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棵枣树和一棵杏树
村里有四棵树,其中三棵是枣树,另一棵是杏树。这样说,似乎有些刻意和矫情,也有悖真实。偌大的村子,怎么会只有四棵树?但在我的记忆中,确乎只有四棵树,其中三棵是枣树,另一棵是杏树。它们分居在村东、村中和村西,宛然把村子支成一架大棚。我看见一样菜青色面孔的老阁头、侯七奶、傻成、残四,在其间游弋和出没。他们时而愤怒如狗,嗷嗷狂吠几声,以此显示宁静的村庄还有生灵的存在;时而沉默如牛,奄奄一息,将原本就处于休眠状态的村庄带入了半死的境地。呆滞的目光,偶尔转动出一丝兴奋、满足、期望、怀疑、不屑……像一株株植物,脆弱却又顽强地活着,并在一种等待和继续中被那个看不见的家伙慢慢蚕食掉。
几乎每天,我都能听见老阁头的狂吠,声音洪亮,像一股气,从他的屋里冲向院子,再从院子冲向粪堆旁边的那棵大枣树,冲向尚离那棵大枣树十几米远的偷枣人。一句“妈拉个臭×的”,底蕴十足,通俗而有力,让那些偷枣人只能趴在墙头上,远远地看着蓝蓝的天空下,滴里嘟噜、饱满圆润的红枣,而垂涎欲滴,像伏天里的狗一样,耷拉出半尺长的红舌头。这时,我正围着粪堆,拣那些被秋风打落下来的红枣、青枣和半红半青的枣。大群大群的绿豆蝇,在我的周围,嘤嘤嗡嗡。我还听见墙头上的王三,恨恨地说:“那老东西,怎么还不死?”我乜斜着眼睛看了那些人一会儿,继续猫腰拣着粪堆里的枣。随后,用手蹭一蹭,再小心地用衣角兜着,小跑送给斜坐在炕上的老阁头。老阁头很是高兴,几条苍老而深纵的皱纹,渐渐舒展开来。干枯而灰黄的手指,捏着一颗大红枣,在从玻璃透进来的阳光下,仔细端详着。他似乎看到了血,饱满的、鲜红的,正从枣的体内汩汩地流出。我看见他原本就是土灰色的脸,瞬间又黯淡了几分。他冲着窗外,开始了新一轮的咒骂。
我不知道,这个将死的人,何以会有那么大的气力去骂街。我几乎每天都能听到他的咒骂声。骂孩子老婆,骂鸡鸭猪狗,骂偷枣的人,骂世上所有他看不上眼的人和物。当我听不到他的骂声的时候,说明他已经死了。他在那些诸如王三等偷枣人无意间的诅咒和期待中,终于安然地死去。我一身孝衫,跪在他枣红色的棺材前。棺材周围有众多的看客,其中就有偷枣人王三、佝偻背的侯七奶、傻了吧唧的成头和四肢残疾的小四。当我在悲伤中偶然转身的瞬间,我似乎发觉到了王三们的窃笑,也发觉到了死期不会太遥远的侯七奶的哀伤以及傻成和残四孩子般的无动于衷。
村中的这棵大枣树倒下后,代之而起的是三间灰砖青瓦房,在村里数一数二的漂亮。但那漂亮的三间灰砖青瓦房,老阁头并没有看见多久,就死去了。而让老阁头生前更无法预料的是,他死后也就一个月,那三间漂亮的灰砖青瓦房,就在那场大地震中夷为平地了。
偷枣人的目光,因此而转向村西的侯七奶和村东的傻成了。
但傻成家的枣树外围有一条深水河,xx的屏障,足以让那些觊觎者只能隔河垂涎、望枣止馋了。
而侯七奶家的枣树更是让人难以接近。侯七奶就像一条忠诚而又恪尽职守的老母狗,整天趴在她家的门前,看护着那棵高大遒劲、在秋日的天空挂满小红灯笼的枣树。我时常看见,侯七奶佝偻着背,黑瘦的条型脸,狡黠的目光,盯着每一个从她家门口过往的行人。有时也会像被猛然踩着了尾巴似地尖叫几声:“滚一边去,有我老婆子在,你们休想偷我家的一颗枣!”或者是“嘿,臭小子,你总在我眼前转来转去的,是不是又想偷我家的枣?”对于侯七奶嘴上的尖酸、刻薄及脸色阴沉、凶悍的样子,我一般要敬而远之。而是偷偷地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拿着xx,瞄准那秋空中的颗颗红灯笼,xx地射来射去。不一会儿,当我听到侯七奶“谁家的猴崽子,又在讨人嫌?有人养却没人教的玩意儿”的叫骂时,我知道,那一定是打中了。我窃笑着,跑进屋里躲了起来。
那个秋天,侯七奶的枣又丰收了。侯七奶命令她的儿子将枣全部卖到公社去,而没有给她的儿孙留下哪怕一颗枣。当秋风越来越紧的时候,侯七奶看着叶已落尽的树尖上居然还孤零零地挂着几颗红枣,极不情愿地闭上了眼。侯七奶死后不久,她的儿子无意中从柜子底部一床旧绵絮里翻出了三个崭新的存折。
还是秋天,村东的傻成因追赶偷枣人不慎溺水而死。干净的小院,扣着一口黑黑的大锅。傻成光着屁股趴在黑锅顶上,脑袋沉沉地耷拉在锅沿,极像睡着了似的。周围是一群看客。听说那是在给傻成空水。如果能把水空出来,傻成就能活。但自始至终,我都没见一滴水,从傻成的七窍中流出。想必,傻成是被一口水呛得没喘过气来而死的。那棵有别于老阁头和侯七奶家的“牛妈妈”枣树,被傻成的父母强令砍掉了。傻成的棺材是枣木的。棺材的颜色是枣红的。傻成的枕边,平放着10颗青色的“牛妈妈”枣。那一年,傻成正好10周岁。
傻成的死,让我对枣树及它上边的枣突然产生了一丝厌恶感。每每秋天看到村里独存的那棵侯七奶家的枣树上挂着的红灯笼,就以为是傻成的那颗小小的心脏,在秋风中来回地晃动,像那种牵魂的时间钟摆,让人瞬间就能老去,它由血的颜色而慢慢地变成青色的“牛妈妈”。
由此,我开始惦念起了残疾的小四。
其实,我起先对小四家的杏树并无多少兴趣。在小孩子心里,杏的酸涩绵软,远不如枣的清脆甘甜,更让人喜爱和受用。更何况小四也没有傻成那样好糊弄。我可以用一支泥xx,换傻成一捧“牛妈妈”,但在小四面前,这一招则行不通了。
夏日杏熟的时候,我常看见小四疯狂地奔跑在大街上。说是奔跑,其实是一蹦一拐的。他的一只手,永远像伤兵一样地平端着,另一只则永远地半耷拉在胸前;一只脚永远地脚背外翻,另一只则永远地脚尖着地。酷热而空寂的街道,似乎只有他一个人不停地在空气中像尘埃一样地穿梭着,汗流浃背,闪着油腻腻的光彩,散发着油腻腻的气息,让人只能远观而没有谁愿意接近。他显然是孤独的。他每天{wy}的任务,就是追赶那些偷打杏的人。但似乎那些偷打杏的人,并不在于杏本身,而在于如何看残疾的小四热闹和笑话。这便使整个事件有了些许戏剧性的因素。那些偷打杏的人,躲在远处或暗处,只听其声而不见其人,嘲笑声却如热浪般地撞击着小四;而小四除了像困兽一样地发怒,然后小范围地奔跑、追逐,{zh1}也只能站在原处——自家那棵挂满青白杏的树下,以一句毫无杀伤力的“xx妈的”做个自行了断。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但在那样的春天,我没有看见哪怕只有一瓣粉红色的杏花,落在谁的头上或衣襟。我只看见一个闲人、一个残疾的少年而后又成为青年,在一棵开满粉红色的杏花的树下,露出了一张傻子一样的面孔。远处潮湿的土地里,有一群农民在低头春耕,风中的话语含混而飘渺。
2003-11-30草
2009-05-14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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