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渔对自然的审美 南开大学文学院 工商文明发达起来之后,自然便失去了感性和诗意的光辉,失去了它的整体性、神秘性、有机统一性,而成为无生命的资源库和无生趣的装饰品。比起农耕文明时期的天人感应、物我亲和、齐物游心、比德寄怀的自然审美情趣来,现代人对自然的感觉大大迟钝化了。看看传统的山水花鸟画中的生命意趣,古典诗词中遍布的自然喻体和情景交融的意境,以及戏曲小说中的风花雪月与人物命运的关联,传统哲学中阴阳五行与人类历史的对应互动,就能体会出那个天人合一的时代的自然审美情怀。看看现代触目可见的几何化的装饰图案、直抒胸臆的流行歌曲、戏剧小说中大段人物独白和心理描写,就能体会到自然的式微和人类的膨胀。看看那些似真实幻的网络图片、大量影棚里制作的电影、不见天日的室内剧、电脑造景的科幻片,以及票房不佳的风光片、人流如织的旅游潮,就可知高科技时代自在自然的远离和人类的焦躁惶惑。脚步匆匆奔波谋生的现代人已无暇领略自然的神韵,在灯火辉煌、喧嚣热闹、冬夏有空调的城市水泥森林中,人们早忘了仰望星空、卧沐春风。我们只知道人造的环境而忽略了自在的自然,生态危机环境危机愈演愈烈,生命力在机械性文化系统中迅速流失,强破坏性的自然灾害一次次昭示看似鼎盛的人类文明的脆弱,可持续发展必须在人与自然的和谐、文化系统与自然生态系统的和谐中实现。无限时空中的自然,再度向我们展示了它的尊严和威力,而困境中的人类,需重新认识赖以生存的环境和广袤深邃的自然。 生态文明的建构中,对自然的尊重、爱护、回归成为时代风尚,我们从依赖自然、利用自然、开发和改造自然的功利态度中脱出,开始普遍以审美的态度面对自然。道家的天地逍遥、儒家的仁智山水、佛家的有情众生、古典艺术中的生命礼赞,又开始成为人们关注的对象。在这样的背景下,李渔的自然审美论的价值凸显。 李渔喜欢旅游,与大自然作亲密接触,认为“周观天下,遍览山川,益闻广见,尝食奇异,是人生最乐之事。”(P520,李渔《闲情偶寄》,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以下引文除特别注明外均出此书,只标页码,不再注明)游之不足,还要移石入园、引流绕院,“不能致身岩下,与木石居,故以一卷代山,一勺代水,所谓无聊之极思也。”(P329)李渔在“居室部”中细谈叠石引水造景营境之妙,深得自然理趣而以人工模仿提炼,他的造园艺术可谓立体风景画、情景雕塑群、物化的诗意、可置身其间的绝妙文章。他也提到蓄养禽畜鱼虫之乐,品藻各类动物意趣,反对笼鸟池鱼盆花案石的束缚天性,极力在人工造作与宛出xx间找平衡,这些都展示了他的自然审美的成就。 但他最独特的系统的贡献还在他的对植物的审美,他的花木社会、天地文章可谓千古绝唱。 一、花木社会,人情世理 李渔对植物的审美集中在“种植部”中,“种植部”分木本、藤本、草本、众卉、竹木(未经种植者不载)五部分,他没有从园艺技术角度谈,也没有从实用功能谈(如本草纲目),而是把重心放在草木性情、花树姿容、自然法则、天地之文的探索上,形成了中国古典文化中关于植物审美的集大成之作。 这是一个拟人化的世界,是一个浸透文人深情的植物社会,是一个折射世情人心的镜喻意象,是落魄文人李渔经天纬地理想的用武之地,于是它以物理谈人情,以物性谈治乱、以草木命运抨击人间不公,形成了《闲情偶寄》中的不闲之情愫,不偶之寄怀,也是{zj1}锋芒、才气纵横的篇章。 “予谈草木,辄为人喻。岂好为是者哉!世间万物,皆为人设。观感一理,备人观者,即备人感。天之生此,岂仅供耳目之玩,情性之适而已哉?”(P471) 这里,李渔体现出对自然整体的崇尚和敬畏,他从自然之道反观人世之道的视角,是一个用心体会自然、潜心研究人类情感共性的艺术家的独特视角,也正是研究现象背后的本质和一般规律的哲学家的总体性视角,虽然他可能主要是因避祸而曲言,才采取了这一视角,但这一选择使他超越了科举时代儒生的政治抱负,也使他超越了儒家伦理的人类中心主义倾向和聚焦现实现世的狭隘功利。不能兼济天下只能独善其身的他显然也吸收了道家思想因素,而他的儒生身份自认又使他难归虚玄消极,淡漠超逸。于是他没有在自然中逃避,而是大隐隐于世,顽强地在日常生活和动植物世界中建构他的理想王国,并时时注意植根现实社会,结合生活实践和群众基础,实行渐进变革,这使他在传统社会就似乎具备了现代人格,令今人倍感亲切。“避市井者,非避市井,避其劳劳攘攘之情,锱铢必较之陋习也。”(P463)他不是正气凛然嫉恶如仇的耿介之士,也不是随波逐流浑浑噩噩的市井俗人,“变亦不求尽变,市井之念不可无,垄断之念不可有。觅应得之利,谋有道之生,即是人间大隐。若是则高人韵士,皆乐得与之游矣,复何劳扰攘锱铢之足避哉?”(P464)这个俗儒对构建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的生存智慧有独到的贡献。 李渔看来,在植物世界,有根之木多为自立自强之君子,依附攀援的藤本多为仗势逐利的小人,君子有精彩人生而小人滋蔓甚众。从植物生存之道中他悟出养生处世之道,“是根也者,万物短长之数也,欲丰其德,先固其根,吾于老农老圃之事,而得养生处世之方焉。人能虑后计长,事事求为木本,则见雨露不喜,而睹霜雪不惊。---如其植德不力而务为苟且,则是藤本其身,只可因人成事,人立而我立,人仆而我亦仆矣。”(P437)而从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生物世界再反观人世,木本的耿直君子饱经风霜,藤本的势利小人得意荣昌,也不由人感叹:“世岂乏草木之行,而反木其天年,藤其后裔者哉?此造物偶然之失,非天地处人待物之常也。”(P437-438)天地常理和人间正道还是崇尚根本的,儒家的修身养性尚德正行仍是主流,富贵不仁、贫贱不移均可能逆转其运。“然则人之荣枯显晦,成败利钝,皆不足据,但询其根之无恙否耳。根在,则虽处恶运,犹如霜后之花,其复发也,可坐而待也。”(P471)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时有短长,道理为一,睹物思人,可通情达理。桃薄命杏喜淫,是人的牵强附会,“睹萱草则能忘忧,睹木槿则能知戒。”(P456) 则是物理人事的相通。“盛极必衰,乃盈虚一定之理,凡有富贵荣华一蹴而至者,皆玉兰之为春光,丹桂之为秋色。”(P457) 二、草木人格,花卉性情 物竞天择,植物们都在追求根深干强枝盛叶茂花美果实,关键在各居本位,各司其职,各展之长,不相妨害,与人类社会构成原则一样。群花之中,不从人君之命违时而放的牡丹是当之无愧的“花王”,南面而生,华美尊贵;花美梗弱的芍药为“花相”,应在五等诸侯之列,才高性柔,辅佐仁君;李渔的植物审美把儒家的比德观念和伦理政治原则贯彻到底,在他看来,“蕙逊兰在叶肥,芍药逊牡丹在梗弱。”,得其正固其本才是为君之道。“古今来不乏明君,所不可必得者,忠良之佐耳。”(P480)守其位行其职才是为臣之道。 乱世遗民,对故国故主和新政新贵的态度是其情感世界的矛盾聚焦点,李渔的内心也在不停挣扎。“花之善变者,莫如罂粟,次则数葵,余皆守故不迁者矣。”罂粟招摇葵叶过盛,有变节越位之嫌,在改朝换代时期不会做忠烈也不会成遗民,不为李渔推崇。他的幽怀只能寄于“花中同宗”——洁白无瑕的李,因李花色不可变而李树耐久。 乱世为人不易,李渔把对理想人格的追求投射到了植物界,在他看来,一岁长一寸闰年反缩的黄杨是知命君子,冬青是不求人知的隐名君子,(“冬青一树,有松柏之实而不居其名,有梅竹之风而不矜其节,殆‘身隐焉文’之流亚欤?” P506)直上无枝的棕榈是克己的典范,而腊梅玫瑰为异姓兄弟,“气味相孚,皆造浓艳之{jz},殆不留余地待人者矣,人谓过犹不及,当务适中,然资性所在,一往而深,求为适中,不可得也。”(P441) 花木社会的民众也各见情性,五彩缤纷的蔷薇为结屏首花,以色胜,深谷幽兰则以香著称。姊妹花同心不妒而滋蔓,瑞香则是伤及朋辈的花中小人。竹“移入庭中,即成高树。、能令俗人之舍,不转盼而成高士之庐。”(P497)“水上生萍,极多雅趣”,但弥漫太甚亦恨事。“有功者不能无过,天下事其尽然哉?”(P496) 松柏壮健自生令人生敬,素馨则“无一枝一茎不需扶植”,李渔称之“可怜花”,如人间英雄才人与弱势群体的并存;凌霄是深山才见的天际真人,菜花则是盈阡溢亩一望无际的芸芸众生。草藤类以菜花殿后,正是儒家德治思想的体现。“菜果至贱之物,花亦卑卑不数之花,无如积至贱至卑者而至盈千累万,则贱者贵而卑者尊矣。‘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者,非民之果贵,民之至多至盛为可贵也。”(P489),这是一个被异族征服的乱世儒生沉痛反思的结果。 三、花木知己,藤草伯乐 李渔对植物的审美,不仅仅是欣赏,而且亲手种植护养,“予播迁四方,所止之地,惟荔枝、龙眼、佛手诸卉,为吴越诸邦不产者,未经种植,其余一切花果竹木,无一不经葺理”,(P446) 他热情倡导园林文化,“草木欣欣向荣,非止耳目堪娱,亦可为艺草植木之家助祥光,而生瑞气。不见生财之地万物皆荣,退运之家群生不遂?气之旺与不旺,皆于动植验之。”(P548)他的园艺理论与实践紧密结合,乐在其中,颐养性情,与自然亲密共处,也使他对自然生物别有一番深情和理解,可谓花木知己、藤草伯乐。他会为花命名,替草辨冤,关心其痛痒苦乐。他从紫薇怕痒而推知“禽兽草木尽是有知之物。”“至痛痒则知荣辱利害”,“由是观之,草木之受诛锄,犹禽兽之被宰杀,其苦其痛,俱有不忍言者。人能以待紫薇者待一切草木,待一切草木者待禽兽与人,则斩伐不敢妄施,而有疾痛相关之义矣。”(P452)李渔并不笃信佛教,但他从情感出发的生态伦理意识与今天的环保义士不谋而合。 李渔的爱花可谓痴迷,“予有四命,各司一时:春以水仙、兰花为命;夏以莲为命,秋以海棠为命,冬以腊梅为命。无此四花是无命也;一季缺予一花,是夺予一季之命也。”(P476) 古典文学中自然为重要喻体,而以草木比情操,鲜花喻美人,更是常见。“好色之徒”李渔自然更精于此道,他对人的审美和对植物的审美其理相通,只是男重比德,女重比态,而审美标准则一致,表现出天地之道与人文之道贯通的总体性系统性思维特征。比如他在谈到水仙之美时,“予之钟爱此花,非痂癖也。其色其香,其茎其叶,无一不异群葩,而予更取其善媚。妇人中之面似桃,腰似柳,丰如牡丹芍药,而瘦比秋菊、海棠者,在在有之;若如水仙之淡而多姿,不动不摇,而能作态着,吾实未之见也,以“水仙”二字呼之,可谓摹写殆尽。使吾得见命名者,必颓然下拜。“(P 476-477) 李渔爱花也爱草,花之美,地球人都知道,而草之美,则须由文化人的细密心思中体会而来,而现代人节庆送花,家居观草,赏叶类植物大卖,可见自然审美品味的普遍提升。审美视野的拓展是精神丰富和强健的体现。李渔对草也一往情深,而且能由此发现常人不易体察的美,“草木之类,各有所长,有以花胜者,有以叶胜者。花胜则叶无足取,----叶胜则可以无花,非无花也,叶即花也,天以花之丰神色泽归并于叶而生之者也。------是知树木之美,不定在花,犹之丈夫之美者,不专主于有才,而妇人之丑者,亦不尽在无色也。观群花令人修容,观诸卉则所饰者不仅在貌。”(P490)这便颠覆和补充了男才女貌的通行观念,看到美的层次和级次的多样性、复杂性,重视了内美修能的价值。他叹赏芭蕉的脱俗、翠云的化工之妙,他汲水培苔,亲植庭木,摆放虎刺长成的案头山水,吟咏芳草的姿韵,直令现代文人汗颜,我们的审美情趣已粗糙到非强烈刺激不能引起注意,哪里还能留心这些自然常态人生常景中的点滴诗意。而李渔恰是从对日常生活的体察中创造他的艺术王国的,生活与艺术的贯通,感觉与表现的交融,使他成为一个敏锐灵动的真才子。他对自然的细致观察与他对艺术的精致品味相结合,如他尤其喜欢一种叫“老少年”的草,认为“此草中仙品也,秋阶得此,群花可废。-----予尝细玩而得之。盖此草不特一岁之中经秋更媚,即一日之中亦到晚更媚,总之后胜于前,是其性也。”由此更深刻体味徐竹隐诗:叶从秋后变,色向晚来红。如此生活与艺术两相促进,更见才情横溢,意趣盎然。 四、艺人匠心,天地文章 李渔对自然界的山川花木禽兽鱼虫无不钟情欣赏,对自然的审美就是对造化的xx,他的虔诚不亚于任何执迷狂热的信徒。“夜则后花而眠,朝则先鸟而起,唯恐一声一色之偶遗。及至莺老花残,辄怏怏如有所失。是我之一生,可谓不负花鸟,而花鸟得予,亦所称‘一人知己,死无可恨’者乎?”(P543—544)他可以从画眉鹦鹉的歌声中听出天籁,可以在鹤鹿姿容中看出仙风道骨,从普通人所蓄养的动物的命运中领悟到人生百态和社会准则。“家常所蓄鸡司晨,犬守夜,猫补鼠,皆有功于人而自食其力者也。----昵猫而贱鸡犬者,犹癖谐臣媚子,以其不呼能来,闻叱不去,因其亲而亲之,非有可亲之道也。-----清勤自处,不屑媚人者,远身之道;假公自为,密迩其君者,固宠之方。-----亲疏可言也,祸福不可言也。猫得自终天年,而鸡犬之死,皆不免于刀锯鼎镬之罚。观于三者之得失,而悟居官守职之难。其不冠进贤,而脱然于宦海浮沉之累者,幸也。” 李渔认为,对自然的审美,贴近自然的人更有天分,如木匠石匠园丁花贩中的佼佼者,往往心灵手巧,业到精处,随心所欲,造景插枝,自成画意,令文人墨客叹为观止。“售花者司造物之权,盆石成画,皆风雅文人所不及也。岂此等末技,亦由天授,非人力邪?”(P477)李渔对叠山观石也深有研究,对园林中大山、小山、石壁、石洞、零星小石的营建赏析有精彩见解,而他也认为在这些方面,工匠往往胜过文人,“且石成山,另是一种学问,别是一番智巧。”“故从来叠山名手,俱非能诗善绘之人;见其随举一石,颠倒置之,无不苍古成文,纡回入画,此正造物之巧于示奇也。”(P329)而工匠与主人合作,使建筑园林呈现出鲜明的个性风貌:“然造物鬼神之技,亦有工拙雅俗之分,以主人之去取为去取。一花一石,位置得宜,主人神情已见乎于此。”(P329-330))他把设计、建造和装饰诸环节中体现的匠心融会的过程解析透彻,对今天的实用美学、设计艺术的发展有重要启示。 李渔的生活美学来自生活实践和生产实践的总结提炼,他与专注于心性之学的传统儒家不同,相当重视并善于总结劳动者的智慧机巧,并能时时处处悟出为学修身之道,如“予尝观老圃之种菊,而慨然于修士之立身与儒者之治业。使能以种菊之无逸者砺其身心,则焉往而不为圣贤?使能以种菊之有恒者攻吾举业,则何虑其不掇青紫?乃士人爱身爱名之心,终不能如老圃之爱菊,奈何!”(P487)这与孔子“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的感慨同出一辙。 “由是观之,造物者,极欲骋才,不肯自惜其力之人也;造物之才,不可竭而可竭,可竭而终不可竟竭者也。究竟一部全文,终病其后来稍弱。其不能弱始劲终者,气使之然,作者欲留余地而不得也。吾谓才人著书,不应取法于造物,当秋冬其始,而春夏其终。则是能以蔗境行文,而免于江淹才尽之诮也。”(P484) 参考文献: (清)李渔,《闲情偶寄》,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 王逊著,《中国美术史》,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5年 马大勇编著,《中国传统插花艺术情境漫谈》,中国林业出版社2003年 2008年7月28日于津门眺园里 杨岚,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文化素质部主任,重要著作有《中国当代人文精神的构建》、《人类情感论》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