤嘤嗡嗡地叮在纸上,赶都赶不走。过了一会儿,阿喜才明白过来,原来苍蝇是把那一坨坨的鞋油当成了鸡屎——便忍不住笑出了声。

过了一刻钟,等树枝干了,阿喜才拿回屋来画叶子。冬青叶的汁液颜色太淡,阿喜描了几遍,才描出稀疏的几片黄绿,不像新叶,倒像是枯菜皮。

花是最容易的。阿喜把那碟子红水分成了两碟,{dy}碟不变,第二碟里头多加了几滴水,便有了深浅两样的红。深的是欲开没开的蕾,浅的是盛开怒放的花,层层叠叠的画了满满一纸,倒把那枯黄的叶子压下去了——桃树正开花的时节,叶子本来就不显。

阿喜其实还想画花蕊的,可是阿喜再也没有另一样颜料了,只好作罢。

第二天拿了去交给先生。先生摘下眼镜近着看了,又戴回眼镜放到远处看,半晌才问:“跟人学过吗?”阿喜说就跟你学过。先生叹了一口气,却不再说话。

 

四眼佬的事,是到了第五天才传到家里来的。传话的,是肥仔的一个远房表兄,跟四眼佬一起在“陈园”里帮厨,也是{zh1}一个见过四眼佬的人。

元宵那日,四眼佬虽跟阿爸阿妈一起上街,却没有去睇灯,也没有去睇狮子,更没有去睇戏。四眼佬那天,其实是去参加洪门的聚会的。

洪门的聚会时时都有,并不新鲜,新鲜的是洪门这几天从旧金山来了个xxx,姓孙,听说一路上都在演讲筹集军饷,准备回唐山去xx皇上起大事。四眼佬已经一个星期没去“陈园”上工了,天天都跟在那个姓孙的后头听差。元宵节那夜,四眼佬就没有回家过夜。

第二天也没有回来。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有。

再后来才是肥仔的表兄来传话,说不要等了,铺位租给别人就是了——四眼佬走了,跟着那个姓孙的去了域多利(维多利亚),一路东行,再不回来了。

阿妈骂了一声死鬼四眼,还欠了我一周的屋租呢。众人就笑,说四眼佬教你女仔读书认字呢,也没算学费,两下抵了。

“他,留,留下话了吗?”阿喜颤颤地问。

“话是没有,屎倒留了一泡——去了一趟茅房才走的,伞也没带一把。”那人说。

众人就感叹,说这个四眼佬看起来就不是个寻常之辈,不是寇就是王的命。若是躲过了皇上杀头的罪,将来改朝换代,混个几品官也未可知呢。阿爸听了,脸色煞白,便叫众人住嘴——人多嘴杂,谁知有没有保皇会的密探。

众人的话,阿喜一句也没有听见。阿喜只是怔怔地往楼上走去。楼梯一级一级的,阿喜好像没了脚,身子一浮一浮地往上飘。到了屋里坐下来了,阿喜才知道,自己不是没了脚,而是没了心。原先长心的地方,如今是一个洞。这洞大得就是把天砸碎了往里填,也填不满。

阿喜把枕头芯子拆开了,拿出里头藏的一双布鞋。鞋是旧年入冬的时候就做下的。她没有问他要过鞋样。她用不着。她的眼睛已经在他的脚上走过许多遭,她毫厘不差地知道他的尺寸。她早就知道他的尺寸,等了那么久才做成鞋子,是因为她在等阿妈存下黑直贡呢的鞋面布。她做完了鞋子,等了这么久也没给他,是因为她脸皮薄。

其实,她是想好了的。她想这回把他派她做的文章交给他的时候,就把鞋子也一并给他。

她把话也想好了,一句话她想了好几个月了。

“阿人叫我给你做的鞋。”她会说。

当然这句话她不能看着他说,看着他说她保不住就会脸红。

用不着了,再也用不着了。

阿喜找出一把剪刀,来剪鞋子。鞋底很厚实,阿喜剪了几刀也剪不透。剪着剪着,鞋底渐渐变了颜色,阿喜才明白是手剪破了。

 

一九八五年夏天,中国文化部派出一个代表团,参加温哥华的一个城市艺术节。团中有一位七十多岁的老画家,在官方活动的间隙里参观了当地的艺术馆。艺术馆的解说员非常热情地向这位老画家介绍了当时正在展出的xx七人画派画作,可是老画家却置若罔闻——因为他发现了另外一张并不起眼的画。

那张画里是一个中国男人,穿了一件对襟的旧布褂和一条宽腿裤,裤脚处用绳子系紧了,露出底下一双裂了线的青布鞋。男人左手臂里挽着一个包袱,右手捏着一把桐油纸伞,衣裳的下摆被风刮起一个角——像是在急急地赶路。男人的衣着打扮是典型的清末华工模样,可是老画家注意到了两件事:{dy},男人没有留辫子;第二,男人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一侧的镜片裂了一条缝。

这幅油画的名字叫“1911年的温哥华”。

老画家摘了眼镜凑在画上找签名。签名很小也很潦草,他看见了,却怎么也看不清。

他就问讲解员这张画是谁画的。讲解员说这是一幅一直没能找到确切画家的画作,原本是哈德森河谷公司的副总裁威利·亚当逊先生的私人藏品。亚当逊先生辞世后,他的后代才把它捐给了艺术馆。从收藏的年代来看,这大概是一位和艾米莉·卡(加拿大xx女画家)先后时期的艺术家所作。

老画家在那张画前停留了很久,离开的时候一直在喃喃自语。

“不像啊,不像那个时期的作品。”他说。

 

作者简介: 张翎, 女,浙江温州人。1983年毕业于复旦大学外文系。1986年赴加拿大留学,分别在加拿大的卡尔加利大学及美国的辛辛那提大学获得英国文学硕士和听力康复学硕士。现定居于多伦多市, 在一家医院的听力诊所任主管听力康复师。

90年代中后期开始在海外写作。主要作品有《张翎小说精选集》(六卷本),长篇小说《金山》《邮购新娘》,中篇小说《雁过藻溪》等。作品获多种文学奖项,并多次入选各式选刊和年度精选本。

 

创作谈:一条柔韧的丝线

张翎

这几年我为长篇小说《金山》做了许多案头准备。这一类的准备过程像漫长的隧道,阴暗且不知哪里是尽头。但是偶然也有岩层薄弱,透出一两丝天光的时刻。阿喜就是在这种时刻走进我的思绪的。

在翻阅史料的某{yt}里,我撞到了一句话:“几十年里难以攻克的种族壁垒,最初的一丝松动并不是发生在政客的谈判桌上,而是发生在学校的操场上,当两个不同肤色的孩子为抢一个球而发生肢体碰触的时候。”这句话电闪雷鸣般地在我沉涩的思路中开辟了一条蹊径,让我看到了一小群从前没有注意到的人。

在讨论一个多世纪的华侨历史时,我们的xx点常常放在最初的拓荒者和后来的收获者上,却忽略了这两者中间的渐进过程。当{dy}代华工{zx0}踏上洛基山脉时,等待他们的是一个陌生而敌对的世界。“种族歧视”是一句用烂了的套话,它盖住了比它本身复杂得多的社会心理现象。歧视和敌对的本质是无知,以及从无知衍生出来的猜忌和恐惧。{dy}代的华工和外边的世界之间有一层坚固的营垒,世界不想了解他们,他们也没有给外边世界了解他们的机会。而当他们的孩子出生时,营垒的墙壁上出现了{dy}道裂缝。

我产生了窥探这丝裂缝的好奇。于是阿喜应运而生。

阿喜似乎是为了xx无知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她自己的无知,还有他人的无知。阿喜xx无知的路走得很辛苦,跌跌撞撞,腹背受敌。阿喜的敌人来自外边的世界,也来自她自己的世界。比如肤色,比如性别,比如年龄,比如社会常规。阿喜走进温哥华公立教育体制的大门时,所有的敌人从四面八方一起向她扑来。

阿喜对付这些敌人的手法,就是隐忍。阿喜像是一条极为柔韧的丝线,四面八方的力量可以把它扯得无限细薄,可是却永远无法彻底扯断它。在撕扯的过程中,那些力量感受到了比它们自己强大百倍的力量——一种刚强所无法穿越的柔韧。阿喜的丝线在她阿爸的营垒和外边世界的营垒之间架起了一条窄桥,后来的人沿着这样一条窄桥开始互通,虽然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却毕竟有了一条路。

我想写这样一种柔韧。也想借这个故事,把像阿喜这样在华侨历史上似乎微不足道,却又举足轻重的人物,重新推到大众视野里。 

201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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