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梦见回到儿时那个阴暗潮湿的厨房加洗漱间,妈妈站在门口说,亮儿,洗完脸毛巾拧拧干。
她扶着黄漆剥脱的门框,穿一件彼时由深蓝色洗得发浅的双扣小西装,皱纹却已是现在的模样,沟沟壑壑地一会儿又变了一张外婆的脸。
我使劲拧了两下。毛巾在我的手里折了四折,握住时不紧不松,一旋,水滴漏下去的声音流畅有力。
她笑笑,转身走了。
被尿憋醒。卷帘窗上方透过一丝颜色不明的光线,背后车辆摩擦地面和空气的噪声仍然巨大而恐怖,小屋幽冷。
小家伙又被你训哭了。我想它一定很伤心,因为在与世界包括与你的相处中,它感觉到坐标不稳,不知如何应对。同一个表现,在不同的时间得到的是不同的回馈,这样的差别它需要久远体会才能明白为何。
不要企图对此能有所作为。我们能做的事情不过如此。
我在白日发呆的空隙里常常想起念初中时,每天清晨6点,起床铃响以后困倦不醒,等爸爸穿秋衣裤到床前拍我:亮儿起床,要迟到了。
我知道迟到是一件我自己要负责的事情,但我需要爸爸帮我战胜一些东西,就像步幅不稳时需要一双手预备在摔倒的地方。据说美国的孩子不需要,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好不好。
有时候很困倦不愿起来,爸爸便拍第二次,第三次,每次都急匆匆地拍完就走,尤其是冬天。
因为四川的冬天很冷。在没有空调暖气的年代,从被窝里爬起来很需要勇气。有一次爸爸拍完我还是不想起,他便在另一间卧室说,亮儿能不能听见广播自己就起来,爸爸很冷啊。
于是我意识到一个时期应该被结束了,再也没让他起来拍拍。
寒假回家没带自己的毛巾,洗完脸捡了妈妈的毛巾擦,手心脸上都湿漉漉的,一拧,一把水。掉头冲妈妈喊,妈妈,洗完脸毛巾拧拧干。
妈妈说,我还使劲拧了几下的呢,怎么没拧干呢?
毛巾在我手里折了四折,握住不松不紧,一旋,水滴漏下去的声音流畅有力,抖开,盖住了记忆里的整个童年。
那时候妈妈在黑黢黢的木洗脸架前,把毛巾折了两折,边拧边说,爸爸手大,毛巾折四折一下就拧干了,你像妈妈这样折两折,一点一点拧。
我踮起脚尖,手腕刚好碰到洗脸架最上层的盆沿,折了两折的毛巾在手里还是力不从心,于是不折,从毛巾头拧到毛巾尾,拧完的部分搭在盆沿儿。都拧完以后跳起来往上一搭,毛巾啪地打在墙上再掉半截下来,就在架上晃晃悠悠了。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妈妈开始喜欢在晚上让我帮她拧洗脸毛巾。我在厨房倒上烫烫的水,喊妈妈洗脸了,拧一把毛巾送去。她从备课本前抬起头来,摘下高度近视镜,打开的毛巾在台灯下散出一阵阵雾气,冬日里格外温暖。
这个春节,毛巾在妈妈的手里折了两折也没拧干。我接过来在手里折了四折,握住不松不紧,一旋,水滴漏下去的声音流畅有力,抖开,从容地搭在卫生间的不锈钢架上。
当时间过去足够久,我发现,有一个人为你拧拧干或者能为另一个人拧拧干,都是很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