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里的圣诞树[短篇小说]_北京文学_新浪博客

    妻子离开他后,靠着幼小的女儿爱心的安慰,他似乎重新做了人,脚踏实地地开起了摩的。这天是圣诞节了,几天前,看见别人家买了圣诞树,女儿也想要,可是,他开摩的那么一点可怜的钱,该怎样买到昂贵的圣诞树呢?

 

小巷里的圣诞树 

谭 

 

    小巷掩隐在城区的那片老房中,一头连接繁华的街道,一头拖进了冷落的居民区。巷头传来喧嚣的市声,巷尾一片萧条清冷。
  发了财的从这里搬走了,留在小巷的,依然是生活拮据的居民,顺着小巷的两旁铺排开去的清贫。然而光亮的卵石地面,断裂的青石阶沿,都是上了年岁的人们美丽的青春;落晖残照,小巷空远,也是沧桑的古城遗留下来的优美画卷。
  小巷里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永远没有什么改变:贩小菜,送煤球,修皮鞋,钉鞋掌,一声吆喝,又摇摇摆摆来了一个挑卖豆腐的。人们用心拾掇着这些琐碎细小的生活门路,清贫的日子倒也过得舒缓又温馨。他们从这条狭窄的小巷走进繁华的大街,就像走出了一段褪色的生活。
  每天清晨,总有急促的马达声打破小巷的宁静,那是李爱国骑着摩托车出了家门。李爱国是个骑麻木(摩的)的,用摩托车作短途出租。人们见他有时载着客人满街跑,有时又长时间停在街头巷尾,一个孤单的身影张望着往来的人群,等着顾客的来临。在这个并没有多大的小城,随处可见这个小巷人的身影。
  提起这个骑麻木的,没有不说是个勤快人,快活人。别人的摩托车越骑越旧,他的一辆旧摩托却越骑越新。别人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儿免不了唉声叹气,接下来的日子怕是{yt}也过不下去,眉头皱得像两条老苦瓜。可这个李爱国却是没事儿似的咧嘴一笑,憋上一句南腔北调的普通话:面包会有的!———小巷洒满了他快活的笑声。
  大伙儿知道,这个成天嘻嘻哈哈的汉子并非过得一帆风顺。他曾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一个漂亮的妻子,一个聪明的孩子,有着一份说不上优越却是稳定的工作,过着谈不上富裕却安稳的生活。遗憾的是人人都有的想走捷径的发财梦,在他却变成了一种恶习,这恶习使他赢得了赌徒的声名,也毫不留情地把他赶进了下岗大军。妻子离开了他,扔给他的是一个不到三岁的女儿。那段时间,人们听到的常是孩子的哭声,看见的是一个蓬头垢面的父亲抓耳挠腮的身影。然而家破人亡的悲剧并没有继续上演,这个眼见着要败落的家庭,接着发生了让人惊奇的变化。这个昔日的赌徒,不再满脑子一夜暴富的幻想,满嘴的青天白日的发财梦,他买来了一辆旧摩托车跑起了麻木,干起了先前不屑一顾的“小打小闹”。接连几天,他屋里叮叮当当,人们从门口探进头一望,见他又当木匠又当瓦匠,一人正忙得不亦乐乎。没有几天,门修了,窗换了,房子粉刷了,灰暗的旧房焕然一新,冷落的小院里又传出了欢快的笑声。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一个赌徒重新做人?也许是因为被带进过公安局,经过一番教育后的洗心革面;也许是因为妻子的出走让他受到了沉重打击,经过几个不眠之夜后的幡然悔悟;或许已经输得一干二净,再没有去胡闹的资本。但是听见那满屋的银铃般的笑声,人们隐约感到肯定还与他的小女儿有关。
  那个不到三岁的小姑娘,却是一个乖巧的小精灵,要是爸爸忘记了回家,她就坐在自家的门槛上,面对那空荡的巷道执着地等待,谁拉也不去。或许是妈妈的出走让她感到了某种危险,爸爸已是她{wy}的依靠。她小脸上挂着泪痕,小手里攥着一个什么小食品,两眼望着那条空荡的街道,可怜巴巴的身影从白天等到黄昏,等到小巷的尽头泯灭进黄昏的阴影,等得满巷的人都去找寻那个不知归家的人。老奶奶大婶们数落着不称职的父亲,可这个可怜的孩子一见到他的爸爸,就会双手紧紧箍着他的脖子,小脸贴在爸爸的脸上,小嘴里爸爸爸爸地叫个不停。有时还张开小手,把捏得温热,攥得有些发脏的一颗糖,几颗葡萄,王奶奶、李大婶给的哄孩子的小玩意儿,直朝爸爸嘴里喂。那种久别重逢的亲情,那种破涕为笑的幸福,让小巷的人看得直心酸,也让这个一上桌子就忘记了一切的赌徒,恨不得抓起斧子一把砍掉那屡教不改的手。爸爸回来了,小姑娘会欢快地端出一杯水来,蹒跚的脚步使杯里的水洒了一地;爸爸流汗了,她会踮起脚,高高地举着她的那块沾着鼻涕的小手巾,要给爸爸擦一擦额上的汗。这个幼小的孩子,表现的全是对亲人的依赖,对亲人与生俱来的爱。也许正是这种人之初的本性,唤醒了那个曾经迷茫的灵魂,让责任、道义,一切人类的善行重新回到了这个浪荡汉子的身上,成了令人刮目相看的父亲。
  这个跑麻木的父亲,总是一身的陈旧,一身的灰暗,衣服还是多年前的工作服,经年累月的漂洗就跟这小巷一样,破旧又沧桑。鞋子一年四季是一双解放鞋。他骑着摩托车出现在街头巷尾,从头到脚的寒酸和猥琐,远远落后这城市的光鲜。可是他对女儿的生活却从不将就马虎。只要别人的孩子有的,她就不会少;只要看见了别人的孩子穿了的,他也要买回家。女儿就是他的一切,是他精心哺育的一朵娇贵的花。他戒掉了整天不离嘴的烟,三顿少不了的酒,在街上骑麻木,饿了就啃一个冷馒头,渴了就喝一口冷开水。但却有{yt},人们见他为刚上学的孩子提回了一盒脑白金,那是小巷里的孩子并不常见的xx品。一个贫穷的人,同样跳动着一颗痛爱子女的心。
  小花儿长大了,上学了,骑着麻木满街跑,从不分白天黑夜的李爱国,生活也有了规律性。中午或者傍晚,只要小巷里响起他的摩托车声,那必定是放学的时间到了,为学生弄饭的就要忙着起身。到了星期六或是星期天,就会看见这个骑麻木的把宝贝女儿抱上摩托车,小姑娘打扮得花枝招展,车龙头也吊上了一袋水果矿泉水,那是要陪孩子去过xx。有钱的逛公园、逛商店,李爱国带着小花儿到郊区、到乡下,看牧童放牛,看农人栽种,告诉她什么才是脚踏实地的生活。他指点着那遍山的红叶,参天的古木,穷尽一个父亲有限的知识,一心想把孩子培养成一个比自己有出息的人。爸爸,为什么太阳不会掉下来?有时,正滔滔不绝的父亲会突然被孩子打断,问一些南辕北辙的问题。那是因为———嘿,我也说不清。这个没有读过几年书的父亲,望着树上洒落的万道金光,赧然一笑,露出了难为情。接着他一脸的认真:所以说小花儿,你要认真读书,好好学习,学会了好讲给爸爸听!
  父亲这样说,并不是在担心孩子的学习;相反,最值得这位父亲骄傲的,正是女儿的好学上进。
  小花儿,这次要我奖个什么?每次小花儿拿回成绩单,清冷的家庭就溢满了喜庆。眉开眼笑的父亲翻看着女儿的xx,喜悦的光彩也映了他一身。他拿着女儿那打着高分的xx,就像在欣赏什么发光的宝物。他要骑麻木,没有时间辅导孩子的学习,再说,他那一口蹩脚的普通话,除了让人发笑,根本分不出什么边音鼻音;除了xx牌上的能一读一个准,xx牌上的A、K、Q、J,什么啊、我、给,衣、无、鱼的,瞪上眼睛认半天,也是字母认得他,他不认识字母。算了,小花儿,以后作业你就自己做。念得结结巴巴,看得头晕眼花,一心要辅导好作业的父亲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他合上了课本,物归原主。我们来拉一个钩儿,考试打到多少分,奖你一件什么礼品,好不好?没有什么文化的父亲并不缺乏偷懒的技巧。
  孩子感兴趣的就是游戏,何况这游戏还有很强的吸引力。她仿佛看到了漂亮的文具盒,好看的书包,美丽的头绳,精美的玩具。她高兴得跳起来,伸出了小手:拉钩拉钩,一百年不许变!一个十分重要的父女契约就这样签定了。
  小花儿,好漂亮的书包!又是考试的奖品吧?父女俩的契约是小巷里公开的秘密。见了这个蹦蹦跳跳晃荡着一个新书包的小姑娘,那些大婶大妈老奶奶,也像得了什么彩头儿,脸上乐开了花。
  或者过早失去了母爱的孩子,记住了大伙儿的那一份份关爱吧。在那段母亲刚刚离去,父亲也成天不归的日子里,是这些大婶,大妈,老奶奶,端来一杯水,递上一碗饭,送来一份问候;是她们绞来一把毛巾,擦洗她脏乎乎的脸;也是她们张开温暖的怀抱,抚慰一个有家不能归的孩子哭泣的睡眠。小巷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她的亲人,都是她不能忘记的大恩人。奶奶!爷爷!婶婶!大伯!只要挎着书包的小姑娘走进这条小巷,小巷里就会响起一路亲甜的童声,寂寞清冷的小巷就会荡漾一个大家庭的和谐温馨。如果天黑了,小姑娘回家晚了,老奶奶,老爷爷,叔叔婶婶们就会拉亮门口的灯,一条幽暗的小巷在小姑娘的脚下变得一片通明。
  小花儿对小巷里的每一个人都很热情。见老奶奶腿脚不方便,她会跑去接过老人手里的小板凳儿,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晒太阳的老奶奶走上台阶儿;门外那个刚会走路的小弟弟绊倒了,她也会放下手中的笔跑上前去,把小弟弟拉起来,一边蹲着身子,手里晃动着一件什么小玩意儿,直哄得哭泣的孩子开怀大笑。要是哪{yt},小巷里来了一个陌生人,小姑娘也会走上前去热情询问。大婶您找谁?大而明亮的眼睛里,全是小主人的热心。见那人望着巷头修整一新的房子,小花儿就会告诉她,大婶,这是李爱国的家。那人笑了,开口说,你就是小花儿吧?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小花儿很惊奇。那个衣着漂亮的大婶笑了笑,又望了望整修一新的房子,含着笑走了。
  她想把今天遇见的奇巧事儿告诉爸爸,为什么那个陌生的大婶对自己的家这么关心。可爸爸还没有进门,王奶奶就偷偷地把他扯到了一边。上午来的那个人,我看就不行!过日子,不能光看模样。爱国啊,你小花儿还小———不等王奶奶说完,李爱国咧开嘴笑了,王奶奶,看您老人家在说什么呀?爸爸朝一旁的小花儿直挤眼睛,我们两个人过得就很好,是不是啊小花儿?
  女儿就是生活的全部,就是他李爱国的生命。为了女儿,他放弃了一切;为了女儿,他像所有的小巷人一样,干着这辛苦却踏实的活儿,成天不知疲倦地骑着摩托车满街跑。
  可是今天,人们没有听见那阵熟悉的摩托车声。天冷了,这个风里来雨里去,天天守在风口里的汉子病倒了。
  没有哪{yt},他不是天一亮就骑着摩托车出门去;到了夜深人静,小巷才又划过一道明亮的车灯。今天,寒风吹过的小巷深处,停靠着他的摩托车,显得分外冷清。王奶奶掐来了一把枇杷树叶,说那是xx感冒的{zh0}良方;李大婶送来一件军大衣,说那是打工的儿子丢在家的,骑麻木用得着;居委会的正忙着年前慰问下岗工人,听说有一个骑麻木的病了,一行人也临时改变了慰问的路线。爱面子的李爱国为一点儿小事就惊动了这么多人,很不过意,居委会送来的慰问金更是推去让来。可是那个恶作剧的病魔却偏要戳穿他惯充硬汉的老底子,人家还没有出门,他就四仰八叉倒了下去。
  迷迷糊糊一觉醒来,李爱国睁开眼,灰暗的屋子里有些异样,比平时明亮了许多。噢,下雪了,发白的窗口正涌进一屋的雪光。李爱国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突然感到头有些眩晕,一条僵硬的胳膊也有些酸痛,这才记起刚刚打过了吊针;同时还记起一件重大的事情,圣诞节。
    千万别误会,一个寒碜的小巷人竟然也来追赶什么时髦。可是一根细小的别针,只要经过了女儿的口,那就成了齐天大圣的定海神针;一幅简单的画儿,一条小小的鱼,只要经过了女儿的手,那也是马良笔下的一条呼风唤雨的龙。今天本是不足为奇的平凡的日子,为一些保守的中国人嗤之以鼻的洋节日,被小花儿一提醒,就被赋予了重大的意义。小花儿说好的,他就好;小花儿喜欢的,他就喜欢。女儿的世界就是父亲的世界,女儿就是父亲的一切。
    至少要为小花儿做一顿像样的晚餐。李爱国强打精神下了床。忙忙碌碌一阵洗刷,一阵切剁,一切都准备好了,可晚宴的主角儿迟迟不见出场。房上地上全下白了,落满了雪的小巷变得分外幽深。嘎吱一声,一朵雪落了下来,院墙头上颤悠着一枝葱绿的冬青树叶。出门探望的李爱国,记起了小花儿告诉他的,圣诞节学校要表演节目,说不定这时还正在台上跳舞呢。
  李爱国感到身子还有些发寒发冷,就偎到炉火旁去等。塞进几块柴,炉口冒起了熊熊火焰,感觉暖和多了。放在炉上的水壶也冒出了蒸汽,壶嘴里唱出了低缓悠然的小曲儿。不知是因为这让人倦怠的水壶声,还是因为打了针吃了药,坐在炉火边等待女儿的李爱国,不一会儿,靠在椅背的头一耷拉,沉浸在梦境中了。
  爸爸,我知道了太阳为什么不会掉下来。就连他的梦里,少不了的也是宝贝女儿。
  为什么?
  因为啊,你猜!
  ———
  爸爸,我这次考试没有考好。
  没考好不要紧,只要努力了,爸爸就高兴———就是打牌也会有个输赢嘛———
  爸爸———
  好,爸爸说错了。你放心,爸爸再不会去赌了。
  爸爸,那王叔叔家里的,天天晚上像流水的声音,那是在做什么?
  唉,那就是xx。如果不是那害人的xx声,我们家的一幢新房早就盖起来了;如果不是那害人的xx声,你妈也不会走;如果不是那害人的xx声……
  爸爸!爸爸!
  李爱国睁开眼睛。小花儿站在他的面前,小手推着他。
  爸爸,你怎么哭了?
  噢,是这屋里的烟子。李爱国擦了一下眼睛,低头去掏炉子,晚会结束了?很热闹吧?
  爸爸,病好了没有?王奶奶说……小花儿一脸忧郁,踮起脚,伸手要摸他的额头烫不烫。
  嘿,那能算什么病?李爱国挡开女儿伸过来的手,换上了嘻笑的神态,只不过一个小小的蚊子,我两个指头一弹,啪,它就去见姥姥了。李爱国边说边表演,还随手打了一个响指,说得小花儿半信半疑。
  咦,小花儿,那拿的是什么?李爱国见女儿进屋来,一只手一直背在后面。
  爸爸你猜!
  是王奶奶给的菊花儿。李爱国夸张地朝上翻了翻眼睛。小姑娘总爱花儿朵的。王奶奶的院子里,菊花开得一片火红。
  小花儿摇摇头。
  噢,那就是你李大妈给的一袋豆芽。李爱国又一点头,表情夸张地恍然大悟。昨天,李大姐还在跟他唠叨,说自己的一坛豆芽菜长好了,小花儿爱吃,要他过去拿。
  拿来,我去炒。他伸出手。
  老爸你真笨!这是卷子,看你怎么炒!小花儿笑了。随着一阵哗啦的纸响,她伸出背在身后的手。
  考xx子?这么快就改出来了?这回考了多少?昨天还在听小花儿说,她们刚进行了期末考试。
  脏湿的手在衣服上抹了两下,结果还是只伸出两个手指头,小心地捏着卷子。
  语文———一百!好!还有数学———嘿,一百!小花儿,真是双百分啦!李爱国抬起头来,喜形于色。
  小花儿咬着嘴唇,一脸的得意。
  还是今年的暑假,小花儿有一门功课打到了满分。李爱国笑得合不拢嘴,可还是继续鼓励道,小花儿,下次还要争取打双百分!拿着父亲给的奖品,一个色彩鲜艳的新文具盒,小花儿一边往书包里装,一边调皮地问:爸爸,如果我打到了双百分,那你给我奖什么?双百分啊,要什么奖什么!父亲痛快地说。
  没有想到,到了年底,小花儿真的就拿回了双百分。
  说,想要我奖个什么?衣服?鞋子?李爱国爱不释手地摊看着双百分的xx,像在欣赏什么光彩照人的宝物。那上面的每一道题,都是一条让人舒畅的长长的红钩钩。
  不要,什么都不想要。在人前笑哈哈的爸爸,背后却常流露出叹息声;爸爸总是说他的生意好,可每次,都是在睡梦中才听见他轻手轻脚回家的声音。为了能多载一回客,多收一块钱两块钱,他总是一大早就出了门,在街上守到夜深人静。只有她能看清,爸爸那嬉笑的脸上布满了如何苍老的皱纹,那在人前露出的笑脸,掩藏了多少艰辛。突然长大了的小姑娘,今天如果不是为逗病了的父亲开开心,她绝不会像以往一样,拿出xx来讨爸爸的什么奖品。
  那我们上回说的……
  爸爸,那是我跟你说着玩的。你看,我的衣服,鞋子———小花说着跷了跷腿———都还是好好的。我的这件衣服,今天同学演节目还找我借呢。她没有继续说,那同学演的是卖火柴的小姑娘。
  李爱国清楚地记得,小花儿身上那件白底碎花儿的袄子,还是去年买的,今年穿在身上明显短了一截儿了。那一条裤子也早洗得褪了色,脚下的皮鞋上个星期还补过一回。懂事的孩子是怕花钱。可孩子越懂事,父亲越愧疚不安。
  吃完了晚饭,收拾完碗筷,李爱国照例提起了头盔。
  爸爸,下雪还要上街骑麻木?小花儿做着作业,抬起头的脸写满了担心。
  今天嘛,就不骑麻木了。李爱国一副快活的神情。
  那你是———?
  保密!出门去的李爱国做了一个鬼脸。
  
  过了一会儿,腿上沾着泥的李爱国,随着购物的人流进了超市的大门。
  这是女儿头一回拿双百分,一定要给她一个奖品。他知道什么是女儿最想要的奖品———圣诞树。
  几年前,见人家的孩子抱着圣诞树回家,小花也吵闹着要。那时,妻子刚刚离去,生活的一切都不如意,心烦气躁的李爱国竖起巴掌就是几下。长大后的孩子再也不要什么礼物了,但是当她无意间提到圣诞节,圣诞树,眼中总会闪出一种奇异的亮光。这亮光被细心的父亲捕捉到了,同时也为多年前那一时的冲动感到了内疚。今天恰巧又是圣诞节,懂事的孩子又拿回了双百分,这就让他想起了小花最想要的奖品是什么。唉,这突如其来的一场病,竟让自己忙糊涂了。
  没有什么他李爱国不会做的,何况是简单不过的圣诞树。只要有一株小松树,再到街上买一串满天星,装上一个音乐盒,那不就是一棵像模像样的圣诞树!他迎着凛冽的寒风,骑着摩托车出了城门。城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厚了,到处一片白茫茫。他骑着摩托车在白雪覆盖的田埂上拐去拐来,一次又一次陷进了夜色中的田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摩托车搬回到田间小道上来的李爱国,拍打着身上的雪,刮着腿上的泥,望着远处白蒙蒙的一片,心想要去那郊外的山上寻一棵小松树,只能是幻想了。
  可是摆在超市里的圣诞树,{zpy}的,也是一袋二十斤大米的钱,是他和小花儿好几天的生活费。望着挂在圣诞树上的价牌,伸进了衣袋的手停住了。天冷了,麻木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在街上一等半天,不停地在地上跺着冻得僵硬的脚,哈着一双冰凉的手,也盼不来一个坐麻木的。这种简陋的交通工具,一到冬天就失去了它的市场。
    先生要买哪一款的?
  腿上沾着泥的顾客,在那一片灯光闪烁色彩斑斓的圣诞树前,踌踌躇躇有一会儿了,戴着大红圣诞帽子的导购小姐走了过来。李爱国忙放下手中的圣诞树,转身走出超市大门。
  骑上了摩托车,他不知道该向哪个方向走。摩托车的噪音越来越大了,要大修一回了,可上次修理的钱还欠着修配店里。下雪天冷,小花的衣服要换件大的了,皮鞋也要换一双夹层带棉的———要过年了,邻居们已挂出了香肠,鱼,鸡,可自己什么年货也没准备。如果是为小花儿买一件衣服,一双皮鞋,他李爱国眼眨都不眨就会掏出钱来。可是要用一大袋子的米,去换这个并没有多大实用价值的玩具,李爱国犹疑了。他不得不考虑这天天要精打细算的柴米油盐的日子。这个满腹心事的汉子骑着摩托车在街上转了一圈儿,发现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远远地看见了超市玻璃窗口透出的绚丽灯光,李爱国把摩托车停了下来。他停在街灯的阴影下,对奖品这件事儿还是要认真权衡一番。
  这是一个美丽的雪夜。精明的生意人给节日的小城披上了盛装。璀璨的灯光,艳丽的色彩,让瑞雪过后的小城分外漂亮。不少是一家家来逛商店的,孩子走在父母的中间;他们抱在怀里的圣诞树,闪着红绿相间的彩光,在大雪初霁的深蓝色帷幕里,在一片雪地之上,那圣诞树,那温馨的一家人,是那么美妙和谐,明丽动人。他想起了自己曾经xx的家庭,想起了女儿那天真无邪的笑脸。美丽的雪夜充盈着一位寒酸的父亲痛爱女儿的心,也唤醒了一颗被生活磨砺得粗糙的心灵对美,对世界上一切美好情感的向往。停在雪地里想心事的汉子脚下一踩,随着一阵响亮的马达声,摩托车冲出了阴影。
  从父亲的笑容里,小花儿已经明白了今夜将会得到一个什么样的奖品。今天,自己终于也要过一个圣诞节了。多少次了,当同学们兴致勃勃地讲起圣诞节,讲起和爸爸妈妈的一个团圆的家庭快乐幸福的一晚,她总要默默走到一旁。妈妈带她逛超市的{zh1}一次,是一个圣诞节的夜晚,她记住了那美丽的灯光,动听的音乐。梦想那灯光璀璨、音乐四溢的圣诞树有{yt}会出现在自己的家里。可是她也知道,这棵并不实用的圣诞树不适合这贫寒的家庭。就在今天放学回家的路上,背着书包的小花又走进了商场,站在那些圣诞树下,忧伤地想着不可实现的梦想。可晚上爸爸出门时的神秘一笑,让她忧伤的心灵顿时洒下一片明媚的阳光,她明白这个不可能的圣诞节的梦想,今天就要实现了。小花儿抓紧做完了作业,麻利地收拾好书包,打扫完屋子,把一张桌子摆到了屋中央,还为爸爸泡上了一杯热茶,为即将到来的欢乐作好了一切准备。
  听见脚步声,小花儿跑去开门。门开了,一阵呼啸的寒风卷着几片雪花扑了进来。爸爸的怀里抱着一棵圣诞树,但他的后面却跟了两个xx。
  小花儿,听说你得了双百分,我要奖你一件圣诞礼物,xx叔叔专门来看———快把卷子给两个叔叔看!爸爸一见她就急切地说。
  可是小花没有动。她睁着明亮的大眼望望爸爸,又望望进门来的两个xx。突然,她跑过去,紧紧地抱着李爱国的腿。
  爸爸,我不要圣诞树———
  两个xx已从李爱国的背后走上前来。年纪大的拿起了放在桌子上的xx。那xx仿佛有神奇的魔力,它让那一张看着xx的,被岁月侵蚀得有些沧桑的脸渐渐布满了笑意。他放下了xx,蹲下身来,抚摸着小花儿的头,竖起了大拇指说:双百分,了不起!我要回去对我的姑娘说,如果能像你一样打到了双百分,我要奖她两棵圣诞树!
  另一位进屋来就绷着一张娃娃脸的年轻xx,听了这句话眼睛直眨巴。因为他的这位老搭档老大哥根本就没有孩子———哦,明白了,让孩子感到世界的美好才是真正的重要!紧绷的娃娃脸一下放开了,他没有再去审视那个一路辩白的父亲,也没有去看那个老毛病刚好,是不是又在犯小毛病的汉子眼中投来的感激和羞惭,他兴致勃勃地走过去,一把拉过靠在父亲腿边的小花儿,来来来,了不起的小状元!祝贺你打双百分,我们一起来开个圣诞晚会!
  在这条白雪皑皑的小巷,在小巷的一间贫寒的屋子里,一棵美丽的圣诞树亮了;优美的乐声从黄亮的窗口飘出来,飘出了小巷,飘荡在小城美丽的雪景上。
  事后,小巷里有几个老太太说,那是她们一生中听到的最动听的音乐。
  
作者简介:
    谭岩,男,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在《北京文学》《中国作家》《散文》等刊发表作品多篇。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及《大学语文》教材。《瞎子》曾获新世纪第三届《北京文学》奖短篇小说奖。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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