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农场

                             

                          我的农场
    农场是说清水一中农场,在永清堡。
    每周星期六下午,不上课,专门劳动。八十年代的清水,劳动光荣的口号不用张贴,从学生到老师,每个人都在身体力行。
    一中农场,占据了永清堡三分之二的面积,所以,农活是干不完的。
    读初一时,我参与的主要劳动是镇压小麦和抬粪。
    镇压小麦,直到今天,我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专业,这个词是否就是这样写,只记得当年老师安排下午的任务时就是这样说的。中午就去各处借刨子。永清堡脚下多民居,都是农家,也有不少我的同学,所以,急急忙忙吃了午饭,下了台阶,去约定好的同学家里拿刨子,那同学又往往变了卦,我站在院子里和她理论。你早起不是说好给我借的吗?咋说话不算话了?她眼一瞪,咋啦?你能把我咋?我说,再不拉你耍了,啥人嘛!一边说,一边退出来。不是说不过她,是她家炕洞前卧着的大黄狗虎视眈眈。刨子,农家几乎家家都有,再走一家两家,也就借上了。两拃长,碗口粗的一节圆木上镶着长长的木把子,我扛在肩上,把子太长,扛着吃力,就把把子往前挪,一直挪到接近圆木的地方,远远看去,我肩膀正前方就戳着一根长木头。
    时间是在开春,麦子刚露出地表,嫩嫩的,绿绿的。老师在前面示范,我们在后面紧跟。直挺挺的小麦苗齐齐用刨子砸过去,地里有板结的硬土疙瘩,也三两下砸散砸细。老师走开一阵子,我说,你们用刨子镇压,我用脚镇压,曹比一哈,看谁镇压的快。我扔了刨子,拿脚踩麦苗。脚上穿着圆滚滚的大头棉鞋,使不上劲,看人家一刨子过去,麦苗齐刷刷倒了,一刨子过来,土疙瘩哗啦啦散了,我急了,两只脚同时提起,跳起来,落下去,跳起来,落下去。旁边有同学喊,加油,加油。我跳得更高,跳得更快,背上出汗了,解开碎花棉袄的纽子,继续跳。突然大家都闭嘴了,我感觉不对劲,一回头,老师怒气冲冲站在我背后,说,你做啥?你做啥哩!我说,镇压小麦哩。老师说,你看你看,麦都成啥了?我低头一看,麦苗全都钻进了地里,有一些揉碎了,挤出了绿颜色的嫩水水,我知道闯祸了,不敢言传。老师说,你真锅会糟蹋粮食!去给你爸说去,一个女子家,疯疯癫癫的,像啥嘛!
    抬粪,天气要暖和些,太冷,粪就冻实了。要说抬粪,必须先说一中的厕所。大操场,小操场边上都有厕所,结构都一样,是悬空的,几根木柱子支起来,在离地二三米处腾空孤立,蹲位有七八个,都是木板铺就,有几处已经破损,踩上去咯吱咯吱的。这是我印象中的结构,现在分析,厕所应该不是整体悬空,只是在铺设木板,凿出七八个葫芦瓢状的蹲位处用柱子支架成空中楼阁,否则,安全就很成问题。
    抬粪的工作就在厕所下方进行。
    说抬粪不准确,担粪才对,只是我当时年龄最小,个子最矮,所以,个子大力气大的学生一个人担两个袢笼,我只能与和我条件相当的女生共用一根木棍,一个袢笼,一前一后抬粪了。厕所下面的粪堆积如山,臭气熏天。老师拿着大铁锹,一锹下去,黑黑黄黄,黏黏糊糊一大堆,倒到袢笼里,学生担走一担,下一个学生又放两个袢笼。爱穿喇叭裤的历史老师,大扫帚样的裤脚挽得高高的,铲一阵儿,呸呸,两把手心里唾些唾沫,搓搓手,埋头再铲。几十号人在下面忙乎,上厕所的人才不管这些,我们在粪堆旁推推搡搡,打打闹闹,高处就唰啦啦飞流直下,有的断断续续,有的就连成了一条白线。有男生拾个土疙瘩瞄准白线扔过去,一边骂,你的一泡尿尿就不能等一下,偏要这一阵儿尿,啥人嘛!老师说,把你的啥做,操的外闲心!老师继续铲粪,我们继续放袢笼。突然噼里啪啦半空里落下黄黄臭臭的东西,老师赶紧躲到一边,我们也退后一步,伸长脖子仰头看那物,那物不紧不慢,从天而降。等一阵儿,没动静了,老师走过去刚把铁锹举起来,xx啪,那物又掉下来了,这一下,老师也骂开了,看你夹哩放哩的,拉个屎也拉不利索,保准是个差学生。我们赶紧跟着骂,就是,半天拉不下来,人来了,他又止不住了,真锅怂么。老师眼一瞪,都一样,都好不着阿里去!我们就闭了嘴。
    粪是要送到农场地里的,高高低低要过几个陡坡。我和一个女生抬了一袢笼粪,从陡坡上往下走,袢笼“嗖”一下就滑到前面了,那女生回头说,你防着撒,把人衣裳弄脏了。我们就停下来,我这边尽量把棍子放低些,她那里尽量把棍子举高些,一点一点把袢笼移到中间,再走,袢笼再滑。她就不愿意了,说,你真锅鬼,光晓得到后头抬,前头这么难抬。我说,你不会把胳膊抬高些?她说,我的胳膊就这么长,再咋高哩?又停下来,袢笼一直移到我跟前,我一手抬着棍,一手抓着袢笼,走了两步,我不愿意了,这袢笼真锅重,我抓不住!她说,将将儿袢笼都砸到我脊背里了,我都没说啥,你还不愿意了!两个人赌着气,下一次就交换了位置,结果还是你说我我说你,吵翻了,她夺了她的袢笼,我抽了我的木棍,各走各的路,谁也不理谁。老师知道了,就骂,女子家郭您您的,就是事情多,莫一个好货!我和这女生果真就一直不说话,直到分了班,直到各奔前程。她现在在深圳做全职太太,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跟她抬粪、骂仗的我?
    到了高年级,割麦、翻地、收菜这些技术活也就轮上了。
    割麦,老师个个是好手,曲里拐弯的镰刀在老师手里想咋拿就咋拿,刃镰子白光一闪,就看见老师眼前的麦子齐刷刷一边倒。老师右手执镰,左胳膊朝外画个半圆,一拢麦子就整整齐齐码在了地上。我看着眼热,也学了老师的样子,结果,几根麦子攥在手心里,更多的麦子歪歪扭扭斜倒了,麦秆子还连在地里。我扔了镰刀,两把手攥住麦子,用力拔,手心生疼,麦子没拔出来,麦粒儿撒了一地,麦芒扎进手心,疼得我叫出了声。物理老师,一个壮实汉子,一边刷刷刷抡着镰刀,一边说,这老地主家的女子就是娇气,看你外样子,到绣楼里去绣花儿还差不多。于是,我就被差去背麦子。
    麦子从农场要背到操场,还是上上下下几个陡坡。六月里的太阳毒的很,我穿着长袖布衫子,背了一小捆麦子,跟在大xx后面走。脸上的汗,脖子里的汗,全身都是汗,麦芒扎进脖子里,汗水一浸,火辣辣的疼。眼睛让汗迷住了,抬起手揉一揉眼睛,手背上的麦芒扎疼了眼睛。有对面过来的同学就笑,我们都背了三四趟了,你连这一捆都没背到去,真锅是个苔货。另一个说,就是,光作文写得好有啥用哩。我不理她们,低了头,只是走,好不容易到了操场,扔下麦子,赶紧到水龙头跟前洗一把脸,再灌一气凉水。
    麦子晒到操场里,女娃娃就偷偷抓一把塞到嘴里,嚼啊嚼,嚼得满嘴都是白沫子,满嘴都是麦麸子,一口一口吐了麦麸子,继续嚼,直到嚼成白白的一团,再拿到水龙头下面冲洗,边冲边揉,直到里面淡黄的麦麸子干净了,只剩软软的一团了,再放到嘴里,就有了弹性,能吹出泡泡。嘴一噘,一个薄薄亮亮的泡泡,嘴一噘,一个白白亮亮的泡泡。“啪”一声,泡泡破了,白花花一片捂盖在鼻子嘴上,舌头伸出来一拨拉,进了嘴,继续吹,这是我们自制的泡泡糖。这时候的麦子,已经是成熟暴晒之后的了,入口的味道和麦粒刚刚饱满时的味道是不一样的。
    麦粒刚刚成型时,麦秆麦穗都还是绿色的,邀几个伙伴,找一僻静处,点了火,揪一小把麦穗在火上烤,一边焦黄了,转个圈,烤另一边,待一股焦香味儿升起,麦穗放手心里,两手一搓,圆滚滚的麦粒蹦出来,丢一粒到嘴里,那种鲜香,是一个十多岁的孩子绝难抗拒的。有词为证:记得那时,年少轻薄着杏衫,麦苗初黄邀伙伴。 一缕青烟,焦香留唇边。  错把花期作佳期,大梦方醒日已偏。一寸零落一寸醉,胭脂成泪,点点是辛酸。
    能吃的东西诱惑力总是大一些,所以,拔萝卜是我们都喜欢的。白皮青皮的大个儿萝卜,一个就是一二斤,肥肥大大的绿叶子铺在地里,我揪了叶子,左右一摇,前后一摇,土有些松动了,一个胖大萝卜就带着湿土出来了。两把一搓,土掉了,讲究些的,拿小刀子削了皮,一片一片片着吃,大部分同学都是抱着萝卜只是啃,一边啃,一边吸气,是有些辣人。萝卜吃完了,切一块长条状的萝卜皮,用刀子一格一格划成牙齿状,白色的一面朝外塞到嘴里,紧贴着牙齿,嘴自然撑开了,远远看去,就是白森森,呲牙咧嘴的样子。一阵难闻的味道飘过来,有人就骂,谁打嗝了?臭死了!我们都摇头,我没打,我没打,一边说,一边捏了鼻子散开。
    白菜是圆圆的包包菜,收白菜是要菜刀的,用来剁白菜根,女生多到学校大灶上帮忙。白菜外围绿绿大大的厚叶子,扳下来,三两张叠在一起,卷紧了,一手按压到案板上,一手拿刀切,切成细细的丝,是要挿浆水的。白菜根是好东西,削去外面疙疙瘩瘩的一层,剩下白白净净的一根,晾干,酱醋精盐腌制,切丝装盘,淋一滴香油,是爽脆可口的下饭小菜。
    有农场,自然有花香,印象最深的是油菜花。四月里,黄灿灿一片连着一片,校园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我们在教室里念书,风从开着的窗吹进来,香气也飘进来,吸一吸鼻子,使劲闻那香,教室里夸张的声音此起彼伏,心也随着香飘远了。老师敲敲讲桌,都别吸了,读课文,我们就大声念:一边人声咯咯罗罗,一边在谈话间歇的时候听菜畦里昆虫的鸣声;蒜在抽苔,白菜在卷心,芫荽在散发脉脉的香气……是吴伯萧的《菜园小记》,真是清新美丽,可惜现在的高中课本里找不到这一篇美文了。
    和油菜花的馥郁相比,花椒的香味是悠远的。农场西侧有一小片花椒树林,当树上缀满星星点点暗红色的椒粒时,那种麻酥酥的味道也就压抑不住了。我最喜欢拿了课本,在椒林间一边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一边读课文,背古诗。读累了,顺手揪下几粒嫩椒,进了口,还没有咬破,麻麻爽爽的味道就充满口腔,舌尖立刻兴奋起来。麻得太厉害了,就有种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又刺激又舒服。
    {zh0}看的是梨花,大朵大朵雪一样的白,白到透明,白到不真实。站在树下,仰着脸看重重叠叠的白,忍不住就想摘一枝。梨树太高,够不着,绕到果园外,从矮墙豁口处爬上去,连花带叶摘一枝,一路走,一路嗅。香味并不明显,和张扬的花朵不一样,隐忍的。轻轻推开土坯房虚掩的小门,语文老师正在午睡,蹑手蹑脚放花枝在桌上,再蹑手蹑脚退出来 。每一任语文老师都喜欢我,我也喜欢他们,但我送过花的只有这一个,是马银生,黑黑瘦瘦的小伙子。我敢肯定,他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放了一枝梨花给他,当然,更肯定的是,他xx不记得二十多年前的一枝梨花。
   至于苹果花,比花记得更清楚的是偷苹果的经历。苹果又红又大时,我倒不感兴趣,偷,是在苹果刚刚挂果,鸽蛋大小,绿绿的,酸酸的,涩涩的,我必约了一群伙伴去苹果园。是夏天,一件背心,一条长裤,背心下摆扎到裤腰里,苹果只管从领口处灌下去,直塞的腰身鼓鼓的。有人喊,人来了,人来了,我们就夺路狂逃。人来了,是指一中看门的老头,他在后面边追边骂,我们在前面边笑边跑。我的裤子是姐姐下放的,裤腰太肥,一跑一松,苹果噼里啪啦掉下来,我蹴下去捡,其他人继续跑。我喊,等着,等着,可是谁会等我呢?早跑得没影儿了。老头拽着我的胳膊,走,寻你爸去!着你爸看看他的女子!我使劲往后扯胳膊,他使劲往前拉,僵持一会儿,他说,快些拾净,这么好的苹果,别糟蹋了。说着话,他蹴下去捡苹果,又帮我扎紧裤腰,于是,我的腰身又鼓鼓的。他在我头上轻轻一巴掌,快些回去,下次我抓住,就把你的腿卸了!
    到我高中快毕业时,农场面积已经不到以前的三分之一了,圈出来的地都盖成了教室,盖成了教工家属楼。现在,农场也许只能从一中校史里去找了。
    想起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大片大片的黄,大片大片的香,在校园满满的花香里念书的学生和老师,花香满衣,花香满怀,那携了香的人儿,如今身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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