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到了什么情况,会意识到“常识与记忆”?
陈:出国后,时时事事提醒我常识与记忆。例子太多,仅举数端:譬如82年到纽约,我才知道上海油画前辈有过陈抱一与关紫兰;文学圈有过张爱玲与沈从文;儒学界有钱穆与熊十力;史学界有过陈寅恪……那是一份很长的名单,20多年来总算陆续在国中出土见光,进入书面及影像媒体,今天不会有人太诧异了——在八十年代前,在我青年、少年和童年时代,太多人事不知道,也不许我们知道。 为什么在那个前清老兵丁身上看到了文化记忆? 陈:那位老兵丁的故事,说得还不明白吗? 绘画和写作给了你什么样的人生? 陈:杜尚常说大实话。他说,艺术家就是不愿上班的人。 “真的艺术家无视时代”,但关键他是自己时代的何等艺术家? 陈:这话说得对,不用加问号。 在艺术上,你有什么样的爱恨情仇? 陈:“爱恨情仇”?很像卡拉Ok歌词。农民工、发廊小姐、矿坑底下给砸死淹死的煤黑子,都是人,都有爱恨情仇吧——矿难发生了,多少条性命的爱恨情仇就此了结,变成灰。除了家属,谁知道?谁在乎?要爱,爱人死了,要xx,找谁报?可是媒体喜欢问艺术家的爱恨情仇,艺术家在中国还是很受宠。 你说自己“经常有反差,有变化”,具体指什么? 陈:下乡,是一反差:脱下鞋子,脚要踩进烂泥猪屎,农民犁地脱谷的情形跟汉代画像砖刻的情形一模一样……出国,是一反差:进了美术馆,发现我们庞大的美术界闹那点名堂,算什么呀……回国,又是一反差:原来小孩子要学画画,还得考政治,还要考外语……我的种种变化,大致由于这三次大反差。 你的艺术生涯充满“骄傲与劫难”吗? 陈:李敖讲演,引了清人两句诗:“科以人传科尤重,人以科传人可知,”解释起来,好比你是钱学森,又是博士,这博士学位因为你就份量很重;可要是你没啥名堂,却拿个博士学位混一辈子,你这家伙是个什么料,可想而知——我向来讨厌名校学生自视高人一等的那张脸,所以我回忆中央美院时,起题目叫做“骄傲与劫难”,“劫难”一句,全是指真人真事——那么惹人骄傲的学校,遭那么多窝囊罪,窝囊过了,继续骄傲——其实北大、清华和其他国内xx大学,如今都是一回事:故意忘却自己的劫难,啃老牌子,继续骄傲。 你说鲁迅“跌宕自喜”,“好玩然而绝望”,这是你的自我写照吗? 陈:前一句是胡兰成说的。后一句是我在鲁迅纪念馆讲演的意思,一再声明了:那是我的私见,不必证得同意的。 什么样的背景及经历让你成为“一个好的怀疑主义者是个坏公民”? 陈:当我看见关紫兰的画,真是惊异,画得多么清丽而饱满!你见过关女士的照片么?真的大家闺秀,比阮玲玉更美,更高贵。她一直活到八十年代,和我同在一座城市,买菜做饭上街,可是上海美术界没人说起她,她也不让人知道她,记得她——单凭这件事,我就起怀疑。 回国五年“从生理上认了”,又为何“保持说话,这是{zh1}一点权力”? 陈:这要怨你们媒体,是你们赏给我说话的权力。 你的作品传神优雅,据说你上课或平时满口脏话,为什么有这种反差?像马友友“野性与高雅的和谐”吗? 陈:我画画,企图优雅,我常说粗话,也是实情,不过天地良心:我从未想到这是“野性与高雅的和谐”。小学时我就满口粗话,那是必要的交际和生存伎俩:弄堂里玩,先得“语言”过关,学会各种“粗口”与“切口”,这才好打交道,可比入了党团,学会党话、团话,便是进步,便是时髦。 二,2001年谈《我们上百年文化命运天灾xx的总报应》,你还说“我该时常提醒自己:何必认真”,缘何到了2004年从痛心疾首变成拍案而起、从“菩萨低眉”变成“金钢怒目”?诸多因素中最直接、最剧烈的是什么? 陈:哪里是痛心疾首,哪里谈得上拍案而起,媒体说话太夸张。“最直接”、“最剧烈”的因素,就是不想上班,尤其不愿上如今教育体制里的这种班。 你说“三年来违心听从教条摆布,无异做戏”,直陈“当今艺术教育的诸多顽疾,罄竹难书”,问题是你怎么会进到这出“戏”里的? 陈:人生在世,不免做戏,譬如我现在答你们的问,也算做戏吧,我正在听从你们“摆布”呢。 套用武侠小说的话,“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你预想过自己的艺术生涯多一道“教育不合作事件”吗?这次经历对你意味着什么?是更加验证了你“对体制的不适应,及不愿适应”吗?还是因为你去国18载,暌违已久,事过境迁,产生隔膜? 陈:在下不是“佳人”,千万人民教师也不是“贼”,比喻不当,很不当——敢问诸位:如今江湖,哪来真的佳人、真的贼? 人过半百,你的性格发生了哪些改变? 陈:人对自己的性格,很难客观,要由别人说。年青时的性格其实不很记得了,遇见老朋友,说起旧事、细节——哦,想起来了,原来自己这副德性!再一细想,有些脾性至今如此,有些脾性和早先比比,居然改了、忘了、没了。 “年轻时脾气暴怒,动不动跟人争论,现在一点也不”,是成熟了还是化境了? 陈:谈不上成熟,更不是化境——有谁到了化境么——我只是岁数有点大了,偶尔瞧见年轻人血脉賁张,相对辩论,就看见自己年青时。 “受理想年代教育,耿介成性”,你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吗? 陈:是。非典型不合时宜。我常常不很清楚什么是“时宜”。
陈:时间不见得洗涤“一切”。我试图记得很久以前——甚至在我出生以前——的人事。我严守记忆。 曾经有投行银行家称自己的职业是“重新认识中国”,自2000年回国以来,你有哪些重新认识? 陈:是的,各行各业都需要重新认识中国。“中国”也要重新认识自己。但是谈国家大事,是一项“专业”,一件必须审慎的事,我说不好。以我非常外行的感觉,譬如现在作兴说“硬体”、“软体”,论硬体,我们的建筑、公路、汽车、种种种种产品及设施……空前地多,不可思议地进步,要论富国强兵,我们差不多都做到了,甚至还移来一部分“制度”,可是“文化”层面呢?所谓软体呢?譬如我们居然指望给两课考试梳过篦过的孩子们将来去跟“世界接轨”;又譬如人的贪婪、贪污、贪赃枉法,空前未有。我知道贪污是所有后进国家转型期的催化剂,哪里有贪污,哪里就发展,贪污越大,发展越大,但它的代价是什么?全社会诚信荡然,人骗人。 国内的艺术创作及学术研究不再像“过去的政治钳制、狭隘的美学观、单元的创作格局”,那你感受到的文化形势及环境是什么? 陈:放松政治钳制、美学观略略放宽、创作格局稍许多元,是做文化起码的前提。八十年代用过一个词,叫做“松绑”,意思是鼓励计划经济国营企业放开来——松绑,固然比紧紧地绑着,舒坦多了,可还是个“绑”字。 中国美术教育与当下大艺术环境很脱节,但“天性和才能是挡不住的”,你欣赏哪些艺术家,如艾未未、方力钧? 陈:未未非常精彩,他将纽约精神带回北京,很自由,也懂得玩耍近年国家给予的这点空间。艺术家你给他一点空间,他就疯长。紧张什么呢?紧张了五十多年,真的人才还是蹦出来。 从“年轻人,你们可没给xx耽误啊”,到“年轻人,你们全给考试耽误啦!”这种历史的对比说明了什么? 陈:说明一条:目前不少成功得势的中年人老年人,忘了自己年轻时被耽误的经历,有些老同志——我指得是如今与我同龄的老同志——明知自己被耽误了,失败了,可又在权位上,所以耿耿在心,所以变本加厉制订各种阴招阳招折磨年轻人。 尽管五年只招了四名博士、四名研究生,你在清华美院有美好的回忆吗?就没有一点收获吗? 陈:有啊,被合并的中央工艺美院,海淀区的清华大学,多有好树、老树,还有爬墙虎厚厚地攀缘墙面。凡有草木的地方,都会给我“美好的回忆”。 你曾经想回国存身,“妄想如同出国前那样没头没脑地画画,那将是我绘画生涯的第五个周期么?”结果呢?你继续做个体艺术家,何时将是绘画生涯的新高峰? 陈:如果我在一笔笔画画时,心里认定这是本人“绘画生涯的新高峰”,一定画得又傻又差。 四,有人评价一本设计杂志“不扮高深不煞有介事,大家都是过来人,经历过旧式Luxury的洗礼,来到新世纪便不用再那么多开场白了”,历练多年,你为什么仍然偏激而没看破? 陈:历练,有是有一点,但我仍然偏激。我眼见的世态比我偏激得远了:你认为大家目睹的种种事相,端端正正,和和气气,因而我的批评很偏激么? 为什么说《西藏组画》是“历史的误读”? 陈:被过度谈论的作品恐怕都是“历史的误读”。 从古典油画到图像复制,发生了什么转变? 陈:要好好回答这个问题,差不多应该写一本书。 陈丹青已经成为一种符号吗? 陈:遭遇这样的问题,是浪得虚名的报应。 是因为画退步了才写作的吗? 为什么“最满意的画都是我十几岁时画的”,“我希望归真返朴”? 陈:我忽然发现小时候画得好,因为孩子做事纯净无杂念。在我看过的大型回顾展里,我感动的常是作者的早期作品,而不是誉满天下的名篇,名篇被过度詮释,粘满历代评家的口水或标签。我看毕加索算得熟透,去年去他故居,他十几岁时的画儿比他后来那些大杰作更动人,那是萌芽、黎明、初醒,xx纯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