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天空(之一)

少女的天空(中篇小说)

杨传珍

陶小溪的情绪今天很差,差到极点。因为,让他进入行政编制成为国家公务员的希望又泡汤了,这意味着,他还要在编外人员的位置上苦苦等待。陶小溪用不带委屈的口气询问了首长——主持市人大常委会工作的副主任潘红根,“为什么没让我进编?”潘主任没有隐瞒自己的难言之色,他摊开双手,说,“小伙子,有些事情,你要等到过了不惑之年才能明白。这样吧,下次,再研究编制的时候,我拼上老命,也要让你进去。全机关只要进一个,也必须是我的秘书!”陶小溪苦笑了一下,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潘主任也是这么说的,那口气,似乎比现在还要坚定。“下次复下次,下次何其多!”陶小溪在一次次总是落空的等待中收获着挫败,不敢再相信这些郑重的承诺了。当初,如果坚持主见,考了研究生,现在已经是硕士了。如今,后悔只能平添痛苦,再去考试,恐怕没有了过线的把握。怎么办?只有在潘主任面前癞狗求食,高悬颤动的心苦等下去。

今天是“五一”长假的{dy}天,陶小溪本想回家看看。尽管父母已经不在了,但他想念像父母一样的兄嫂。回到家里,可以帮助他们挑水栽地瓜,亲亲几个侄子侄女。可是,昨天下午,潘主任对他说,“小陶啊,明天,你跟着我到山口县的葫芦峪吧,那里,可是一个好地方!”

尽管陶小溪既为自己进不了行政编制而心情低沉,又为乡下的哥嫂牵肠挂肚,可仍然要拿出笑脸,让潘主任觉得他情绪饱满,兴致勃勃,像小孩子渴望跟大人赶庙会一样跟首长去那个葫芦峪。

陶小溪在潘主任钻进日本丰田轿车之后,装着心甘情愿的表情跟了进去。在带上车门的那一刻,忽然想起了宋朝的一个裁缝,他在给那些晚年得志的官员做官服时,不用见到本人,就能把衣服做得后襟长前襟短。因为他知道,这种人{yt}到晚点头哈腰,习惯使得躯干变成了虾米。虽然最终熬了个官衔,想昂首挺胸趾高气扬,却无法再把脊梁挺直了。哎,等自己入了行政编制,是不是也要穿后襟长的衣服遮盖弯曲的身材呢?

丰田轿车驶出了市区,在撒满煤炭末和石膏碴的水泥路上疾驰。坐在后排首长位子上的陶小溪很想往后靠靠身子,闭上眼睛,咀嚼一番心中的苦涩。可习惯提醒他,这时候的潘主任情绪{zh0},话也最多。作为陪首长出行的秘书,必须向前探着身子,找话给首长逗乐。

潘主任转过头,问陶小溪,“去过葫芦峪吗?”

陶小溪说,“只听说过,没去过。”

潘主任说,“那个好地方,不去可惜啊!昨天晚上,我看了看咱们市的地图,估摸着,那个地方,离你们家也就是二、三十里地。这么近,你怎么没去过?”

“没去过。”陶小溪的情绪越发坏了。他的兄嫂,已年近五十,他们带着三个孩子种着二亩能烫死四脚蛇的山地。天这么旱,家乡的水源又那么少,陶小溪上个xx天就想回去帮他们挑水栽地瓜。可是,潘主任却不放他回家,让他去什么葫芦峪。

“为什么不去看看?”

陶小溪打起精神,藏起沮丧,平平静静地说,“先是上学,大学毕业之后,就跟着您做秘书,哪有时间去?”

坐在秘书位置上的潘主任夸张地晃了晃身子,说,“今天,我为你提供一个去葫芦峪的机会。那地方,比九寨沟、张家界强多了。我在山口县当书记的时候,无意间去过一趟。那可不是一般的好啊!四面环山,水源充沛,土地肥得淌油,是伸勺子挖饭吃的粮仓。我在任时,没顾得上开发,就明升暗降来到市人大。人,无论有多大本事,只要退居二线,就成了掉了毛的凤凰,连生瘟鸡都不如啦。哎,算了,算了,咱不说这些了!”潘主任说到这里,后脖子红了起来。

汽车下了水泥路,在曲里拐弯的沙石路上颠簸了十几华里,忽然拐了一个急弯,驶入遍地布满卧牛石的丘岭。山路上没有车辙,只有丛生的野草。陶小溪往下摇了摇车窗,畅饮着从窗缝里灌进来的新鲜空气,感受着咽喉、气管和心肺被清洗的畅快。他觉得浑身的肌肉都在舒展,每一个关节都在活动,所有的细胞都在跳跃,坐着的身子几乎要飘浮起来,要从窗缝间挤出去,到车外滚爬,撒野,狂呼乱叫。他赶紧调动全部理智,稳住情绪,命令自己,千万不能为这缕新鲜空气而得意忘形,潘主任喜欢年轻人的灵气,却不能容忍下级过于激动。他曾经说过,激动是轻浮浅薄的表现,不浅薄的人如果激动了,那是张狂。陶小溪使劲摁压着自己的情绪,收敛着表情,让肃穆遮住生动,把激奋的幸福留给首长,让心花怒放在的潘主任的脸上。

土地上出现了层层叠叠的绿色,迎面而来的新绿,像丝绸被面上的绿牡丹,闪着明亮而不刺眼光辉,兴致勃勃地向他涌来,又毫无怨言地往后退去。陶小溪又往下摁了摁后窗玻璃的按钮,以满足眼睛的渴望。

越过车窗,陶小溪像多情男xx现新校花一样发现了与山路并行的河流。大概是看惯了污水沟和干枯河床的缘故,他几乎不认识这条真正的溪流了。缓缓流淌的河水,由于清澈得可掬可饮,就像是什么都没有的空河道一样。河面不宽,也就是一丈左右,无堤的两岸,铺了厚厚的绿绸,上面缀满全黄和淡紫的团团簇簇。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花花草草,从岸上直铺到水里,给这条洁净得让人心惊的清溪镶上了毛绒绒的花边。

陶小溪多么想让疾驰的丰田车停下来,扑向河边,撩一把水洗洗额头啊!可是他知道不行。他乘坐的是潘主任的坐骑,你陶小溪纵然坐在首长的位置上,却是一个编外的秘书,一个随时都可能被打发走的临时工。你在首长身后,不能有自己的七情六欲,只有服从,服从,服从。唯有这样,才有可能保住奴仆的地位,争取有朝一日获得行政编制,进入“做稳奴隶的时代。”

一股特异的清爽灌进车内。陶小溪觉得所有的肺叶都张开了,贪婪地争抢从气管里冲进去的甜香。在作了十几个回合的深呼吸之后,陶小溪才想起来这可能是麦花的气息。他觉得心肌猛然地收缩了几下,那颗拳头大的肉球撞得胸壁咚咚直响。在深沉的陶醉里,他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恬淡的老人,一边低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一边慈祥地跟他打招呼。陶小溪带着敬畏,小心翼翼地凑过去,仙风道骨的老人突然变得一脸震怒,指着陶小溪的额头,狠狠地说,“误入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他吓得往后趔了一下身子,贴在车窗上的头摔在了后靠背上,发出“突”的一声闷响。他理了理思绪,又向前倾起身子,一只眼睛看着窗外,一只眼偷偷地瞄了一下潘主任。还好,首长没有发现自己的体位和表情变化,当然更不会知道自己和先 祖陶渊明先生的心语。

路上出现了雷草。海碗大的雷草疙瘩上,抽出了一枝枝比韭菜还胖的墨绿色剑叶,叶丛里,挑着一簇簇水白色的花穗,像高高竖起的长毛兔尾巴。陶小溪想起死去的父亲,老人家喜欢穿雷草蓑衣,说这种蓑衣贴在身上清凉爽滑,阴天能遮雨,晴天能隔汗,铺在地上睡觉能治腰疼。可惜,他所居住的那个村子,从来没有长过这么旺盛这么高大的雷草。

车子在雷草墩上颠簸起来。颠着颠着,一堵长城般的青山亘在了面前。好在伟岸的山体为进出者留了个峡谷,使得日本产的丰田“车到山前必有路”。坐在车中的陶小溪左右张望,欣赏着两边石壁上的鬼斧神工。山峡本来不宽,又被不懂礼让的河水占了大半。驾驶技术老道的司机,不得不放慢速度,小心地把着方向盘,在曲里拐弯的巷道里蜗牛般往前移动。陶小溪觉得麦花的甜香更加浓烈了,浓得有些噎人,而且混合着蜂蜜的气息。他往前耸了耸身子,辨出了麦花的香甜掺进了洋槐花和蜿豆花里喷出的气流,给朴素的香甜里加进了味精,使扑面而来的香风里呈现出夸张的成分。他觉得有些气短,长期生活在漫漫烟尘里的人,似乎享受不了这么新鲜的空气。

陶小溪瞥眼看了看潘主任,发现他木偶一般地坐在前头,好像对车外的一切无动于衷,一副昏昏欲睡蔫了巴叽的样子。

就在陶小溪对潘主任的漠然百思不解时,丰田车爬出了山间巷道,驶进了五彩斑斓的平阔。

轿车停了下来。司机钻出车门,激动地一个劲搓手。潘主任慢腾腾地推开车门,大肉虫一般钻了出去,依着车身打了个哈哈。

陶小溪激灵一下,发现了自己的失职,当秘书的,哪能在首长下车之后还赖在车里啊!

他像子弹一样射出车门。

“这就是葫芦峪。”潘主任对尚未站稳的陶小溪说,“六、七年前,我在山口县当书记的时候来过。那时候身体还好,从这里一口气走到北头,沿着那条瀑布,爬到白龙山的顶峰。”

陶小溪的目光越过眼前的锦绣平阔,顺着潘主任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条白练似的瀑布挂在绿得耀眼的山坡上。瀑布下面,似乎是一个水潭,几颗银红色的活物,在水潭边蹦蹦跳跳,大概是浣衣的少女。

潘主任接着说,“这个葫芦峪,几千亩肥得淌油的老土地,却只有二、三百人享用。你想想,老百姓能富成什么样子!人口少收入高也就罢了,这里的村民,却隶属三个地、市。你猜是怎么回事儿?是建国初期的遗留问题,也不知当初是怎么划的!几十年来,三个县都不管不问,只收公粮。山里人也守法,公粮一两不少,{yt}不拖,也不像平原上的人没有好歹地生孩子”。潘主任侃侃而谈,“我要是不退居二线,就找找市政府,和另两个地区的行署通融一下,全部划归山口县算了。哼,只要划过来,那就好开发喽!我在这里建上百十套别墅,取名“世外桃源”,让那些有权有势的大腕在这里养二奶泡小蜜,一套还不卖上它百儿八十万的!哎!不提这些啦!车子的尾箱里,有一把小镢头,咱到北面的白龙山上刨京树疙瘩,带回去养盆景。退居二线的人,可不能闲吃萝卜淡操心。”潘主任指示司机,“把镢头拿出来给小陶,你就别去了,在这里看车吧。”

雷草深得没膝,空气湿润得绊脚。草丛里,一对对笨拙的土蝗在漫不经心地做爱,把美丽的蝴蝶羡慕得乱了方寸。燕子贴着庄稼平稳地飞行,与赶上来和它比翼的伴侣心平气和地商量着家事。炫耀歌喉的云雀时而像元宵夜带响的起花钻上蓝天,时而带着丝丝缕缕的云气闪电般坠下。相比之下,喜鹊倒有大家风范,它们三五成群地站在田埂上,既不卖弄也不躲闪,像家养的鸽子,礼貌地跟远行归来的主人打着招呼。

在干燥得冒烟的山沟里长大的陶小溪,走出山沟之后,在乌烟瘴气的省城读了四年大学,因为缺乏经验,毕业后进了被煤矸山包围的市人大。当时还以为捡了个金饭碗,几年下来,才知道一手巴着悬崖一手抓着泥饭碗的苦涩。在那个混乱不堪的城区煎熬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既领教了官场的“原则”和“弹性”,也饱尝了工业基地的污染。现在,当陶小溪置身这个xx氧吧之中,真不敢相信,在废气污染无孔不入的当今,还能保留这么一方静土,一块蓝天。

“小陶啊!我那次来的时候,正是中秋。满山的柿子,照得我两眼发直。栗子张开了壳,紫红紫红的,像火炭子。顶好看的是石榴,水红色的米儿,像……你说像什么?跟你说,你也没见过。不过,以后肯定会见到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潘主任说到这里,xx地大笑起来,把蹲在地上的喜鹊吓飞了。

潘主任接着说,“那时候,我的身体还壮,一遛小跑,爬遍了葫芦峪周围的山坡。跟我一起来的办公室主任,没过多大会儿,就累趴了,蜡黄着脸,躺在地上,说不行了,不行了。”潘主任又笑了一阵,解开中山装的衣扣,用衣襟煽着风,说,“哎,现在不行了,好汉别提当年勇啊!”

陶小溪赶紧提醒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我是溜须拍马的弄臣,于是用情不自禁的口气说,“潘主任,你的身体好着呢!你的气色,比那些一线的领导强多了。”

“权力使人年轻。”潘主任说,“气色好没有用,关键是权。人,一不掌权,就什么都不是了。”

陶小溪赶紧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人大常委会是地方{zg}权力机构。您是全市最有权力的领导!”

“狗屁!”潘主任的脖子上胀起了青筋,“问题是,我不是人大主任,只是副主任!”

“您主持工作啊!”

潘主任若有所思地注视了一会儿远处的瀑布,又把目光收回,瞅了瞅脚下长满雷草的小路,抬起右脚,狠狠地朝两个正在一丝不苟地交配的蚂蚱踩去,边踩边说,“问题是,我主持的,只是人大机关的日常工作,任命政府成员的常委会,还是由市委书记主持的。”

陶小溪小声说,“书记兼不兼人大主任,都是全市的一把手。这正职的位置,让给你算了,老占着干什么?

潘主任一边在雷草上蹭着鞋底,一边说,“上上下下都这么认为。可是,他就是不让位。为什么?据说是对我不放心,害怕我在任命干部时跟他捣蛋。你想想,我是傻种?党委决定的干部人选,我敢不通过?真他妈的神经过敏!去年年底,本来说好了的,市委书记不再兼人大主任,市长也不兼政协主席。可到了‘两会’前夕,又他妈的变了,说政协主席可以不让市长兼任,人大主任必须让书记兼着。妈了个巴子的,我要是早知道了这个消息,就提前活动活动,到政协当主席去了。在那里,虽然经常跟乌龟王八蛋打交道,可横竖是个正厅级啊!你仔细想想,从上届人大会,我就主持工作。不黑不白地主持了五年,主持到换届了,还是不给我转正。我在亲友面前,在整个机关,是多么尴尬!过春节时,书记让我代表他到有关单位走访,他妈个腿旮旯子,我才不去呢!那几天,你回家过年,我让司机拉着我,上葫芦峪。关上手机,难得糊涂。在北山坡,我见到一个个千奇百怪的京树疙瘩,心想,刨回家,培植盆景有多好!可惜,当时没带镢头。”

陶小溪转头看看太阳,说,“潘主任,咱们赶快走吧,快晌午了。”

潘主任又踩死一对激情中的蚂蚱,蹭蹭鞋底,回头看看不远处的坐骑,再看看挂着瀑布的白龙山,说,“看山跑死马。我步行走到那里,身子骨恐怕要散架了。你自己去吧。你听我说,就是那个方向,”潘主任指着在阳光下闪亮的瀑布,“你沿着它的旁边往上爬,爬上去,绕过泉头,是一片杂树林,那个林子里,京树特别多,我现在还记得。哎,沉住气,选大的刨,多刨几个。小心,别刨断根。万一刨坏了,也不要扔,拿回来,看能不能搞根雕。”

已投稿到:
郑重声明:资讯 【少女的天空(之一)】由 发布,版权归原作者及其所在单位,其原创性以及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企业库qiyeku.com)证实,请读者仅作参考,并请自行核实相关内容。若本文有侵犯到您的版权, 请你提供相关证明及申请并与我们联系(qiyeku # qq.com)或【在线投诉】,我们审核后将会尽快处理。
—— 相关资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